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奶奶

记得小时候，村里的几条主要街道，很多地方都是用大青石铺起来的。经过岁月的磨砺，青石板变得光滑了，下雨的时候，雨滴砸在石面上，朵朵水花四溅。

街边的老槐树下，每天都是人来人往的。

沿着大街，从老槐树向西到赵家大门，门口西边有一条向北的胡同，胡同正冲着我七奶奶的院子大门，东边便是八奶奶家。

八奶奶名叫郎瑞卿，听说她的娘家在临朐城东的郎家洼。

八奶奶的院子挺大，西厢房边上有一棵大枣树，每年都结很多枣。八奶奶总是把枣用火烤一下，然后放到茶壶里一起泡茶，火烤过的红枣有点苦味，但苦尽甘来，茶水会更加芳香。

平时，两位奶奶总是坐在一起喝茶，偶尔还会回忆起当年我的爷爷们闹革命时的情景。

我的爷爷辈人丁很旺，家族排行只排到我八爷爷，后面还有很多爷爷都没上排行榜呢。可自从八爷爷带领他们加入了共产党，在国民党和日伪军的迫害下，家族的香火便暗淡下去了。

我的亲爷爷是兄弟三人，七爷爷是我亲爷爷的二哥，他们老弟兄三个只有我父亲这唯一的男性传人，因此，七奶奶晚年的生活当然由我的父母来照顾，而八奶奶则是由鸿涛大伯来照顾的。

早晨，农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在上学之前，我都要去给七奶奶送饭。母亲刚用鏊子摊的热乎乎的煎饼，还有半块火烤的辣疙瘩咸菜，偶尔还会有一个烫手的鸡蛋。

走到胡同口，靠墙有一块磨得光滑的大青石。早晨起来，八奶奶总是坐在那里。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日夜盼着我八爷爷回家呢！

我们这里都把狼叫做“妈虎”，八奶奶姓郎，村里人因此都叫她“八妈虎”。八奶奶耳朵有点聋，每次我从她身边走过，总是凑到她耳朵边大声喊：八妈虎！然后迅速跑开，她拿着拐棍就打：混小子，看我打你！

我那时真的太不懂事了，不知多少次打断了八奶奶那望穿双眼的思念。

八爷爷年轻时长得高大帅气，而且武功十分了得。从济南正谊中学毕业后，便开始以中学教员的身份在临朐各地从事共产党的地下宣传工作。不知是怎样的机缘，让身在闺中的八奶奶一见钟情。

那时的八奶奶是郎家洼的大家闺秀，长得漂亮，而且读过几年书。其实，那时她已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约在身，然而她却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身为穷教员的我的八爷爷。在一个风雪之夜，八奶奶带着几件衣物，偷着从小楼下来，投入了我八爷爷宽阔的怀抱！

杜氏家族的老人们为这对年轻人举办了热闹的婚礼。因为长期的地下工作，八爷爷习惯了在墙上插上几根木棍，在木棍上睡觉。新婚之夜，他在床上睡得很踏实。第二天当他醒来，睁开眼看见明媚如花的八奶奶就坐在他的床边，柔情似水，他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婚后的日子很甜蜜。八爷爷依然是忙着做党的地下工作，而八奶奶虽然是大家闺秀，却也是吃苦耐劳的新女性。她卖掉了从家里带来的翡翠手镯，盖起了三间大瓦房。当我八爷爷出门两个月从外地回来，看到崭新明亮的大瓦房，不由得连声赞叹！

然而，幸福的日子刚开始，就平地起了波澜，跟八奶奶有婚约的那家临朐城里的大户找上门来了。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那位大户人家的公子爷，带着十几个恶奴想要抢人。八爷爷没在家，我的爷爷们一拥而上拦住了他们。眼看着就要有一场流血的冲突，八奶奶手拿剪刀冲了过来。

“婚约是我毁的，但我死也不回去！”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就把剪刀刺进了自己的胸口。殷红的鲜血顺着剪刀流了出来，流了一地，雪都被染红了。

那位公子爷眼见出了人命，怕惹官司，带着恶奴们走了。好在剪刀没有扎到心脏，等八爷爷冒着风雪赶回来时，八奶奶微微地睁开眼，两人泪流满面。

后来，八奶奶为八爷爷生下了一个女儿，便是我后来在郑州安家的杜学玲姑姑。如果不是日本鬼子的铁蹄踏上了山东大地，这平静的日子应该是幸福的。

日军侵入山东后，1938年，我八爷爷弃文从武，带领家乡的兄弟们到辛寨夏家台子村集合，揭竿而起，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抗日的道路。

八爷爷临走的时候，大雨瓢泼。他们跪在老槐树下，与亲人道别。八爷爷伸开双臂，把我八奶奶和姑姑拥入怀中，许久，才说了一句话：我会回来的。谁知这一去，八爷爷再也没有回到过生养他的故乡。

作为小脚女人的八奶奶，无法跟随丈夫南征北战，只能在家苦等我八爷爷回来。

在日伪的统治下，留在村里坚持工作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杜焕被汉奸杀害了，我的大爷爷杜宝庆也在青州遇害。为了不拖累家人，八爷爷托人带来了休书，与八奶奶脱离夫妻关系。但八奶奶知道这不是八爷爷的真心，她仍期盼着八爷爷回来。

寒来暑往，多少年过去了，胡同口那一块大青石不知带走了她多少盼夫回归的体温。

那一年的寒冬，漫天大雪。我照例去给七奶奶送饭，远远地，就看见八奶奶坐在那块大青石上，一动不动，雪落在她身上，积了厚厚的一层。

八奶奶最后是得什么病死的，我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杜学玲姑姑从郑州赶来，哭得死去活来。同年同月，我八爷爷也在大连去世。

该文2018年9月10日发表于《齐鲁文学》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