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芳芳家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灶台乌七八黑沾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碗筷上的油污、饭星黏手,厨房黑的像煤窑,堂屋里放了一张床,军军睡在那,方便他躺着看电视,被子时常乱糟糟地摆放着,条几和条几下的大桌上凌乱地放置一些东西,上面飘着一层浮灰,他们家的棉被久没有拆洗和晾晒,污渍看上去油光发亮,摸上去硬梆梆。
芳芳的奶奶在得知儿媳妇的事后大哭了一场,哭自己的命不好,哭儿子的命不好,此后每天又多了一层忧虑,期盼着儿媳能够回来,使这个家圆满。她的哮喘病又加重了,因此他更加少到村东头来。芳芳和哥哥不喜欢奶奶老这样病怏怏的,也不愿她到这儿来,他们宁喜欢自己自给自足,少人管少人问。
芳芳常是一件衣服穿身上,不见她更换,头发随便的一扎,束在脑后,灰头灰脸,洗不干净。
这个小姑娘在人们的视线里游走,她的到来和离去并没有使人感到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她同别的孩子一样,活泼、快乐,只是当人们刻意地去谈论她,以及她的妈妈时,才会注意到她是一个没有妈的孩子,“芳芳,你想不想你妈妈?”不用猜也知道她想,一定很想,可是人们还是想听听她的意见。
“不想,想她干什么?!”她想起了爸爸说话时的口气,她甚至想像爸爸一样骂出口,但是她没有。
可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在被窝里偷偷流泪,想妈妈,复原妈妈的面容,妈妈的笑,还有发怒的妈妈,她多想妈妈能够回来,她多想自己像其他人一样有妈妈疼,有妈妈爱。她的眼泪打湿枕头,又不敢哭出声,她记住了那一次爸爸的训斥,不敢让他知道。
有几次,她在梦里喊妈妈,她的意识还没有清醒,喊总是没人答应,便渐渐意识到妈妈早已不在身边了。“妈妈走了,妈妈不要芳芳了!”她从梦中醒来,憋屈着眼泪,不敢哭出声,只有躺下,还期望在梦里再见到妈妈,见到妈妈温柔的笑。
没有女人的家,就像一个男人有汗腥味儿,有脚臭,衣服脏了脱掉随地扔,鞋子上满是泥巴,仍然一穿再穿。这个男人,他只保证孩子们饿了有饭吃,冷了有衣穿,他不懂得安慰孩子们的灵魂,甚至他在失了老婆后也失了灵魂。因此,这个家只是副躯壳。
转眼间秋季开学了,芳芳也很想上学,不过她是想上学可以有许多小朋友陪她玩耍,不致于一个人无趣。她背上她的花书包,由爸爸带着到学校里去报到,但当来到热闹的报名现场,芳芳却吓得躲到爸爸背后不敢出来,只露个头审视眼前她所未接触的新世界。
“马芳芳,你几岁了?”面前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试着和她的新学生套近乎,问。
“马芳芳是叫我吗?”芳芳想。是的,她的爸爸不知道怎样给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而只在“芳芳”名字前加了个姓——“马”,这便是芳芳的学名了。
她躲在爸爸的身后,不敢出来,她贴住爸爸贴得更紧了,生怕面前这个陌生女人会把她拉走,远离她的爸爸。她不回答女老师的问话。
“孩子不爱说话。”爸爸解释说。在女老师面前,他有一些腼腆,觉得自己是个农民,和知识分子说不上话。他的眼光犹疑,不敢看女老师,眼睛瞟向女老师身后白灰墙上灰白的毛主席像,眼神终于找到一个落脚点而获得了心理安慰。
“马芳芳,你怎么不说话啊?老师跟你说话呢!”老师进一步“开导”眼前这个害羞的灰姑娘。
“哇,”见了老师再三地追问,她居然哭了起来。
爸爸也没辙了,“哭什么?老师跟你说话呢!”他三分怒色地问。
“哼,哼······”芳芳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豆大的眼泪,浑圆地从眼眶里掉下来。
“小孩子怕生!”旁边一个男老师为解围笑着说。
“对,怕生!她妈妈······”芳芳爸刚想说,“她妈妈跟别人跑了,孩子没有妈,可怜!”转而一想,这不是件光彩的事,就收回了话,说,“她妈妈把她惯坏了!”
“先把她带回去吧,明天正式上课!”女老师说。
“李老师,”女老师姓李,教一年级的语文课,“以后就多麻烦你了!”临走,芳芳爸客气道。
“嗯,没事!”李老师答道,“先把她带回去吧。”
待他们走后,一个芳芳的本庄老师提醒说,“这孩子的妈跟别人跑了,她哪有妈!”
“可不是吗?有一段时间了!”一个现场给孩子报名的村民兴奋地插嘴道,为自己知道这一重大新闻而感到骄傲。
“为什么跑?”李老师好奇地问。
“为什么?还不是嫌他家穷!”那村民答。
“怪不得,这孩子土头土脸,上学人家都穿新衣服,她还穿旧的!”李老师恍然大悟。
说也奇怪,出了教室门,芳芳就变得快乐起来,又蹦又跳。爸爸问,“芳芳,你怎么刚才哭那么伤心呢?”她不回答,只是咧开嘴“嘻,嘻”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