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午饭大家吃得都不开心,饭菜也不是很合胃口,仍旧是煮米粥、馏馍,热剩菜。家里很少炒新菜吃,距离上次炒菜芳芳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他们也常吃酱豆,这真是百搭菜,吃馍可以吃酱豆,吃面条时也可以吃酱豆。
酱豆是芳芳奶奶自制的,这个老太太每每在感到芳芳家酱豆吃得差不多了,就拄着拐杖(一根竹竿,贴地的一头已经磨凸)端一瓷缸酱豆,走两步歇两步,送到村东头来。
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儿子和小儿子都住在村西头,只有二儿子——也就是芳芳爸住在村东头,她很想常往这边跑跑,但却很少来,一来是因为她怕住西头的两个儿媳嚼舌根,怪她偏向二儿子!二来她老了,走不动路。人心就是怪,老太太往西头两个儿子家送酱豆,孙子们都说,“奶奶,以后别送了,上次送的还放那里没吃呢!”另外,孙子、儿媳都嫌奶奶赃不愿往她那里去,老太太门前冷落。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有时候儿子们背着媳妇,给她点钱或者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儿子们也乐意去帮,她一个人感觉生活得也算舒适!只是当她往二儿子家颤颤巍巍送酱豆时,儿媳们便会在自己的丈夫面前耍威风说“你疼老太太有什么用!有点东西,她还不是往老二家送!”只有兄弟们明白,老二没有了媳妇,他们懂得体谅,所以老母亲那不用他操心。
奶奶做的酱豆发硬,说实话芳芳和军军也不想吃,他们看到酱豆,再想想奶奶的生活习惯,就觉得酱豆没法吃!但是他们没菜,芳芳爸只得将酱豆拌葱用猪油热炒,见到油星儿,酱豆就好吃多了,以后酱豆就成了他们的家常便菜。吃个几天,吃完了再炒,完全吃尽了时奶奶便会送酱豆来。
她每次来要么赶在周六,要么赶在晚上,她老了,糊涂了,分不清今天是周几,但是周日要到基督教堂去学主,她会时常拄着拐杖眯缝着眼,仰头问邻居家孩子,“今天是星期几了?”她自己耳朵不好,还生怕别人听不见,声音特地放大。小朋友呢?觉得眼前这个老婆婆脏兮兮,令人烦,恨不得马上离开,也放大了声音说,“今天星期x”。“奥,今天不用去教堂。”因此,过两天她会再去问问,直到问到“明天是星期天”。她信基督教,不是出于信仰,而是听人说死后可以升入天堂,她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她渴望死后升入天堂。
村里像芳芳奶奶这样信基督教的多以妇女为主,十家倒有七家,她们每天晚上回到家里,在昏黄的白炽灯下,跪在堂屋正中间,面向中堂忏悔自己的罪过。那个时候,村里使用的是白炽灯,亮度不是很大,整个村庄都淹没在一片冷静的漆黑中,所以每周日夜深人静时,村里隐约传出祷告声。
她要么在晚上来到芳芳家送酱豆,往往趁天黑之前生火做饭吃的早,约摸儿子家酱豆吃完了,她就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端着一缸酱豆,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踉跄着来到芳芳家。
每次来,孩子们并没有太多的话题和奶奶聊,爸爸呢?心烦意乱,没有了媳妇也忘记了老娘,她一个人这里转转,那里站站,叹两声气,拿着空缸子回家。
这天下午,芳芳爸赶着上班去了,军军主动把碗筷、锅刷干净,这令芳芳很高兴,因为在平时哥哥总是使唤她干这些事情。哥哥是想赎罪,多干点家务活分散他的注意力,以免他总是因考虑爸爸会如何惩罚他而恐慌。
下午他也老老实实的,在家做作业,仿佛爸爸就在他的身边,看他变乖了而放弃惩罚他。但他根本没有心思写作业,一会用嘴咬咬铅笔,一会在稿纸上乱画,始终不能摆脱要被爸爸打的厄运,他担心、害怕,想到爸爸气势汹汹的脸和那打在身上的疼,他更加害怕!“爸爸一定会打死我的!”他想。整个下午他都在恐惧中度过,他因害怕感到心被越压越小,小到不能再小了,他感到窒息,猛地一抖身子,舒展一下肢体,瞬间把恐惧抖落,可是不久他又重新陷入恐惧中。所以一下午他几乎一个字没写,一道题没有做。
芳芳照旧到晴晴家去玩,她觉得哥哥犯的错与她无关,她不能因此就不去找晴晴玩啊!她还要通过自己的开心和快乐向晴晴的爸妈表示,“我和哥哥不一样!我不会偷钱,你们放心!”
这个下午,军军爸的日子并不好过。他刚爬上墙头,就听到工友甲笑呵呵地对工友乙说,“我们村庄有个女人嫌她男人没本事,跑了,找了个有钱的大老板!”
军军爸一听,心里忽地一沉,然后想,“天底下还有和我一样的人?看来跑媳妇的不止我一个。”
“这女的也真是怪,嫌男人穷就算了,孩子她就忍心撇下不管?”工友乙议论道。
“这男人的日子以后就苦了,既得当爸又得当妈,谁摊上那样一个女人谁倒霉!”工友丙又掺和道。
军军爸忽然觉出工友们议论的是他,这些话使他感到难堪,他本是从这个新闻中得到安慰,而现在只能低着头干自己的活,一句话不说。
那个女人,他以为不想就可以忘记,而没想到他不去想却有人去帮他回想。那个女人,他已经有过两次离家出走的经历,她回来他就接受她,也不敢打骂,尽管如此,她还是离开了他,离开了这个家,“狗改不了吃屎!”他忿忿然。
“两个孩子!”他想到,“是苦了两个孩子了!没有妈疼。”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酸,想要流泪。“他们吃不好,穿不好,都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害的,而我······”他想到中午饭桌上,军军那乞怜的表情,“我没有照顾好两个孩子,我只会打骂他们。”想到这里,“唉!”他哀叹了一声!
工友们不会懂得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的苦楚,他们欢快地垒砖,偶尔拿工友人生的缺憾来当作一点谈论的笑资,歇工后回家,家里有女人做饭,可以听到孩子们欢快的笑语。军军爸心里有一个打不开的心结,脸上总飘着抑郁,可能正是这个原因致使他的工明显比别人慢很多,若不是看他人老实、肯干,工头早考虑把他辞掉了。他在人前笑,在人前闹,强欢笑,人们都知道他丢了媳妇心里不好过,但永远无法走入他的内心,体会那种痛苦、抑郁、悲伤和纠结。
傍晚时分,夜幕降临,看不清干活了,他们也到放工的时间,军军爸骑上带杠破自行车和工友说声,“先走了!”。自行车是那个时代陪嫁的嫁妆,结了婚的人,家家有辆自行车。这自行车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只不过像是感知女人的离开,爱情的破灭,它也褪色、生锈,走向淘汰的道路。
回到家,门开着,他把自行车放在大门牌楼的下面,靠墙放着,心想,“这两个孩子到哪里玩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大门也不关!”他以为家里没有人!
军军正坐在漆黑的屋里仍在进行心灵的煎熬呢,有几次他甚至昏昏欲睡,小朋友来找他玩,他就说,“爸爸让我在家写作业,不写完不准出去!”小朋友们只好遗憾地离开。他听到爸爸放自行车的声音,听到爸爸走近堂屋的脚步声,心跳加速,他听到那声音是要来打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的心又缩成一团。
屋子里已经什么都看不清,军军爸走近了才看到坐在堂屋里军军的身影,面前的板桌上放着几本书,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你怎么不点灯啊,军军!”他说。听了爸爸的话,军军才想起来去拉灯,但灯没有拉亮。“停电了!”军军说。
“奥,怪不得路上,没见到人家有亮灯的!”
“又停电!”军军爸继续抱怨道,“那点煤油灯吧!”
说着他洗了洗手,“军军,把煤油灯拿进厨房去,我要做饭!”他说。此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中午给孩子的训斥。
尽管没有电,借助煤油灯的弱光,军军爸还是决定今晚给孩子们炒一碟小菜吃,“给我烧锅!”他甚至兴奋地对军军说。
菜是自家门前空地上种的大白菜,到了深秋,白菜可以吃了,要吃他就从门前挖两棵,晚上用大白菜下面条就酱豆吃,而今晚下面条,他决定炒一盘菜——醋里白。一盘精心烧制的大白菜就是与众不同,军军酸溜溜的要流出口水来。玩到兴致而归的芳芳,一进门,便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直奔进厨房,张口就喊,“爸,做什么好吃的呀!”看到案板上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大白菜,她随即从筷笼里抽了一双筷子,夹了一片白菜叶放进嘴里,“好吃!真好吃!我都饿了!”芳芳撒娇着说。军军看了看她,他也已经很饿了,但今天他不敢像妹妹那样在爸爸面前撒娇,看到妹妹吃的香,他口水直往肚子里咽。
这一顿饭,爷仨吃得都很满意,看到爸爸没有打自己的意思,军军彻底放松了警惕,爸爸很想和孩子们说说知心话,但他一个大男人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默默做他该做的事,刷锅、洗碗,他在尽量减少孩子们的负担,从而让他们生活得轻松、快乐!
临睡觉了,军军终于可以解除顾虑,这一天他在害怕中度过,此时终于可以放松了,他又觉得十分轻松!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那两分钱,暗暗在心里说,“这两分钱再也不花了,我要把它留着,做个纪念,告诫自己永远不偷!将来也要靠自己的真本事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