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开始注意到月亮的存在。无论我躲到哪里,只要抬头总会发现月亮就在眼前。我天真地将这当作是一种偏爱。
能被偏爱是幸运的。小时候家里孩子多,父母顾不上我,大多数时候是爷爷奶奶在带我。后来,我家从农村搬到县城,与爷爷奶奶分开,相聚的次数逐渐减少。一天,我在学校上课,突然被老师叫出去告知,爷爷去世了。我有点迷茫地跟着父母从县城赶回老家,看到爷爷静静地躺在木板上,面容安详就像睡着了。以往我回老家时,爷爷总像个司令一样拄着拐杖催促奶奶给我弄吃的。此时,他一点声音也没有,我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旁边有人提醒我:害怕的话就别看了,磕个头就行。往事一点点浮现在眼前……我猛然意识到,那个夏天夜晚乘凉时,摇着大蒲扇帮我驱赶蚊子,冬天用炭炉烧橘子给我吃、一遍又一遍给我讲故事的爷爷不会再醒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经历亲人的去世,人死了是否真如人们传言,灵魂还在?我不太确定。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住在老家的老屋里。听邻居说,每到周末,奶奶就常坐在门前往村口望,“她是怕万一你们回来没有第一时间看到。”奶奶在堂屋的一角摆放着一个纸糊的小洋楼,楼前日夜点着红蜡烛,烛光在颜色艳丽的纸楼上摇晃,仿佛真的有人住在里面。亲戚们晚上都避免一个人到这个屋里来。村里的长辈们平时坐在一起爱讲鬼故事,我小时候听多了,对坟墓、鬼怪这些一直很害怕。一天晚上,人群散去,大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我一个人站在堂屋里,月光照进灯光暗淡的屋子,爷爷的小纸楼也渡上了一层浅浅的光辉,我想起他生前给我讲故事的样子,突然很希望他真的能住进这个小小的有些奢华的纸楼里。也是从那时起,我一个人经过坟墓时也不再害怕,那些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他们也是别人的亲人啊。如果人死后真的还有灵魂,我想他们一定会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安静地、温柔地守护着自己的亲人。
2.
长大后,离家的路越走越远。我总想着家就在那里,只要有空,回去很简单。2008年年底,我跟当时还是男友的先生从南京坐火车回家,一场大雪阻断了归途。
因为下雪,其他交通都陆续停运,原本坐汽车、飞机的人都改乘火车,火车站一时间挤满人。我和男友跟着人群挤上火车,却被夹在人堆里无法挪动,地上、椅子上、厕所里……火车上所有的角落都挤满人,我们根本无法靠近自己的座位。那时我们还在上大学,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想着等过几站有人下车就好了。然而回家的行程过半,车上的人没有减少半分,因为大雪封路,火车停靠在一座小城的车站暂停发车,所有人下车等通知。车站是半封闭式的,候车厅仅有的几个椅子上挤满人,刺骨的寒风从四面灌进来,大家捂紧棉袄搓着手焦急地询问发车情况。几个小时过去了,车站屏幕上不断闪烁着显示新增的停运车次。此时,这个车站开往家乡方向的火车已全部停运,汽车无法行驶,车站外白茫茫一片,大雪没有丝毫减弱。从电视新闻和电话声中,我们得知邻近几个省都被大雪封了路,各地都在忙着抢险通路,谁也不知道何时能再次踏上归途,拥挤的人群逐渐从抱怨变成恐慌。车站位于郊区,周围没有什么店铺,我和男友身上只带了很少的零食,此时饥饿的肚子让我们意识到,眼前的处境可能比想象中还要糟糕。
就在我和男友说话间,旁边一名背着行李的年轻男子突然问我们是哪里人,得知是半个老乡。男子告诉我们他知道附近有一条小路通往另外一个小火车站,那里有一列经过我们老家隔壁县城的绿皮火车,那是每年年底春运期间增加的,他打听到这趟车在还在正常通车,建议我们一起赶过去碰碰运气。
我和男友都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有点担心遇到骗子,又害怕错过那趟可能是此时唯一能送我们回家的火车。我们犹豫着,男子看了看外面说:“这样大的雪,不知道几天才能通车。现在能走就赶紧走,后面路全封死了就彻底没办法。你们不走就算了,反正我得过去。”说着拉上羽绒服的帽子就钻进大雪中。没有再多想,我跟男友赶紧跟了上去。
地上的雪太深,根本看不出下面的路况。一路上我们一步一步踩着男子的脚印往前走,期间穿过了一片小树林,一个山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男子说的火车站迟迟没有看到,那条路感觉走了很久很久。
就在我们不抱希望时。突然传来一阵火车鸣笛声,远远可以望见前方的铁轨和简陋的车站。我们跌跌撞撞跑进车站,站内显示屏上真的有男子所说的那趟列车,再三跟车站人员确认发车情况,一直到登上火车,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等我们买好车票想要跟男子道谢时,车厢内已经没有他的踪影。此时我才发现,天早已经黑了,远处的灯光像故乡的月亮一样,透着温暖。
3.
初中时学到苏轼的一篇小短文,《记承天寺夜游》:“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当时无法理解,一个普通的夜晚,作者因为睡不着觉,约朋友出来爬山看月亮。这样平凡的一件事,这样一篇流水账般的日记文,到底有什么需要我们反复背诵学习的?
二十年后,看过无数次月亮,翻过许多座山,再读这首词,心里仿佛有一片海,微微泛起涟漪。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一般官员被贬三年都会有职位调动,意味着有重新启用的机会。然而三年过去了,苏轼却迟迟没有等到朝廷传召的消息,他不再抱期望。此时他已经四十多岁,为了生存,他向当地农民学习开荒种地,闲暇时就和朋友游览周围山水,准备就这样了却余生。这首词正是写于此时。苏轼二十岁时以第二名的成绩高中进士,他与弟弟苏辙是宋仁宗所说的“为后代选的两个宰相”。然而一腔抱负还未施展,人生已经过半。他心里的苦闷无处排遣,当他深夜看到月亮,或许是本能地出门爬山赏月。沉默的月亮会理解人间的愁苦吗?月亮冷冷地看着一切,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最是无情,月亮的光辉不吝啬于每一个人,只要你抬头就能看到,月亮也最长情。
时光流转,月亮依旧,人生的苦却从未减少。一个人要经历多少磨难,尝过多少苦,才能换来一丝甜?当你跌入低谷,当你以为到了绝境时,有没有一束光会出现?
2022年,我生完二胎,因为照顾不过来,辞掉了的工作,随后出于各方考虑,搬到新的城市安家。生活似乎安定下来,我却陷入巨大的焦虑中,一点小事就能让我情绪崩溃。我像一只受伤的刺猬,一边舔砥自己的伤口,一边刺痛身边的人。
去年年底,我接连做了几个小手术,手术不严重,它只是提醒我是一个病人。从手术室出来,麻药还未散尽,我昏昏沉沉睁不开眼睛,身上因为麻药感觉不到疼痛,大脑也无力想任何事情,只想闭着眼睛,那一刻我感觉无比轻松。麻药散尽,身体的不适汹涌而至,头晕、恶心、呕吐、刀口肿痛……身上插满各种检查的仪器,手上挂着盐水,我像个囚犯一样被困在病床上。每次手术,都是先生陪我,平时他很少关注家里的家务琐事,见他动作生疏地给我喂水洗脸,我强撑着身体吼骂他……我大概心里的病更严重。那天距离过年不到一个星期,一轮又一轮暴雪突然席卷了南方,热闹的新年和紧张的救灾轮番占据人们的话题,这一切似乎与我无关。安静的病房里,躺着的每一个人,不管你是谁,在这里都只有一个身份——病人,此刻唯一重要的事就是活着。看着一旁小心地帮我倒水的先生,突然感到,活着——这个微不足道的愿望,此时显得如此庄重。窗外,漆黑的夜空一抹弯月若隐若现,照亮了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
人最难战胜的是自己。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也没有表现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一直以来,我习惯了站在角落里。因此对总在黑夜出现的月亮,有一种特别的亲近。刚会说话的儿子晚上不睡觉时,我抱着他坐到窗前,上一秒还兴奋蹦跶的小家伙立马安静下来,指着漆黑的天空说“月~月~”。在孩子眼中,月亮是神秘美好的存在。对于缺少宇宙星球知识的古人来说,或许也是以孩子般的眼光遥望月亮。当现代人登上月球,一点点揭开它的神秘面纱后,还是选择保留这份美好的想象,何尝不是给自己保留一份希望。
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喜欢抬头看月,月亮又曾照过多少像我这样的人?漫漫人生路,每个人都需要一束光,不管它能照亮多少,只要看到它,再黑暗的路上也会有希望。
“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因为,你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