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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卞云飞
一只骆驼
蓝天下，荒漠上，两座峰
远远看着它，它远远注视我
用手机拍下它，在这寸草不生的
白云下、沙砾上
就像拍下我
我隐约感到后背上也有两座峰，
一座藏着写作的欢愉，一座藏着
失爱的悲伤
一匹马
一匹怀有异心的马，不会安于
马厩里的温饱
在马群中，它懂得按捺内心的野性，
低头食草、舔舐露水，
常把目光瞥向落日。在星空下
打着轻轻的响鼻，
踢踏着前蹄蠢蠢欲动
它在一次次奔跑中暗自磨砺，依照
神的指引想象如何
冲破层层套马杆的截堵……
在那个血红的黄昏，众马畏怯，
它四蹄溅起尘土，鬃发飘逸，
胸腔迸发出嘶鸣，独自奔向落日
骏马
我仍是一匹马。至今仍握着一颗拳头般
大小的野性
我骑着我已跑过了一万五千多个日夜。
我在四季轮回里跑、
在冰与火、山与川之间跑
我在途中歌唱，悲泣，明智或迷惘……
我不知还能跑多久？
但，只要一息尚存，四蹄尚在，
尚未找到主人之前，我只能驾驭自己
这样跑
我天生是一匹马，一匹驮着彩虹和花朵、
暴风和闪电的马
我在人类伦常里跑
我在爱与恨、罪与罚之间跑
我不知还能跑多久？
但，只要一息尚存，四蹄尚在，
尚未找到主人之前，我必须这样跑
牦牛
隔空相视，风雪包裹着它，
已然被这恶劣天气塑造成一座冰峰
明显感知到血红的眼球，暴虐的喘息，
和蓄足马力即将冲我而来的铁蹄声
它应在风雪中经受了一个世纪的加冕，
银袍下的血液岩浆般蠕动，
暴风雪使它愈发兴奋
荒凉，极寒，群狼……没有什么
可以伤害它。唯有猎枪
遇羊
在山坡上遇见一群羊，
我“咩”了一声，
所有的羊也“咩”了一声；
我“咩”了第二声，所有的羊
也“咩”了第二声……
我感觉好有面子，像是它们的
导师，或领主
可当我下山回到人群时，
我又是多么像它们其中的
一只啊
领头羊
它漆黑，体硕如马，
头顶两把匕首
正领着它的爱妃们咀嚼
午后时光。
当它转头向我
投来鹰的冷峻，狼的挑衅
我忽然意识到，
我已擅闯它的领地
我忽然想变成一头羊
与它一决高低
会飞的斑马
儿子说吃饱的花斑蚊，像只
会飞的斑马
拍死它时，我想到了草原上狮子偷袭斑马，
充满血腥
可夜里，在它成为一匹斑马之前
也像饥饿的狮子偷袭了我
杀羊
与羊对视。发现它眼睛里的青草坡
和青草坡上浮动的白云
有愧的时候，就对它
做做忏悔，顺便捞起些许沉落于
心底的柔软
——我不说话，它也不回答
是的。柔软和沉默容易被冰冷的刀片
刺破，再热乎乎地抽出来……
杀鱼
它终于翻了白眼。直挺挺
躺在砧板上，一副很干净的样子
回溯到三分钟前，它还在做最后一丝乞求，
尽管它的肠肺正被掏空
回溯到五分钟前，它充满惊恐，拼命挣扎，
并闪烁着鳞骨被剔除的剧痛
回溯到一小时前，它和它们挤在一起，
侧目看我挑选它们（是的，它们理应被我这样的
人类挑选，杀戮）
回溯到一天前，水里倒映着蓝天、白云，
它是一条无忧无虑的鱼
现在，它终于翻了白眼
——对着我
一尾鱼的早晨
把脊背暴露给一只鹰，等它像一朵云
飞来，伸出它的利爪
带我离开这沉浸了半生的水域
在它将我撕裂，吞入腹中之前
我将得到另一种自由，尽管这已是
生命中最后的早晨
我将会得到云朵上的片刻时光，
那种凌空飞翔的感觉
使我看见曾经隐匿我的
尚在晨光熹微中的水面、树林、山峰、
飞鸟、奔跑的小鹿或兔子……
那晨风擦过鳞片
与水不一样的滋味，使我在尘世上空
垂下不一样的泪
绶带鸟
你可以美。美到令我窒息
美到我看你的眼神从此不愿移开
你可以美。可以美到令时间停滞，
令爱慕你的生灵垂泪
哦，宝贝。这些天，我一直守着，
守在这里，等你梳妆、起舞，等你
令这里所有的镜头汗颜
——我怎么努力也抓不住你的美，
也得不到
你起身后的半点潋滟
亲爱的。当你摇曳绶带入水，
你有没有想过人世艰险，有没有在意
有人当你向死而生？
哦，绶带鸟！八月的抒情尚未开始，
你不能飞走
遇狗
它拦在路中央，喉管发出低吼，
行人不敢靠前、经过
脖子上牵着一条绳，却看不见牵绳的人
它是条迷途的狗？哦不，看样子
它似乎是在向路人昭示内心的愤怒，
使我想起一只囚笼里的豹子
这半人半兽的小东西，
面对我，不再乖张，并安静下来
——难道它认识我？
难道我是它的主人？
难道它是我？
那只狮子
那只狮子在笼子里抬起耷拉的眼皮，
看了我一眼
我还是觉察到了一丝蛰伏的寒意
不知它是否早已忘了曾经奔跑的大草原？
它是否爱上了眼前的失去了自由的幸福？
呵，是的——活着总有两种幸福
但我更喜欢它带着血腥
冲进猎物群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