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当满身面粉的二花爸停止工作,不得不对来打面的人说声抱歉而急匆匆赶回家时,人们已经从焦急的,像是火锅上的两只蚂蚁似的,两个家庭主妇身上看出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们也只有怏怏离去。
芳芳奶奶家的大门整个儿被二花爸从外面摘下来,一行人进到灰暗的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浸入每个人的骨髓,二花爸摸到灯绳拉亮电灯,发现老人安详地躺在床上,被子完好地盖在身上,“妈!”他喊到,但是老人没有任何反映,他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握住母亲的手,发现母亲的手已经冰冷、僵硬。
当务之急是要把老二和老三找回来,操办母亲的丧事,他须亲自跑到老二的工地去把他找回来,至于老三,只能通知三媳妇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夫妻俩决定分头行事。胖嫂本可以回家了,实在没有再麻烦她的地方,但回到家只有她一个人,她不敢回去,索性跟着二花妈去到老三家报信。
“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因为有男人处理事情,她办好该办的事情就行了,二花妈此时不那么慌乱,心里平静很多。两个人边走边聊。
“唉,人哪有一定!”胖嫂找到话题,附和二花妈说。
“还不知道三媳妇可在家呢?”二花妈忧伤着叹息道。
胖嫂没有说话,低着头跟着二花妈走,她已经感觉到当个跟屁虫的尴尬,但是此时又不好回头,况且回家家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她家就在芳芳奶奶的屋后,她害怕。
老三家与老大家隔了五户人家,他家没有院墙,与两边有院墙的人家相比,他家的三间房凹在里面。
来到三媳妇家门口,老远地看到门是锁着的,向邻居一打听,说是赶集去了,两个人又只好怏怏回来,一时手足无措,回到二花家去,等着二花爸回来。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芳芳奶奶过去了的消息不胫而走,有后去赶集的,在去的路上遇到三媳妇,说,“你婆婆过去了!”三媳妇觉得是一句骂人的话,立刻回击,“你婆婆才过去了呢!”提示她的是村西头的油滑子不亮,她说这话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没有婆婆。
回到家她老远地看到婆婆的寂静的小屋,心想,“若果真出了事,大哥大嫂还不忙得团团转,不亮个死人!”而打开门把自行车停进房屋东间,放下置备的日常用品等物,和给儿子耀耀买的一袋瓜子,看看快近中午,准备洗手做饭。
这时,大嫂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耀耀妈!”大嫂走近屋子便喊,以提示她的到来。
“怎么了?”三媳妇从屋里出来迎接大嫂。
“大花奶奶过去了,老大让你给老三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她伴着沧桑的声音答。
“什么!”三媳妇仿佛听错了话,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吃惊地问。
“大花奶奶过去了,老大······”大媳妇又把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下,三媳妇听清楚了,原来不亮说的话是真的!她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赶紧去翻找记在某一张纸片上,老三在周巷房东的电话。
这边,老大、老二兄弟俩已将老人的尸体抬到老大的堂屋正中摆着,简单地置备了一些办丧事所需的物品,比如火纸、火盆以及白帆,这些风俗在农村司空见惯。白帆系在长棍上插在大门口,告诉别人家里死了人,火纸点燃在火盆里烧,这是死人用的钱,有了钱到了那个世界的人就好生活。再用棉花制成灯芯,放在碗里,兑上豆油,制成长明灯,放在老人的床头,这样便初步备好了祭奠仪式。
兄弟俩商量要找哪些人帮忙,怎样置办母亲的丧事,老三至少要等到明天才能回来。
他们请来门里的长者三叔,详细规矩询问他,按照他的安排去做,心理有个底。
三媳妇到公路边代销点使用公用电话给丈夫的房东打了电话,告诉他家里有急事要丈夫赶紧回来家。打完电话,她急急忙忙地来到大哥家,这一次她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哇”的一声大哭,“妈呀,我苦命的妈!”边吼着边来到婆婆的床前跪下给她磕头!
她干吼,不掉眼泪,大嫂又过来搀扶,不叫她难过。她和大嫂、大哥他们又寒暄了一阵:咱妈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还没有来得及看上她小儿子最后一眼!
看看已近孩子们放学的时间,大嫂建议所有人在她家吃饭,三媳妇帮忙做饭,吃完了好办事。趁着中午的一会功夫,三叔领着老大,从村西头到村东头,挨家挨户地去磕了头,请他们务必为他家的事去帮帮忙。这是村里的规矩,谁家有丧事需要帮忙,家里的老大就由主持丧事的人带领去各家报丧。
孩子们放学都被喊到老大家来,在大人的怂恿下,去给他们死去的奶奶磕头。他们不敢相信,怎么放学回来奶奶就死了。死令他们感到恐怖和可怕,那躺着的不是奶奶,而是一个鬼,他们害怕鬼。磕完头,就活蹦乱跳跑出去玩了,死与他们无关,芳芳和军军享受孩子们聚在一起的热闹。
四个大人和五个孩子挤在厨房里凑合着吃了午餐,三叔说什么也不愿意留下,他觉得不至于帮了这点小忙而就留下吃他们的饭。有大人在,孩子们不害怕,更令他们感到快乐的是,各自的大人交代,下午放了学要向老师请两天假,就说是奶奶死了!
人总会死,生老病死属于寻常,孩子们并不懂得死的意义,死只令他们感到害怕;中年人渐渐明白死,人都会死,该死的时候就死了;老年人理解死,他们经受了一生的风雨,养大了儿女,养活了一大家人,他们并不畏惧死,只安然等待它的来临。村庄也会老去,只是她的变化还没有那么明显,树叶黄了又青,村庄秃了又荣,就如同一个人的离去,它也会少了什么,也会多了什么!少了一个老人,多了一处废弃的老屋,少了一个老人的足迹,多了许多人匆忙的脚步。
五月下旬,村庄周围的麦田长出饱满的麦穗,在这等待收获的季节,一个老人辞世了,她或许已看够人间的播种和收获,而今她也即将像种子一样被埋进土里,把更多的希望留给子孙、留给后代,每一个老人都想过他们会死,但是土地依旧要往下种,子孙依旧要往下繁衍,只是他们看不到了。
当天下午,三叔安排了报丧人到各处去报丧,又和两兄弟安排了丧宴、安葬等一应事宜,纷繁复杂的丧事终于按照步骤有条不紊地进行。老太太的两个女儿在傍晚时分到达,它们的哭声振恸整个村庄,实际上在农村里也流有这样一种说法,说老人过世,后辈不哭便是不孝,老人听不到儿女的哭声,也不能走的一路顺风。
稍微重要一点的亲戚会在第二天到达,门里的人,尤其是男人们,因为办丧事的需要,即使在外打工也要赶回来帮忙,无关紧要的亲戚第三天老人入葬的时候会来。老三第二天早上赶到家,天刚蒙蒙亮,他就踏进老大家的房门,去给他死去的母亲磕头。还好,丧事诸事都已安排妥帖,无须他再操心。
村庄里死了人,村庄保持像人们一样的哀恸心情和严肃,她守护死者,抚慰生者,仪式在慢慢进行。第二天晚上,泼汤的队伍从村西头排到村东头,白色的头巾和腰带浮动,伴随着行人的还有悲恸的哭声。泼汤人由与逝者同辈分的人担任,舀一勺汤喊一声,“大嫂子,喝汤!”给她送行,又似在招魂,不让她迷失方向,迷失了村庄。泼汤顺着村庄周围的大路绕一圈回来,举行集体祭奠仪式,这时候老人的骨灰已被摆进漆黑的棺材里,众人分批按三叔的口令近前在祭桌边给老人叩头。
“请丁楼的丁亲家烧纸!”三叔带劲地喊到。
只见三两个人从人群中挤出来,并排朝祭桌走去。三叔看见,忙提高了嗓门喊一声,“有客!”一边锣鼓响起。他们走到祭桌前,先是撒酒,再是跪下给逝者磕三个头,起立,家属叩头还礼,礼毕。
“请岳家的岳亲家烧纸!”三叔以同样的声调喊到,他须保持严肃和对逝者的默哀。
岳家亲戚重复以上动作,这样依次轮流完逝者的各主要亲戚,最后三叔会喊,“请生前好友或者没有喊到的亲戚,随便烧纸。”其实,主要就是儿媳妇一拨人,孙子辈像芳芳这一拨人,去给老太太磕头,表达哀思。
这样隆重的仪式,会在第二天老人的棺抬入地之前,再举行一次,棺材要用16个人抬到墓地去,墓地就是自家的麦地,和祖坟埋在一处,自是毁坏了不少即将成熟的麦子。
入葬时,男丁可以进入老人的墓地,所有女眷在村口驻足等候,入葬毕,由孝子披红领路,孝孙二人将抬棺的横木抬回家去,称作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