(十四)
芳芳爸仍旧每天忙他的瓦匠活,不过跑的更远了,每天要骑十里或者二十里路到工地去干活,中午不能回来。孩子们上学要交学费,这是一笔大的开销,他一刻也不能停手头的工作。他看上去永远是那样瘦,脸上的棱角清晰可见。
芳芳爸算是幸运的,他懂一门手艺,可以在家工作,照顾着家。
小胖家的开支不算大,主要用于孩子上学,待到晴晴也上学,家里的收入可能就要捉襟见肘了,不得不考虑如何挣到更多的钱。菜棚生意竞争大不好做,木匠活吧,做的都是小买卖,挣不了大钱。小胖父母商议,在家的这些小生意不再做了,得一个人出去打工,一个人在家照看。一边种地,种地收得粮食可以卖些钱,出门打工再挣些钱,日子可以更宽裕些。正赶上村里有人招工到南京、马鞍山一带工地打桩,晴晴爸就跟随别人一块儿去了。只要有打桩的人从工地回家探亲,晴晴妈就催促小胖给爸爸写封信,告诉他家里的近况,让他在外不要担心,晴晴也想写,可惜她不识字,只盼望着自己能够上学,给爸爸写封信。
两个孩子很想念爸爸,不过他们知道爸爸是出去挣钱去了,爸爸还会回来,而把思念放在心里,盼望着爸爸回来。他们常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妈妈说,“收麦子的时候回来!”有个盼头,他们心里踏实多了。该吃则吃,该喝则喝,等到天热收麦子的时候爸爸就回来了,而且还会给他们带许多好吃的。
芳芳不再成为老师的关注对象,在老师们的眼里,每一届学生里总有那么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学生。经历一学期的摸索和淘汰,学生的成绩优劣队伍已经被划分出来。老师们上课的理念是,只要那些学生不捣乱纪律,就不是他们管辖的对象。
芳芳们渐渐摸索出老师的这一心理特点,他们安分守己,得过且过,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继续着。她毕竟还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性格温和,能够耐得住安静。而男孩子就不行了,上课不听课,七嘴八舌讲话,“马小飞,你站起来说说这道题应该怎么做?”数学老师付老师注意到班里一个调皮的男同学,他总是在做小动作,老师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提醒他保持安静。
马小飞和芳芳一个村庄,敦实的面孔,有着农民的品性。他以为老师只是这么提醒一句而并不是真让他起来回答问题,而只是低着头不站起来,也不说话。当然,他知道他自己什么也不会。
老师生气了,他黝黑的面孔瞬间阴沉下来,嘴唇下角的一个大黑痣隐在了面孔上,他拿着教棍走过去,“你怎么不说话!”他拿出老师的威严说。
全班同学都默然看着这一幕,知道老师发火了,成绩优异乖顺的学生,赶紧把心缩成一团,保持安静不动,通过肢体语言告诉老师,“我是乖学生!”而成绩差调皮的学生则有些得意,心想,“马小飞要挨打了!”芳芳想,“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小飞挨打了!”
“站起来!”老师愤怒的一声吼。
小飞站起来,他的个头刚好到老师的前胸。
“为什么不说话!”老师认真起来。
马小飞还是不说话,心想“有什么了不起!”他站在老师面前,一脸的憨厚和无辜,他明净的眸子里传递出厚实和对学习的不感冒。
“啪!”老师一个棍子敲到了小飞的头上,顺着脸颊划下,他的耳朵霎时变红而发热。
棍子是从大扫帚上折下来的竹缨,软且富有弹性。这个教棍有两个作用,一是敲在黑板上,提醒学生们注意听讲,二是用来打人。
小飞突然火了,他站直了身子,看向面前的老师,“你——再打一下!”他有些激动地断续说。
“啪!”老师毫不迟疑,一个棍子甩过去,这下比刚才那下还要重。心想,“反了你了!”
小飞握紧他敦实的小拳头,一个拳头打过去,打在老师的腋窝下,老师站不稳,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
小朋友们都惊呆了,“他敢打老师!”老师也被惊到了,他以为打一个学生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突如其来的一击让他防不胜防。
在小飞的头脑意识里,他还没有定位好自己——学生与老师之间的关系。老师是什么,就是一个只会在讲台上讲课,下课就离开讲台的机器,他跟老师之间没有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提问、鼓励或是其他任何方式的交流。
他一拳下去,怒气未消看着老师,试图用不屈服的眼神告诉他,“你敢打我!治不死你!”当老师终于和他有实质性的交流——打的时候,他只感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侵害,要反抗,要报复。
老师有他和蔼的一面,在他的意识里只有两类学生,好学生和坏学生,坏学生就是坏学生,他需要用他的威严去治理,让他们遵守课堂纪律,注意听课!他没想到,学生会反抗。
“你站着听课!”他说,为了找个台阶下,他没有和小飞纠缠下去,转身走向讲台。
小飞战胜了,老师不再打他,他愿意听老师的话站着听课,在他看来,这不算伤害。
接下来,老师的心情无法平静,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但他尽力克制,保持镇定。这真的是他从没有遇到过的情况,“居然会有这样的学生!”讲课的间隙,他总会愤愤地想到!“居然会有这样的学生!”
芳芳心里很高兴,她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要把这个天大的消息告诉村里人,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焦点,大家都会关注她。这个得意的想法控制着她,她好想立刻放学,好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
付老师感到郁闷,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学生应该怎样去惩治?下课了他走进办公室心情却仍旧无法平静,“这样的学生如果较起劲来,可能无法无天!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这样的学生也学不好!我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他还是听了我的话,站着听课!”他坐在办公桌前,思来复去地想,魂不守舍。这些老师,他们有着农民一半的品性,宽厚、老实,一边务农,一边进学校里教书,他们中有退伍被分配来当老师的,而多半是接替他父亲或者母亲的教师职业来教书,并没有受到过正规的教师培训,在他的能力范围内不知道怎样处理这样一件事。
把孩子的家长叫来,当着家长的面把孩子训斥一顿吗?万一家长比孩子更蛮不讲理呢?孩子都有这样的品性,更何况家长?报告校长吗?这样的事交给校长处理?他作为一个男教师处理不好这样的事情,会引起校长的轻视。思考的最后,他选择息事宁人,“毕竟他听了我的话,站着听了一节课。”他反复念叨,“大不了,以后上课这样的学生多注意点,不去惹他!”他想。在想通了这些后,他的心情好多了,整理教案,准备上下一节课。
芳芳发现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浑身有了活力。下午放学,她便迫不及待地回家,“小飞上课打老师!”她准备见了村东头的人就这么说。村西头和村东头的人虽然并不陌生,但是村西头的人对村东头的故事不会太感兴趣。他们的田地都在一块,村西头的人到地里种田要路过村东头,见了面总要打声招呼,“下地?”“嗯”。他们有时也停住脚,聊几句家长里短。他们劳作也在一块!
“小飞上课打老师了!”到了村东头,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小飞的婶婶。她正在淘草喂牛,两头牛在牛棚里,仰头看着她矮小的背影,渴望着她快点把草端过来。
芳芳平时不跟大人们说话,她觉得大人们的眼里透露出冷峻,不喜欢他们这些小孩子,但是今天她破例把她知道的消息告诉了她。
小飞婶婶很吃惊,“怎么打的?”她问。这孩子胆大、调皮她知道,却没想到他敢打老师。她赶紧把草端进牛槽,以走近芳芳了解更详细的信息。
“付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不说话,老师打了他,他就打了老师!”芳芳有些得意地提高嗓门说。她的烂嘴角随着天气转暖,渐渐痊愈,她已能任意张大嘴巴而不觉得疼了。
小飞婶婶把麸糠加进草里,用一根粗棍子搅拌草料,她的动作很缓慢,显示出一个女人的细致。芳芳传递完她所要传递的信息,觉得自己已经把消息完整明确地传递给小飞婶婶,便满足地走开了。
“现事包!”小飞婶婶想。“现事包”在农村的意思是多管闲事。
芳芳又来到晴晴家,“晴晴!”进了大门她就喊,以提醒晴晴她来找她玩。晴晴正在屋里和妈妈缝被子,春天了,被子盖了一个冬天,也要翻修一新。她走进屋里,被阳光晒了一天的棉絮,散发出暖暖的阳光的香味。
“这孩子,书包都还没放下,怎么跑我们家来了!”晴晴妈认真缝着线,心不在焉地想。
“晴晴,小飞今天打老师了!”还没走到屋里,芳芳便特意提醒说。她是和晴晴说话,实际上也是想让晴晴妈听到。
“他敢打老师?”晴晴妈停下手中的活,仰头疑惑地问芳芳。
晴晴妈看向她,芳芳觉得晴晴妈从没有这样关注她,她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花枝招展的公主而内心洋溢自豪感。她又将在心里重复了几百遍的事实,一字不落地讲给晴晴妈听。
“这孩子,还有这个胆!”晴晴妈一声感叹后,继续忙她手中的活。
粉红色的被面上还印有几朵红色的大花,大花的白色花蕊更增添了鲜花的灵性。芳芳忘记了她的使命,站在箔边观看晴晴妈缝被子(缝被子要用到箔,把竹篾编得箔铺在小床上,创造更大的面积,再把被褥铺在箔上,方便裁缝),针从被子上插下去,晴晴妈的另一只手在被子下接过缝衣针,再从被子下穿到被子上。这比上学有意思多了,芳芳像学一门手艺一样盯住晴晴妈的手看。
某个时候,她的妈妈也在家拆洗过被单,拆晒棉絮,她就扮演像晴晴一样的角色,帮助妈妈扯住被单,由妈妈把被子缝好。还记得妈妈在院子里洗被单,她就在晒着的有阳光香味的棉絮下面钻来钻去,自己和自己捉迷藏,暖暖的阳光晒在身上,她感到很温暖。
“可是,现在妈妈在哪里呢?”
“晴晴,把被角压好了!”当晴晴妈开始缝被头的时候,她提醒晴晴说。
“我来帮你!”听到这句,她跑到晴晴面前压住被角,显示自己有经验。晴晴早已站累了,她高兴芳芳的帮忙。她的手按住柔软的棉絮,心想,“这样的被子好舒服,我们家的被子又冷又硬!”她好想今晚就睡这样的被子。
在他们缝被子的时候,小飞的婶子把从芳芳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大嫂——小飞的妈。大嫂在村子里卖豆芽,他们夫妻有这一点小生意所以没有出门打工。她的自行车后座上架着两个筐,一个装黄豆芽,一个装绿豆芽!下午收生意回来,自行车还没有停稳,小飞的婶子就走进家门。
小飞的妈是个急性子,胖身材,和小飞的婶子相同的个儿,一听这话就急了,儿子竟敢干这样的事!
当外面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喊叫时,晴晴和妈妈还有芳芳都跑出去看,小飞被他妈打倒在地,他扑倒在小婶面前,希望小婶能够拉住妈妈,别再出手打他!而大嫂的动怒超出了她的预想,面对气急败坏的大嫂,她不敢劝架。
大嫂一点不给围观的人群面子,她竟用脚踹向小飞,嘴里不停地恶狠狠地问,“打老师,你不得了了!”边踢边问,“可敢了!可敢了!”
任由小飞无助地求饶,“不敢了!不敢了!”眼泪流成河流,泛滥在脸上而不能引起妈妈的同情。
芳芳终于明白这不仅是一个重大新闻那么简单,祸由她起,她有点儿心虚,一个人背着书包灰溜溜的从人群后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