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亦宁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天发现父亲在自家院子西北角的小平房里待了一整天一整夜没有出门,第二天天不亮就看见他手里捧着个铝皮饭盒,在屋檐下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出了四合院儿。
龙亦宁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父亲原本平和淡然的脸上挤满了憔悴和焦虑,眼神里扫烁着不舍和无奈,还有犹豫不决的步伐,一步一停,两步一退。那时他很好奇,想起父亲以前也是常常躲在小屋里,灯一亮就是一宿,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深夜里,微暗的光线漏过厚实的窗帘边缝,落在窗前下的青石地上,透着一丝凄意。
有一次,龙亦宁实在没耐住,趁着父亲醉酒沉睡的时候,悄悄地把他白天挂在腰间从不离身,晚上压在枕头底下时刻守着的钥匙偷了出来,一个人溜进了小平房。
小屋里显得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不大的木头书架靠在斑驳剥落的白色墙角,上面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十本旧书,凑近看了看,都是些四书五经的线装古籍,书角都卷了边,落着一层灰;书架的边上搁着一张赭红色的老式书桌,桌上摆着一盏铜柱布罩的台灯,台灯的底座上放着一支放大镜;桌前是一把浅黄色的藤椅,椅背扶手的藤条都断了结,用红蓝不同的零布线头缝着。
龙亦宁东瞅瞅西望望,实在没有看到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他一直搞不明白,就自家的这么个小破屋子,为什么父亲从来不让他进。他想翻翻书,开开抽屉,寻个究竟,但这样很容易被父亲发现,那就麻烦了。
龙亦宁知道自己的父亲,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日里一天都听不到他说上几句话,见到陌生人甚至还有点紧张。也很少见他到一个四合院住的邻居家串个门侃个山,聊些胡同里的家长里短,吹吹现时下的国家大事。按照隔壁老伯的说法,父亲完全没有皇城根下老北京人的范儿。
龙亦宁倒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他自小和父亲相依为命,母亲早在他还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从此没了音信。父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拉扯大,在他10岁的时候就把母亲的身世告诉了他——母亲家的祖上是满族正黄旗,地地道道的、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
按照父亲的说法,母亲的母亲,也就是龙亦宁的姥姥,是清朝格格,还是被朝廷玉碟册封的和硕格格。民国初年,他的姥姥随她阿玛和额娘离开亲王府,避世在京城西郊的一处不大的庄子里。
世事变迁,非人力所及,随着时间的流逝,清朝皇室曾经拥有的至尊荣耀渐渐地消失在时代的大势之中,军阀割据、战事不断,即便身为皇朝遗族,也无法置身事外。
老亲王原本是个闲散王爷,朝中无职,几十年就好个琴棋书画、古董文玩,人称“儒雅王爷”,生性淡泊,与世无争。无奈时局动荡,老亲王目睹乱世纷争,遣散了庄子里的家丁仆人,只留下从小跟着他陪读也是王府的大管家,还有两个丫鬟照顾内院起居,又把庄下的田地卖了个大半换成金条,只留下二十亩薄田,雇了个庄外的老农头帮着打理。至于府里的那些大件古玩,老亲王最后也忍痛割爱地出手,留了些好收好藏的小件,算是闲来时还有个把玩品赏的物件儿。
时间过得很快,龙亦宁的姥姥在京郊的农家小院里度过了她的待字岁月。老亲王虽然心性淡致却不古板固执,并没有执迷在他皇家血统的名份上,更不像他的几个堂兄郡王贝勒,整天妄想复辟旧朝,领着一帮遗老少子在军阀派系之间投机钻营,最后落了个被世人取笑的把柄。
老亲王年轻时经历了戊戌变法的整个过程,虽然没有参与朝中的争势博弈,只是冷眼旁观、独善其身,但骨子里还是赞同改良维新的主张的,也知道王朝皇族面临的危机落败,对当时世界的新潮思想和先进技术持赞同态度。
正是因为有了老亲王的开明通达,龙亦宁的姥姥自小也养成了活泼外向的性格,甚至还有点男孩子的调皮直率。时间长了,她渐渐地忘记了自己皇家格格的身份,庄子边的农户小伙伴也只是把她看作一个小富农家的女娃,平时一起上山捉鸟下河捞鱼,无忧无虑的。直到18岁那年,她遇到了一个来自庄外的过路年轻人,就是龙亦宁的姥爷。
皇家格格和年轻书生之间的姻缘不用想都知道是那种《西厢记》里崔莺莺和张生的纯真爱情故事,只是因为老亲王的包容和善意,并没有受到太多的阻扰和艰难。但连老亲王也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的乘龙快婿是一个革命党,虽然他一生无意朝堂政治,但毕竟是前朝亲王,身处朝廷之重,知道其间的残酷无情、刀光剑影,一时对女儿的婚姻有了犹豫和顾虑,没想到女儿却是情深似海、坚贞不移,一番“夫唱妇随”的执着,婚后不久就和丈夫离开京城投奔革命去了。
几年后,老亲王没有等来女儿女婿,却等来了他的外孙女,就是龙亦宁的母亲。按照龙亦宁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说法,自己的姥姥姥爷先是辗转国内,后来又去了国外,为了全身心投入革命,他们将尚在年幼的母亲送回到老亲王的身边,从此,十余年没有任何音讯。直到老亲王花甲之时,他才得到消息,说女儿女婿已经不在人世;解放后,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亲王被邀请当了政府参事、政协委员,这才确知自己的女儿女婿在抗日战争时期在东北组织抗日活动时被日军杀害壮烈牺牲了。
龙亦宁的母亲在老亲王的精心呵护下很快就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虽然世事维艰,日子过得也非富足,但老亲王精打细算、勤恳操劳,远不像他的那些皇亲,好逸恶劳、好吃懒做,就躺在老祖宗留下来的那点土地房子上过日子,整天还是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入则绫罗绸缎,出则车舆人随,二十来年的时间,已是上无片屋、下无寸地,穷困潦倒、破衫褴褛,俨然成了一个操着皇腔的乞丐。
龙亦宁的母亲自幼柔和温顺,加上老亲王言传身教,小小年纪便精通琴棋书画,亦知四书五经,后又被送到新式学堂学习,举止端庄娴淑又大方自若。在庄户街坊的眼里,就是天女下凡,十六七岁时就有上门提亲者,多是大户人家,有政府官员,有富商巨贾,但全都被老亲王婉言拒绝了。
在老亲王看来,自己的外孙女虽已无皇家格格之尊,但毕竟还是承袭了皇室血脉,骨子里延续着皇族的高贵气质,言行之间就是格格的范儿。老亲王起先一直没有告诉外孙女关于家族身世的事,他不想让她有不切实际的奢望,也不想让她嫁入豪门。他确信,在眼前的时势下,做个普普通通的村民,远离世事繁乱,才是保护外孙女的最好选择。
老亲王其实还有另外的考虑,那就是藏在自家庄院后一处隐蔽密室里的那十余幅名家字画和几十件古董文玩,还有清朝的第一套邮票,也就是被后来的邮藏界视为稀世绝品的“龙票”。就连老亲王当年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些邮票不比字画和文玩差,不光价值连城,研究价值更大,而他当年是接到皇上的旨意,跟着皇叔协理朝廷邮务时随意留下的,其中还有两张“宝塔”和“万年有象”。
老亲王不是贪财之人,他收藏字画和文玩,只是出于喜爱和鉴赏,但当下的时事让他也无法预知今后的情势。眼看自己日见年老,他要给他的藏品找个安身之处,最好的人选自然是外孙女,但她最终是要嫁人的,这些藏品也会跟着她走,如果自己的外孙女婿是个官老爷,或者是个商人,那很可能会被他们用来换取更大的官位和更多的金钱,这根本就不是他的本意,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所以他想给她找个称心的归宿,也是给他的宝贝找到一个安命之所。
事实上,他已经有了目标,就是在当地学堂当老师的一个年轻小伙子。小伙子一表人才,性格平和,曾在京城上过大学。一次偶然的机会,年轻人路过老亲王家进来讨碗水歇脚时和他聊了会儿,有学识有见地,两个人一见如故,成了忘年之交,自此年轻人便时常到老亲王家求教,直当有一天看到了老亲王的外孙女。
这个年轻人就是龙亦宁的父亲。有了老亲王的首肯,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喜结连理。解放后,老亲王将他珍藏多年的名人书画和古董文玩全部捐给了国家,只留下那些邮票作为礼物传给了外孙女。过了几年,老亲王年老病重,临终前将家世告诉了外孙女夫妇俩,让两个年轻人全都惊呆了。
龙亦宁三四岁的时候,他的母亲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他们父子俩,只留下一封短短数十字的书信,信上的内容写道,“亦肃亦慎,追根溯源”。他的父亲似乎很理解妻子的想法,未加阻拦,只是守在政府给老亲王安置的城南一处小小的四合院里,每天在附近的学校教书,准时上班,准点下班,照顾着年幼的儿子,生活平淡清苦,却安逸自在。
但生活总是充满了戏剧性,60年代中期,国家进入了一段特殊的时期,龙亦宁的父亲被打成了“臭老九”,教不成书,整天在学校里清理厕所。他原本性格就内心文弱、淡泊名利,倒有些处世不惊的出世之悟,回到家忙完家里,便读读书,写写字,然后就是躲在小屋里整理他的集邮册。
在那段写在历史中的峥嵘岁月里,很多人都无法掌控自己的未来甚至命运,龙亦宁的母亲却是其中值得书写的人物。过去的十多年里,龙亦宁的母亲一直待在东北,实地调查、潜心研究清朝历史,走遍了女真、满族和后金、满清的起源、发展、龙兴之地,在白云黑土的山山水水之间探寻着血脉的溯源,更是在努尔哈赤起兵的赫图阿拉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也就是龙亦宁姥爷姥姥牺牲的地方。一番探究之后,她以《一个皇家格格的抗日之路》为题,以小见大,引经据典,详细论述了一个国家独立和民族复兴的必然性。
不知道是命运多舛,还是人生捉弄,龙亦宁的母亲也被打成了学术反派,扣上了一顶莫须有的帽子,抓进了监狱。龙亦宁的父亲很快就知道了,当时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老师,整天和厕所里的屎尿蚊蝇打交道,虽然和妻子离别多年,但他对她并非没有感情,只是因为彼此的性格差异,加之知道了妻子的皇族身份,心里产生了深深的自卑,两个人的婚姻生活有了冲突。当年妻子提出要去寻根问祖时,他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但是,妻子现在被抓到了牢里,说是可能要判很多年,他着急了,到处找人找关系,结果都被无情地挡了回来。万般无奈中,他想到了曾在一个学校当老师,后来平步青云成了当地革委会副主任的同事,听别人说过这个大领导没有其它的爱好,就是喜欢收藏邮票,到了痴迷不绝的地步。想来思去,龙亦宁的父亲做出了选择。
多年后,龙亦宁结婚前的那晚,当父亲把自己精心收藏的邮册交给他,完成家庭传承的时候,他才从父亲的述说中完完整整地知道了母亲和姥姥家的辉煌家史,真正意识到自己还是皇家之后,顿时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尤其是在他打开父亲的那本封面已经泛黄的邮册时,他惊呆了——在邮册的第一页,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版全套雕着龙样的邮票……(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