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在远古就与人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在华夏民族的传说中,人首蛇身的伏羲与女娲交合而孕育人类;在希腊神话故事里,美丽的姑娘拉弥亚也是由蛇幻化而成的,在她与利西乌斯结婚时被人识破;而在《圣经》的记述里,亚当夏娃偷吃禁果也与蛇的引诱有关。
本文所讲述的这条蛇,正是从人类的远古记忆里慢慢爬行而来的,它爬进了中国人的内心深处,并成为爱情故事《白蛇传》里的女主角,她叫白素贞,是一条南宋时期在道教祖庭青城山已修炼1800年而幻化为人形的白蛇。
追溯这条白蛇的修炼史,还要从东周时期说起。
周襄王时,一条白蛇在蜀地青城山云雾缭绕的山峰深谷间开始了它的修行,到了东汉顺帝时,张道陵在青城山创立道教,尊老子为教祖,这条蛇便在道教祖庭的香火中逐渐修炼成精。
很快几百年过去了。大唐盛世,社会繁荣,萌芽于魏晋时期的志怪小说在唐朝得到了长足发展,篇幅加长,文辞华艳,成为可与唐诗相提并论的文学形式:唐传奇。
在唐朝元和年间谷神子所集传奇《博异志》里,这条白蛇出现了。
在一则传奇故事《白蛇记》里,白蛇已幻化为人形:陇西人李黄在长安偶遇一寡妇,“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在青衣姨娘的撮合下两人成就了欢爱。但几天后李黄回到家里,身上腥臊异常,身形日益消瘦,很快就死了。其妻和家人寻得白衣女住处,原来是一座废园子,园中有株皂荚树,据说树下经常有一条白色大蛇出没。
这则传奇故事便是现在家喻户晓的爱情故事《白蛇传》的起源,不知道这条白蛇什么时候从青城山爬到了长安。
唐朝时社会开放,妇女个性自由,与读书人的一夜情随处可见,并不被社会所谴责。然而,在这则故事里,被幻化为人形的白蛇迷惑最终身死的李黄却落得了可悲的下场。这条白蛇的出现,最初是起到教化作用的。那时,佛教和道教在唐代都有了很大发展,但在《白蛇记》里还未出现宗教的因素。
到了宋元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繁荣,市民阶层的剧增,适合于勾栏瓦肆的话本小说在唐传奇的基础上,大量运用白话语言,使故事情节更加丰富。
在南宋时期话本小说《洛阳三怪记》里,这条蛇又出现了,但伪装成了一条赤斑蛇,而且经常幻化为男人形象。
小说描述的是,洛阳小员外潘松清明节外出赏花,险遭三个妖怪所害,幸遇不久前病死的邻家女孩鬼魂帮助才趁机逃走,后请嵩山道士降伏三怪,方知它们是白鸡精、赤斑蛇精和白猫精。
在这篇小说里,强行与潘松交欢的是白猫精,但交欢后潘松并无性命之忧,而赤斑蛇也没有多少劣迹,小说只是简单描述了它幻化为人形后的长相: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
在这篇小说里,宗教的因素被加了进来。小说中不仅出现了两个道士,还描述了蒋真人做法的过程,但没有对道士装束的描写。道教伦理思想在南宋时期被统治者所倡导,道教法术也同样获得了统治者的信赖,因而在《洛阳三怪记》里出现道士做法捉妖的情节是很自然的事。
据徐守真道士介绍,他行的是天心正法,此派是由天师道分立的宗派。徐守真因为法力不济,后请来嵩山的蒋真人收伏三怪,这反映了南宋前期嵩山在北方道教中的地位。
到了元代,天师道在江南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发展,龙虎山历代天师受朝廷之命主管江南道教,因而,元代的话本小说便开始大量出现龙虎山道士的身影。
在元代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里,便出现了龙虎山道士,而那条唐朝时出现的白蛇又重新幻化为如花似玉、令人心神荡漾的娇娘。
《西湖三塔记》讲述的是南宋淳熙年间的事,临安府奚宣赞游览西湖时,因收留迷路女孩卯奴而结识其母白衣娘子,与其欢爱半月有余,面黄肌瘦,险些被白衣娘子挖出心肝下酒,但两次被卯奴所救。后来龙虎山道士奚真人做法捉妖,使白衣娘子现出了白蛇的原形。后来,奚真人造了三座石塔将妖怪镇于湖底,西湖因此有了“三潭印月”的美景。
在《西湖三塔记》里,对道士形象有了详细的描写:顶分两个牧骨髻,身穿巴山短褐袍,道貌堂堂。
不难看出,《西湖三塔记》与《洛阳三怪记》在故事情节方面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两篇小说里都有一个恶婆,男主角都曾被关在铁笼里,被好心的女鬼妖两次搭救。但《西湖三塔记》在描写女主角方面倾注了更多情感,例如当奚宣赞向白衣娘子告假,说有老母在家恐怕她忧念时,白衣娘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道:你犹自思归! 人物形象更加饱满。
在语言方面,两篇小说也有相同之处,例如《洛阳三怪记》用来描述赤土大王“面色深如重枣,眼中光射流星”,在《西湖三塔记》里被用来描写捉妖神将的威武形象。
最重要的是,这两篇话本小说都淡化了人妖之间的性行为带来的危害,而且无论是洛阳的女鬼春春,还是西湖的女妖卯奴,都有善心,这便为后来美丽善良的白娘子的出场准备了有利的舆论氛围。
当《西湖三塔记》里的白蛇与美丽的西湖结缘,这个故事注定将会有更精彩的演绎。
到了明末清初,在冯梦龙的拟话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那条白蛇又出现了。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写的是南宋绍兴年间,临安府药铺的许宣到保叔塔烧香荐祖,回家时在西湖遇雨乘船,与白娘子相识,白娘子主动以身相许。后来,许宣因为白娘子所赠银锭、衣服等都是偷来的接连吃了官司,还受终南山道士的挑拨,相信了白娘子是蛇妖的传言,但白娘子仍然真心地追随他。后来白娘子被许宣用法海禅师的钵盂扣住,并被法海镇压在西湖边的雷锋塔之下。
与《西湖三塔记》里白衣娘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的形象类似的是,冯梦龙笔下的白娘子也是圆睁怪眼: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但冯梦龙的拟话本故事情节更加丰富曲折,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立体,而且作者将“白衣娘子”的称谓改成“白娘子”,在情感方面更让人感觉亲近。虽然作者坚持着人妖不能相恋的立场,却再三表明蛇妖并未害人,而且对白娘子执著追求爱情表达了同情。
在冯梦龙的拟话本里,佛教的因素被加进来,杭州净慈寺、镇江的金山寺和苏州承天寺都被写进了故事里,唐代金山寺高僧法海因此也成为了发生在南宋时期故事里的正统人物。
说起法海禅师与白蛇的因缘,还要回到唐朝。
唐朝宣宗在位时,宰相裴休捐建湖南宁乡密印寺,送儿子裴文德出家,沩仰宗灵佑禅师赐其法号“法海”。法海通过艰苦的修行成为了得道高僧,后游历江南,最终于镇江氏俘山驻锡禅修,此山在东晋时曾建有泽心寺,但已倾颓。法海禅师每天都在石洞里参禅打坐,据说其身后曾有白色大蛇出现,但因为禅师已成金刚之身,白蛇无奈游入长江而去。除了参禅,法海禅师每天还坚持劳作,修复寺宇,他曾于江边挖土时挖到一批黄金,禅师将其献给朝廷,皇帝敕命返还作修复寺宇之用,并赐名金山寺。
也许是因为唐朝的法海禅师已修成正果的缘故吧,人们相信他能随时示现于人世间,因而他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南宋时期的金山寺。当白娘子在风浪中驾船而来,便被法海禅师一眼认出。
在冯梦龙的拟话本里,相比于法海禅师强大的法力,终南山道士的法术便相形见绌了,他自称行的是五雷天心正法,散施的符水却毫无灵验。这反映了清初佛教的相对强势和道教的衰落。
从白蛇被镇压的地点来看,雷峰塔比西湖三塔更具有佛教背景。在冯梦龙笔下,虽然雷峰塔是专为镇压白蛇而建,实际上该塔初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年间,是吴越王钱俶为供奉佛螺髻发舍利而建,本身就是一座佛塔,后该塔因战乱遭受严重损坏,于南宋庆元年间重修,重修的时间也是与故事发生的时间暗合的。
相比于宋元时期的话本小说,冯梦龙版的“白娘子”已经做到了打动人心,但精彩演绎仍在继续。
到了清朝乾隆年间,著名剧作家方成培经过多年对白蛇故事的搜集和再创作,出版了新编剧本《雷峰塔传奇》。在这部剧本里,那条从唐朝就出现的白蛇终于有了名字:白素贞,它在道教祖庭青城山已修炼1800年。
在这部剧本里,方成培在冯梦龙拟话本里白娘子风浪中驾船到金山寺接许宣的基础上,创造性地设计了“战法海水漫金山寺”的故事情节,表现出白素贞对破坏婚姻自由的法海敢于反抗的精神。然而,在强大的佛法面前,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关于这个故事情节的最初来源,还要回到唐朝。据两唐书记载,唐天宝年间的洛阳邙山出现一条白色巨蛇,高丈余,长百尺。佛教密宗高僧善无畏见到后,认为此蛇准备水漫洛城,于是施法降服了巨蛇。有学者指出,这则佛教故事也有可能启发了方成培的创作灵感。此外,历史上确实发生过“水漫金山”的事件。宋孝宗在位时期,长江曾经水位暴涨,淹没金山寺山门。
在方成培的剧本里,虽然出现过白素贞与茅山道士斗法的情节,但道、佛两家之间的关系却很协调,剧中人物如黎山老母、观音菩萨等都法力无边,她们预先设局,使得白素贞最终逃脱不了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命运。
然而,天无绝人之路。方成培剧本中最有意义的情节便是白素贞的怀孕生子以及后来的状元探母。白素贞的怀孕生子,不仅使其脱离了蛇妖的本质而具有了人性,而且为自己最后获得自由创造了条件。
在剧情的结尾处,白素贞之子许仕林高中状元后到雷峰塔探母,白素贞被法海释放昄依了佛法。许宣与白素贞夫妻牺牲了婚姻自由,换来了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虽然不免令人愤恨,但终究各方都还可以接受。据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微服私访,对此剧赞赏有加。他已经感觉得到,清初满族入关后给汉族带来的那些伤痛,已经在他们祖孙所创造的康乾盛世里,在佛寺悠扬的钟声里消弭。
然而,强权的压迫终究让人意难平。二百多年后,现代著名剧作家田汉对方成培的剧本《雷峰塔传奇》进行了改编,创作了新编剧本《白蛇传》。新的剧本删去了白蛇思凡下界时路遇真武大帝而发誓的情节,和法海依据佛祖旨意镇压白蛇的借口,使得干预婚姻自由的强权失去了正当性。
在新的剧本里,男主角改名为“许仙”,突出了故事的神话色彩。白娘子舍命盗仙草、带着身孕苦战法海的行为深深感动了他,促使他幡然醒悟,在断桥旁承认了错误,并与白娘子重归于好。他毅然接过爱妻手中的婴儿,决心将他抚养成人。此时的许仙,已不再是方成培剧本里那个心中充满矛盾和痛苦的许宣。
新剧本还删去了白娘子昄依佛法的情节,只在剧情结尾暗示了雷峰塔的倒掉和白娘子的获救。
这一条蛇,从人类的远古记忆中爬行而来,虽然在历经人间劫难后脱身而去,但她的影子却永远留在了人们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