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云飞
与父同行
风已止。月亮无意
映照出一场冬雨经过路面的痕迹
树木和村庄已然睡去,
你在前面默不作声,我紧随其后
——这么亮堂的夜
仿佛三十年前才有过
或者更早时
祖父在前面默不作声,你也紧随其后,
向着月亮下方的同一所旧屋
一直走……
月容四庄,青谷里
暮色中寒潮来袭
落日与倦鸟正同时落入林间。
有农人归来。和他们并行,递烟闲聊,
我也成了农人
看山归来的“农人”,
看见了落日与倦鸟的乡愁
月色马上就要包围这里,有人轻唤
月容四庄,青谷里……
小五圩
小五圩,是我出生的小村子
他像父亲当年抱着母亲,把田地
紧紧搂在怀里
生下一茬又一茬小麦、稻谷
当一只鸟把我衔走的那天
我把童年的风筝、鸟蛋、蛙鸣
还有一池月光,偷偷藏进了
小五圩的草垛里
在爷爷出生时,小五圩的脊梁上
就有一道伤口
直到一天,爷爷去世
那伤口越来越深......
在小五圩喝茶
水从高山上下来,进入
广陵“不息斋”,
被煮成茶,茶随琴声,
或急或缓、或断或续……
把建盏填满
月光被微醺摇着
在建盏里晃,
在千里万里江面上滟滟。
你我兄弟一生,从小五圩出发
再回到小五圩,
只是建盏满了一回,
又满了一回……
家的背阴面
酒后,小河边,
他选择一节台阶坐下来
对面有零散灯光晃动,烟头明灭,
那是夜钓者
向上是一片草坡和灌木林,
起伏的线条在夜色里形成小山麓
再向上,是一个不错的小区,灯火闪烁,
那里有他这半生维系的家,
他正是独自从那里喝完酒来到这里
再向上,稍远一点,天空泛着星光,
他倏然泪水奔涌
北山墙下
两只坛子,一只盛过米,一只腌过菜,
一起在屋檐下等了三十年雨水
庚子春,它们终于被闲置,被父亲
重叠于北山墙下,
母亲随后又填土,种上碎花和吊兰
过了夏,高的粉红,矮的嫩黄,
吊兰已长发及腰
在我眼里,这两只退了休的坛子
得依靠灰色北山墙站立,而北山墙
也因此
被点缀、被生动
蹲在旁边看久了,记忆被乡土
填满,又掏空
直至这日最后的余晖
落在一地青苔上,
我忙起身提起那把洒水壶……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从前打马,现在驱车
收一收鞭子,带一脚刹车
半个时辰,还是半天,由你决定
我那会儿,是三个半年
十七年前的三个半年哪
在瓜洲。在一个破落工厂的
破落宿舍里——
一个涉世未深的小伙,每晚都搭乘
一两首古诗,搭乘枕畔的汽笛
前往过去或未来
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
那会儿,春风渡诗人,明月渡十娘
那会儿,时光不知因何渡我而来
也不知为何渡我而去
十七年前,我的心
在那会儿缺了半个角
从故乡到异乡的往复
我所见的月亮,无论圆与瘦,都属于故乡
我所见的塔吊,不论高与矮,都是异乡
于是,昨天,我去了西津渡,再从西津渡
回到瓜洲古渡
我在不同的地域欣赏月亮与塔吊,
我在月亮与塔吊之下穿越两个“古渡”
尽管它们已被浪花淘尽,
尽管它们之间横亘着一座世纪大桥
凝视之诗
那座灰色小山,轮廓清晰,就在夏日
傍晚的长江对岸
那山上到底有什么?山那边到底有什么?
我八岁攀上屋脊,像只独坐高原的小兽
开始凝视它,从黄昏到夜晚,
从幻想的世界再把目光移向夜空
——那时,星星倒置在黑色深渊里,
像无数只眼睛也在凝视我
它们是谁的眼睛?它们的好奇
是否同我一样?
在长途汽车里,我沿着青春的梦
凝视一条北上的运河。直到站在西北
城墙上凝视皎白的月亮如你脸庞
直到中年的某一天登上那座山,
——此后的夜晚不敢再去凝视深渊
泥土里的故乡
小河旁的一棵树熄灭了,
树皮驳落,裸露着白色骨头
它曾见证过我的出生与生长,
现在立在时间的指缝里
像一支熄灭的烟头静悄悄
我轻轻触摸这截枯木,
它再也冒不出绿色的烟火,
但它的根还深深扎在泥土里,
而泥土里埋着这些年
村子里陆续消失的人
故乡即我的背景
独自往西走,独自淹没在夜色里
小镇灯火阑珊。这三百年前
由江水冲刷成的江北村落,发展为
眼前的样子。这里因我的出生而熟悉,
因我的离开而陌生
独自往西走,往广陵城的方向
正如三十分钟前告别发小,去往
三十年前那个冬天,欢愉犹在耳畔,
黑暗中透出春天的气息
脚下正在修路,影影绰绰的泥土
从水泥路封面下翻出来,像一部
被翻旧的书,故乡就藏在里面
比村庄更矮的村庄
三次路过这儿。三次都是夜晚
第一次十岁,伸手不见五指,
手电筒引路,大声唱歌,冲了过去
第二次而立,近处秋虫唧唧,
远处有路灯,怕惊扰安睡的人们,
脚步轻了些许。皓月当空,
祖父母的坟头沐浴在
比村庄更矮的村庄里
第三次,快知天命了,即便不是月明星稀,
这里的坟头都了然于心
会停下脚步,沉默片刻,会抽支烟
和邻居长辈们唠上几句……
世界只有一个村子那么大
椭圆的村子,更像一只鸟巢
从这里,飞出去的一窝窝鸟,每逢春节
便会陆续飞回来
它们从海峡那边往回飞,
从长江、黄河那边往回飞……腊月那天
我是在一场雪中往回飞
飞回来,我就领着我的那一窝鸟
在村子里转,告诉它们这里以前是
我的天下,——每条小河、每棵老树,
老树旁消失的打谷场……都藏着
我的故事
现在,雪愈来愈大,而我的世界
越来越小,就像眼前的村子,——
大爹爹的家、二奶奶的家……一家挨着
一家
挨着挨着
到西头那片不挨的地方就是祖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