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量大地

           丈量大地

              作者：柏云飞

送奶奶上山时有十六支花鼓队。

奶奶过世时没有人哭，大家都说百岁老人过世是喜丧，要敲锣打鼓，欢欢喜喜送行。送葬队伍从家门口排到山顶，除了本村人自发前来送行，远近村寨的善男信女也前来沾喜气运气仙气。

奶奶离开时很平静，头天晚上正常上床休息，第二天早上发现她安详地躺在被窝里，再也醒不过来了。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说，只有一辈子积德行善的人才能够去得如此快意安详，这是上苍对一个人最大的褒奖和眷顾。

奶奶14岁从高鲁山顶的新富村嫁到我们寨子里来。起初，她并不愿意和爷爷圆房，三天两头往新富村跑。爷爷是一位善良本分的彝族汉子，一点儿也不愿意为难自己年幼的小媳妇。他耐心地呵护着她纯洁的心，静静地在一旁观察着，任由她去折腾。

这一天午后，奶奶又往新富村跑去。从我们村到新富村有十多公里的山路，路面崎岖、森林密布、野兽横行，还不时有土匪出没。能穿过这样一条山路奔回家去，可以说奶奶不但胆子大，而且是铁了心的！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一回奶奶真的在水晶城后山的密林里遇到了土匪——五、六位扛着枪的男人。奶奶魂都被惊掉了，正要往回跑，却发现爷爷正背着猎枪、扛着斧头跟在后面，离她有两根牛绳远——爷爷是当地有名的大力士，放羊时可以轻松挑着三百多斤重的担子悠哉悠哉地在山路上用石头赶羊群，还能将寨子中央四五百斤重的石磨举过头顶——她的魂又回到了身上，低着头从土匪旁边绕过去，听到土匪们在后面跟爷爷打招呼：“大哥，有没有看见一群牛？”又走了一段路，爷爷在后面怒吼道：“今天怕是把你的魂都吓掉了！”从此以后，奶奶就和爷爷睡在了一张床上，先后生了大伯、爸爸和叔叔。

奶奶其实是一位非常勤快的女人。和爷爷圆房后，她就迈开腿，在故乡的崇山峻岭中跟在羊群后面打转转，从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到傍晚的最后一抹红霞。从大荒地到松毛坡，从核桃箐水库到高鲁山顶，奶奶用她的双脚丈量着故乡的每一寸土地，羊群也随着她不断迈动的双腿壮大起来。就因为奶奶放羊放得好，解放以后，寨子里的羊群就指定给她放，一直到包产到户羊群解散。

羊群解散后，奶奶并没有停下她迈动的脚步。她每天到山上放牛、砍柴、打猪草，到地里浇水、施肥、收庄稼，身体像陀螺一样转动着。后来，奶奶老得上不动山、下不了田，她就在村里村外的大街小巷行走，保持着每天迈开腿的习惯。迈动的双腿给了奶奶一个好身体，她从来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偶尔有个头疼脑热的，随便吃颗药就会好，就是什么也不吃也会很快好起来。

爸爸传承了奶奶好动的习惯，他又把这一习惯传给了妈妈。每天，爸爸妈妈都用他们勤勉的双脚丈量着故乡的土地，用汗水浇灌希望，用双手编织梦想，收获着甜美的爱情和幸福的家庭。

爸爸妈妈的勤勉和善良结出了硕果——他们的孩子成了寨子里第一个到县城里读书的学生。爸爸妈妈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的双腿迈动得更欢了。凌晨第一遍鸡叫，爸爸妈妈就离开温暖的被窝，悄悄地向寨子外面摸去。当天刚蒙蒙亮，寨子里的人们陆续爬起来往山里走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将离寨子十公里外的大黑山翻了个遍，背上的箩筐里装满了松茸菌。就这样，爸爸妈妈欢快地迈动着双腿，用松茸菌把我送进了初中、高中和大学的校园，最后实现了他们的诺言：“我们不会让你在大学毕业时差一分外债！”

十年前，我在住所旁边的小区里买了一套两居室，把年迈的父母从山寨里接到县城来，也算是尽尽孝心，让他们安享晚年吧。

一天早晨，我在上班的路上隐约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在翻垃圾筒，便快走几步迎上去——呀，是父母亲！我立马发起飚来：“你们在干什么？”父亲说：“这里面有好多纸呢，可以卖不少钱。”我说：“是不是给你们的生活费不够花？”母亲说：“不是，不是，够花，够花。”我从父亲手里把袋子抢过来，扔进垃圾筒：“那就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二老于是依依不舍地望了几眼垃圾筒，回家去了。然而，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一天，由于要去高鲁山上拍日出，我凌晨五点就起床去办公室，又在前一次的垃圾筒那里发现了正在翻垃圾筒的父母！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您们二老倒是起得够早的啊，都学会打游击啦！”母亲迎上来：“儿啊，你不要生气，我们这就回家去。”父亲却没有停下手里的活计：“我们供你读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过来的，每天在山上捡菌子，现在来到城里，你让我们什么都不做，天天呆在家里，这是要憋死我们吗？”我无话可说！从此，父母亲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当地干着他们的事业，才不管我这张马脸值几个钱呢！

事情总有令人可喜的一面，每年体检的时候，医生都会对父亲说：“大爷，您的内脏比二三十岁的年轻人都好，您的身体太捧啦！”同样的话，医生也会对母亲说。

生活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父母亲那边安然无恙，儿子这边却不断告急！近年来，孩子进入了青春期，原本活泼开朗、无拘无束的人，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多愁善感，甚至一甩手从学校退回到家里来，让人不知所措！如何帮助孩子走出困境，走向光明，我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每天陪着孩子迈开腿，走遍县城的大街小巷，走遍故乡的山山水水，无论宽阔的大道还是崎岖的山路，不管艳阳高照还是狂风暴雨，即使陡峭的山崖也试它一试，即使急流险滩也闯它一闯，始终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苍茫大地，路在前方，相信风雨过后，一定会是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