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军军的近视更厉害了,他与电视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同时他的眼睛也越眯越小,他看不清黑板也就听不懂课,表现出对学习的极大反感,表现在他每节课和同桌嬉笑度过,一天一天昏昏然,他的日子的模糊同看东西时眼睛的模糊一样。
芳芳和哥哥表现出两种性格,一个黏着家,一个呢?就整天不归家。芳芳的心处于一种完全自由的状态,她的心变野了,或者说人身上那种自然存在的野性被激发出来,她无拘无束,不受任何牵绊。
学习上摸索出一套应付老师的方法,倘若老师偶尔提问到她,她不会就低头不言不语,老师无法,只得找另外一个人回答,最后会说,“都坐下去吧!”她的字迹尽可能地写得漂亮,一方面是女孩子的本性表现,另一方面给老师留下一个好的印象,避免老师把她当成彻底无可救药的学生。第三,她遵守纪律,即使有小活动,也尽力保持节制,不引起老师的注意。这样,给老师们造成的印象是,她学习差,但是在学,她不捣乱纪律,不是问题棘手的学生,结论是:我教我的课,她学她的习。
她清醒地认识到,她是不需要学习的,而只是效仿其他小朋友上学,只是完成爸爸交给她的一个任务。至于内容、效果如何,不是她要考虑的事。
近来,奶奶似乎苍老了很多,她的步伐更慢了,从西头走到东头,往往一步三停顿,愣在那里,仿佛站成一座丰碑,就像知道自己行将就木而特意留恋她所生长的村庄一样。她不再送酱豆给芳芳家,而是说,“你们要是吃,就自己去拿!”她渴望儿子或者孙子到她面前去,而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立的,但是她的希望只能变成失望。
为了能够与孩子们亲近,她偶尔做点好吃的,会给大儿子家送一点去,给小儿子家送一点,但是孩子们吃了、喝了,还是把她忘记了。孩子们不喜欢见到她,人越老就越让人心烦。
冥冥中,她已感到她的上帝在召唤她,她已感受到那样一个天堂,一个给她其乐融融大家庭的天堂。她也时常坐在屋前的一块大石头上发呆,莫名其妙地回想起孩子们小时候的种种生活,那时候就在这身后的小屋里,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和老公每天要到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分的粮食往往不够吃,她就从羊圈里捡拾红薯叶,偷偷藏起来拿回家给孩子们煮汤喝。想到这里她的眉头闪过一丝喜悦,虽然那时候的生活很艰苦,但是很幸福!
“唉!”她叹了一口气。
“唉!”孩子们都长大了!她知道这一天的到来,孩子们长大了就不要娘了!她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要能把孩子们抚养成人,给他们娶妻生子,她的任务就完成了,这是他们夫妻俩曾经最大的梦想,可是现在她竟有些后悔。所幸的是自己还能动,能自己给自己做饭吃。
“小六走的真好!”她喃喃地说。小六是她的丈夫,虽然死的早,但死时有她服侍,而自己死了呢?恐怕都没有人知道。
“唉!”又是一声叹息,她的花白的头发和苍老的脸也随着这一声叹息,微微动了动。她静止的身体和一身粗布打满补丁的蓝裤褂,看上去就像一副静止的油画。
她是一个倔强的女人,前两年身体好的时候,还能拿着泥兜到地里捡拾小麦,深秋到地里捡拾玉米,时光可以增添她脸上的皱纹和手上的老茧,但是不能停止她勤劳的脚步。一生不偷不抢,虽然清苦,但很知足。
可是近两年老了,得了哮喘病,稍微干点重活就喘得厉害,现在想干都干不了。她觉得活着就是累赘,倒不如死了算了,落得一身干净。
“唉,真是该死喽!”她又一声叹息道。
绿色的村庄沉浸在柔和的风里,不知不觉间芳芳奶奶已经度过了70个春秋,她是没有希望迎来她的73岁大寿了,她的骨灰会被放进棺材由一群健壮的人把她抬出村庄,抬进养她的土地里。热热闹闹一番,她从此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从村庄里消失,然后村庄再在时间的长流中,迎接每一个黎明,迎接每一个晚霞。
此刻,她的小儿子在浙江周巷从事电焊工作,活长期稳定,她的大儿子在家开了个磨坊,给附近居民打面,她的二儿子在工地干泥瓦匠,各人为生活奔忙着,他们的目的——出发点只有一个,挣更多的钱,让孩子们生活得更加幸福。
这个春天的末尾,村庄里流传了一种说法,说芳芳妈跟了一个有钱的养猪老板,养猪老板的孩子们担心她与他们分财产,就暗地里找人将她弄死了!谁最先传出的这个消息,不知道,但它就像一颗野草找到了合适的土壤,就疯狂地生长。
“你儿媳妇死了!”邻居胖嫂忍不住(大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芳芳奶奶。
“什么!”芳芳奶奶询问,近来她不管别人喜不喜欢,欢不欢迎,总要拄着拐杖去邻居家转两圈。
“你二媳妇被人弄死了!”胖嫂大声说。她虽然肥胖,但是身上有一股猴子般精明的品性。看到老太太突然愣着不动,她就明白老太太听懂了她的话,又汪洋恣肆地把余下的话一口气告诉老太太。这在她是个大新闻,不过跟自己毫无关系,她只是要老太太知道。
她把话说完照例去忙自己的事情,刷锅、洗碗,喂猪,她习惯了当老太太走进家门时和她唠叨两句,这是出于礼貌。她的肥胖的身体像膨胀的气球,拎着大半桶猪食往猪圈赶,显得特别吃力。
芳芳奶奶还站在原处,她像是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听懂,对刚才的话还要在心里仔细琢磨,说的是什么?什么人什么事?为什么要对她说?她突然明白了,彻底明白了,“是我家二媳妇死了?”她不敢相信的在心里问自己。
像这样的传言,自来到村里她不知听到多少,也没有人去认真计较过它的真实性,因为根本无法查证,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相信。
很久以来,一个人的死活他们并不关心而只是想得到她的消息,是死了还是活着总得有个消息吧!现在终于有了,芳芳奶奶又很失落,二儿子注定要守寡,她没有能力再给他娶一个媳妇,而两个孙子注定了要失去妈。
“唉,可怜的孩子!”叹了一口气,她终于动了动,而一步一挪走出邻居的家门,她像是干重活累了似的,从口鼻间传出一缓一慢深深的呼吸声,一缓一慢,好像一口气接不上她就会一命呜呼。
她真想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给芳芳爸,家里丢失的这个人有消息了,好让他心里同她一样踏实。但是她知道孩子们都去上学去了,儿子又常出去干活,中午不回来,所以她要等到晚上。
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但是芳芳奶奶却觉得这却是一个可以使她瞑目的消息,她的任务是使儿子们成家,她完成了她的任务,以后的事苦吧累吧都由他们自己去受,与她无关。想通了这些,她心里舒坦多了,而能够感受到她的上帝正向她招手,她仿佛回到少女时代,像看到妈妈的怀抱一样,向上帝的怀抱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