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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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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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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

午夜时分,罗杰终于爬到了山顶。他站在山顶最靠边的一小块只能容得下一个人的石台上眺望着四周。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应该是刚才一路爬上来喘的,但也有登上山顶带来的兴奋。

夜幕之上,星辰月色。一轮皓月如和氏玉壁,润洁无瑕,投出柔和的光线,漫射到山峦叠嶂间;月夜之中,星星点灯,闪烁不息,布满了整个星空;星芒之下,看不清山的高度,只有山梁连绵起伏的灰影,仿佛卧睡的巨人,静静地躺在天地之间,与岁月同眠,与时光共醒。星月如影,能够见到山中的树林,枝繁叶茂,夜风徐拂,枝叶摇曳,如海平面上的一袭轻浪,发出婆娑的声音,似生命之律。

罗杰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默默地扫视着夜幕下的风景,不是在欣赏,而是在沉思。周围一片空寂,只有他自己,他能够听到自己的呼吸,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罗杰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深夜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来,不是为了追求刺激,也不是为了仰望星空,而仅仅是因为昨晚临睡前突然想到的一个问题。

现在,他站在了山顶之上。眼前的一幕,是另一种风景下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与阳光下的蓝天白云,林海湖泊,自有一番别样的风光相比,此时的山巅影像少了一份清晰与宽广,多了一方宁静与悠远,更有一道无言的清幽与深邃。这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深夜独行有了新的感受,没了刚开始的忐忑,而有了一种愉悦,甚至想着就这样继续走下去也挺好,可以看到很多人看不到的风景,遇到自己从未有过的体验。罗杰想到了夜跑,想到了夜钓,那自己这个是否可以称为夜行呢,一个人的夜行?在夜行中独看风景,在风景中领悟人生,这也是一种经历,身体和心灵的自我磨砺。

圆月西斜,悬在山脊之上,方才还模糊不清的山峦被皎洁的月光构勒出一条朦胧的峰线,远远望去,透着隐隐的冷意却显得十分的安宁。罗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子夜,但他毫无倦意,甚至又开始兴奋起来,他想继续走下去,看完了山,他要去观湖。

在半山腰的一处山凹里有一个小小的湖泊,罗杰在山顶的时候就看到了。月光下,湖面泛起微蓝的光雾,映出湖边山林的倒影,仿佛虚幻之境,远眺之余,让人不由地产生走近它,亲近它,亦或跳进湖中洗去一身世俗尘埃的冲动。

罗杰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向下走。说是山路,不过是山石碎子间仅能让人勉强下得去脚的杂草小径,几乎没有什么人走过。他此时就像徒步驴友,喜欢走在荒郊野外,看月栖日出,赏霞飞云移,将身体与心灵一起归于脚下的路,只为坚守内心的一方宁静。

耳边传来枝叶随风摇曳的沙沙声,间或还能听到不远处的山谷小涧溪水淌落的潺潺声。罗杰避开裸露的山石和带刺的灌木丛下到了林子里。周围暗了很多,缕缕月光透过树梢的缝隙渗进来,勉强能够辨出方向,他踮着脚小心翼翼地踩着盘错的树根,两手扶着树干慢慢地下到了湖边。

罗杰站在湖边凝视着眼前的一汪湖水。湖面不大,曲直的湖岸线嵌在一片草灌之中,水面平静如镜,不见一丝水纹;月光漫射,如银似雪,倒出临湖的树影,一排茂密的水杉林笔直笔直的,仿佛一幅水彩静写,充满了自然素朴的意境。

罗杰走到一块平坦的石头边坐了下来,静静地凝望着月下的湖面,此时他的心情是平和的,思绪却是跳跃的,没有固定的内容。看到月亮,想起了嫦娥,吴刚,环形山,还有阿波罗,阿姆斯特朗;看到星星,想起了北斗七星,郑智化的《星星点灯》,美国电影《世界末日》,还有人类究竟是不是宇宙中唯一的高等级生命?看到山谷,想起了中国的名山大川,“重如泰山,轻如鸿毛”,还有珠穆朗玛峰;看到树林,想起了春天的柳树,万物复苏,夏天的樟树,叶繁落荫,秋天的银杏,浪漫温馨,冬天的青松,傲然迎寒,还有一年四季,岁月年轮,生命的真谛;看到湖水,想起了溯水行舟,上善若水,还有大江东去浪淘尽,时光流逝,总在不经意间已是暮光黑夜,静湖映月。

罗杰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湖边坐了多久,润洁如玉的月亮又向西边的天际滑行了一段距离,渐渐地靠近了山顶,给山峰的边缘抹上了一道清晰的寒色线条。他感到有点冷,但并没有什么困意。他决定继续走下去,此时此刻,他的内心是平静的,身体是轻快的,他要继续走,一直走下去,一个人,一世界,一条路,一风景,没有明确的目的地,没有时间的概念,没有空间的束缚,随意而走,随心而行。

深夜两点多,罗杰下了山,沿着山脚的小路朝山角的一个小村子走去。借着月光望去,小小的村落依山傍水,坐落在一方土台上,村后是平缓而上的山坡,坡上是一片茂密的林子,夜风拂过,枝梢如浪;村头外,一弯小溪绕村而过,涓涓而淌,月下似银河星海,透着温和从容。夜深寥寂中,缓缓流过的溪水发出哗哗的声音,寓意岁月若水,川流不止,只是对独自夜行至此的罗杰来说,此情此景自有一番独我的理解和感悟――人虽是群居动物,却总有唯我独尊之臆,现实中无法实现,就在梦里过瘾,甚或独行江湖,在高山流水之间孤享日月星辰,以慰清高。

罗杰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枚凡夫俗子,虽有自知之明,却也会偶尔幻想一二,只是他也清楚,这终究不过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罢了,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纯属大白天做梦。

罗杰沿着小溪边走边四处张望,顺着村外的小路进了村子。村子里安安静静的,扫眼望去,没有一盏灯火,只有道道月光洒在地上,印出房角屋檐的轮廓,显得有点萧色。此时,他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村里人都进入了梦乡,让他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依旧在独自前行,只为找到自己追寻的那一份内心的安宁,甚至是痴迷孤独的自虐。

罗杰想到了美国的一部电影《荒岛求生》,影片讲述了一个快递员因货运飞机失事被风暴冲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烟的荒岛上,从绝望到求生,最终重回现代社会的故事。在很多人看来,似乎很向往这样的经历,一个人,一座岛,就是他的王国,他的世界,他的自由,他的欲为,只是每个人都清楚,如果真的遇到了这样的事,他也不可能生存下来,因为他或许可以承受物质上的一无所有,却根本无法战胜自身的恐惧和永无尽头的孤独。这才是人的本性,不可能脱离他人而独活。

罗杰站在村头,望着村口通向外面的山路,思绪开始起伏。他不知道沿着这条路还有多远才能走到最近的镇子,但他明白不管有多远,前面一定会有集镇,还有城市,那是人们聚居的地方,不论是繁华还是简朴,不论是喧闹还是宁静,人们总是在彼此的相处中生活。

罗杰抬头望了望依旧漆黑的夜空,星辰闪烁,月光如银,玉盘般的皎月已经走到了山峰的边线,银光洒落,照亮了山间的树林,月移风起,风起叶扬,叶扬音弥。只是,他也意识到,在这一方安宁和平静中,时间却没有停止,一直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一刻也不会犹豫,更不会倒退。

罗杰出了村子,沿着溪边的小路向前走。他已经想好,不看时间,不管地方,只要向前走就行。周围是山,是水,是弯弯曲折的山路,人在走,月亮也在走,渐渐地落到了山的后面。天色开始微微发白,东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丝丝的霞光,有些灰暗,却有一抹桔红渲染出朝霞的边缘。已是清晨时分,太阳即将升起。

罗杰从山脚的小道上了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路的两边是一排水杉,笔直高挺的枝干,疏密有致的叶条,抬头仰望,仿佛一把把长长的利剑插入云霄,让他感到眩晕,心里还略微涌上一点恐慌,至于恐慌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罗杰隐隐发现,已是清晨露曦时分,路上却没有一个人,田间地头也看不到人。虽说这里是一隅山落,但眼下正是初春时节,按说一年之春是农家山民忙碌的时候,可四周根本看不到上山下田,过村赶集的人,俨然还是严冬酷寒般的空旷寂静。

罗杰向前走着,他感觉有点累了,想早些赶到镇子上,先找些吃的,然后再找个地方睡上一会儿。此时,他似乎已经没了早先的冲动——想着独自一人去流浪,去寻找只属于自己的世界——而是感到了孤单,感到了无助。他加快了脚步,急急忙忙地向前,边走边前后望着,想搭个顺风车去镇子。

太阳已经露出了头,紧紧地躲在山脊的背后,清晨的阳光给山线染上了两三层微红的边缘,可以看清山坡渐渐平缓,矮成了小小的山丘,在不远处的地方与田间土埂连成了一片。

罗杰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原来的激情被一夜无眠带来的疲惫消磨得只剩下一点安慰似的坚持。他无力地站在路边,左顾右盼,指望能遇到一辆过路车把他带到镇子上,只是等了近小半个时辰,别说车子了,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甚至连一只在农村山里最常见的狗都没有碰到。

罗杰迷茫了,他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身在何处了,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他望了望四周,发现目及之处有一大片树林,林间的缝隙里露出黑墙白檐,应该是一个村子,也或者是集镇。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迈开腿向前走,他想赶到镇子上吃饭睡觉,至于后面的事,醒了再说。

罗杰拖着沉重无力的双腿终于走到了镇子上。这是一个隐在茂密树林中的千年古镇,小桥流水人家,白墙黑瓦窄巷,一幅江南水乡鱼泽的极致美景。一条蜿蜒的小河穿镇而过,河水平缓,只在几座小石桥下青石见苔垒起的小坝边,水流变得湍急起来,翻起阵阵浪花。

让罗杰感到恐惧的是,清晨的小镇里一个人都没有,印象中的清晨炊烟,溪边浣衣,此刻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就连小鸟的晨醒鸣叫也成了一种奢望。眼前的这座小镇不是悠然自得,而是万籁俱寂,仿佛一部无声电影,给他带来无法言语的压抑。

罗杰想赶紧逃离,但两条腿却完全不听使唤,拖着他进了镇子,游荡在巷间檐下,目光扫过尺巷里的院墙。白色的墙面经过岁月的洗涤,部分地方已经变灰变黑,一眼望去,仿佛书法大家的随意泼墨,用阳光细雨画出年轮流逝的中国山水画;有些墙皮已经起皱脱落,露出泥抹的浅黄色砖体,又如时光的伤痕,记录着小镇的古韵悠长,更有一份隐世的无欲洒脱。只是此时,这份隐世看上去更像是逃离,是人们的主动选择,选择离开。

罗杰真得害怕了,他转过身,使出全部的力气抬起双腿向镇外跑去。他已无心欣赏古镇的任何风景,也不再琢磨此行的任何意义,只想赶紧进城,逃回那个有人间烟火,有世俗凡尘的城市。他突然意识到,人根本不可能在孤独中生存,哪怕只是为了追求某种刺激而刻意把自己放在一个无人的地方,也只是一个游戏,就像电影里的一个情节而已。试想想,美国电影《火星救援》中主角被丢在远离地球五千万公里之外的星球上,如果他一直没有联络到地球上的人,最后的选择一定是和另一部美国电影《星际穿越》里的那个落在冰球上的人一样,自我休眠,不再设定醒来的时间。

不知道跑了多长时间,罗杰已经没了意识和感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跑,周围空无一物,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村子,没有集镇,只有一条路,前头也没有任何可以识辨的参照物。他一个劲儿地跑,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困,反而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向前,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似乎就在一刹那间,他的面前出现了城市的模糊影像,有高楼大厦,有霓虹闪烁,但就是没有一个人。

恍恍惚惚之间,罗杰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幢高耸入云的大楼楼顶之上,四周全是缓缓飘移的云雾,看不见任何灯火。平台上,只有一架很大的望远镜,镜头上倾,冲着一片漆黑如洞的天空。

罗杰四处望着,此时恐惧充斥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完全没了在山顶时体验到的一览众山小,没了在湖畔时享受到的岁月静好,而是绝望和无助。

罗杰呆呆地盯着平台上的望远镜,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很奇妙的念头,让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双眼紧紧地贴着目镜。镜头中,满天星辰,其中的一颗无限闪烁。他慢慢地转动着焦距,眼前的星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星球上有云,有水,还有一片万家灯火……(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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