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

一

祁典坐在自家的书房里。书房不大，也就二十来个平方。朝南是一扇双开的木窗，半开半掩，屋外初春的阳光照进屋里，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投下一束柔和的光线，微小的飞尘飘浮其中，透着时光的静谧，又似岁月悠远。

一张古色古香的原色木头书桌横放在窗前。桌子的左侧撂着几本书，扫过一眼，最上面是一本《时间简史》；书的旁边搁着一方石砚，砚上雕梅画兰，刻竹印菊，砚心一汪黑墨，黝光晶莹；桌子的右侧摆着一付笔架，挂着几支长短粗细不一的毛笔，狼毫羊毫兼有；桌子的中间铺着一张宽幅宣纸，纸的两端压着尺长厘宽的黑石镇纸。桌后靠墙的地方是一排整面的原木色博古架，正方形、长方形、圆形的格子里摆着书籍照片、瓷器文玩什么的，古韵文雅。

祁典坐在一张红泛的高背木椅上，左手卷着一本线装竖印古籍，右手随意地搭在椅把上，头微微地扬着，眼睛落在书里密密麻麻的繁体字上。他一会儿看上几段字里行间，一会儿闭上眼睛潜心沉思，再睁开再闭上，举止间一付文人墨客的模样。

光线从博古架边缓缓慢慢地移到高背椅上，在地上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直线条的椅廓和曲线条的身影仿佛定格静止了，又似乎在微微移动变化着……

二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的阳光越过书桌移到了桌前的地面上，就像舞台的聚光灯，射出一道光束落在地上，打出一个光圈。光束里，尘埃似絮，飘渺无形，演绎出一份时空的漫长；光圈上，一只小小的飞虫闯进光束里，沿着光线的内侧快速地转圈飞舞，盯眼望去，犹若在宇宙星辰间航行。

祁典直了直身子，把手中的书轻轻地掩起，放在桌子上，站起来，抬手拿起宣纸右端的镇纸，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移到宣纸的左端，慢慢地落在纸上，缓缓地抹过整张宣纸，停在了宣纸的右端。他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毛笔，提在手中，望了一眼才刚合上的书籍，书的蓝色封面上写着三个隶书——捭阖策。

祁典抬起头，眼睛扫到了桌前的光束。光束中的尘埃似在漫无目的地自由飘浮却透着悠然之意。他的目光掠过尘埃，定在了光圈之上的那只小小的飞虫身上。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光束在移，尘埃在飘，飞虫在飞……

不知过了多久，光束已经移到了门边。门边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面落地镜，中式木纹外框，镜面光洁明净，如远山深谷里的一方湖水，平静无漪。光束慢慢地移动，终于爬上了镜框，照到了镜面上，一道刺眼的光线猛地反射回来，直直地刺进了祁典的眼睛里。他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歪了歪脑袋，向右挪了两步，挤了挤眼睛又睁开了……

三

周围一片空无透明，静然无音。祁典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里，身边什么都没有。他感觉自己正平躺着，但看不到床，见不到地，瞅不到墙，望不到顶。

祁典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好像浮在半空中。他动了动身子想坐起来，但全身没劲儿，根本爬不起来。他的脑子里涌起深深的恐惧，意识到自己就是飘在空中的，四肢能动，脑袋能动，眼睛能动，但眼前没有任何可以看见的东西，耳边没有任何可以听到的声音，鼻间没有任何可以闻到的气味，甚至连空气都感觉不到存在。

祁典闭上了眼睛。他不敢再看，他的周围什么都没有，哪怕是一束光。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在书房里看书，一束阳光照在镜子上反射到他的脸上，刺到了他的眼睛里。

不知过了多久，祁典隐约感觉耳边响起一波细微如尘的声音，不急不缓却有节奏。他睁开眼睛，四周还是空无透明，看不到任何可以叫出名来的东西，自己就是飘在半空中。

“自己究竟在哪里？”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自己为什么会浮在半空中？”

一连串的问题在祁典的脑子里转悠。他想知道答案，但不知道该怎么做。他的眼前是空无透明的，没有任何参照物，没有任何熟悉的场景，唯一能够意识到某种存在的就是他耳边的声音。

祁典竖起耳朵用心听着，眼睛警惕地搜寻着声音的方向。他感觉声音来自左边，左边却是透明的，什么都没有。他闭上眼睛，努力辩着声音的方向，但声音绕在耳边却是漫散的，让他根本听不出声音来自哪里，只是一直在持续着。

祁典睁开眼睛，目光直视着正上方。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眼前虽然是空无透明的，但透明之中却总有那么一点玄妙。潜意识告诉他，耳边的声音并不是要告诉他什么，而是在提醒他。他想到了一个法子，既然自己找不到答案，那就让答案主动来找他吧……

四

祁典的耳边还是平缓的细微之声。他静静地躺着，眼睛直直地盯着正上方。眼前还是一片空无透明，没有任何变化，但他还是紧紧地瞅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中仿佛没了时间流失的概念，也没了岁月更替的痕迹，随之而来的是内心的平静，而不是最初的恐惧。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四周又恢复了寂静。祁典感觉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若隐若现的，但不再是空无透明。一缕淡淡的赤色在慢慢地聚集，秒间又缓缓地散开，然后是橙色，先聚后散，接着是黄色、绿色、青色、蓝色、紫色，聚合消散，几多循环反复之后，七彩虚幻消失了，他的正上方又回到了空无透明。

祁典觉得自己走过了一场多彩的色泽之旅，神奇美妙，仿佛心灵之约，又好像感悟之剂，洗涤了曾经世俗的过往，进入了脱世的深邃。他明显能够体会到自己的内心已从平静转入了空寂，不再孤独而是淡和。他被七彩虚幻迷住了，看似虚无却真实，更有一份空明悠长。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片温暖之中，犹若阳光沐浴。

祁典静静地回味着刚才的一幕，此时他已经不再考虑身处哪里，为什么会置身此地，反而有了一份期许，想着七彩虚幻能够再次显现。他有一种直觉，刚才看到的七彩虚幻一定会出现，而且在其之后还有他根本无法预见的影像……

五

祁典闭上了眼睛，他在等待已经消失的声音。他知道，平缓温和如行云流水般的声音是七彩虚幻的前奏，是打开七彩虚幻的钥匙。他还有一种感觉，要想再次看到刚才的七彩虚幻，他就要定下心来，心人合一，才能做到人景合一。

不知过了多久，祁典的耳边又响起了细微如尘的声音。相比第一次听到的，这次的声音更加悠远，直击他的内心深处，产生了共振。他没有睁开眼睛，而是静静地聆听着，脑子里呈现出七彩的虚幻。这一刻，人、心、音、影汇聚在一起，构画出一幅宽广无界的时空音像。

祁典察觉到耳边的声音在慢慢地消失，他睁开了眼前。他的正上方开始出现淡淡的紫色，慢慢地聚集又慢慢地消散，然后是蓝色、青色、绿色、蓝色、橙色、赤色，周而复始，聚散间无时无形。

祁典完全忘了自己处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空间里，早先的恐惧也没了踪影。他兴奋地瞅着正上方，发现眼前的七彩虚幻和第一次有了不同，颜色的顺序反了，时间长了，循环的次数多了，色泽也更加炫丽清晰。

七彩虚幻消失了，祁典的眼前又回到了空无透明，只是在他看来，空无之中似乎留下了一个微点，看似静止不动却又好像在积聚着某种力量，等待着猛烈的爆发……

六

祁典还在等着。他知道要得到答案，只有耐心地等待，眼前的七彩虚幻就是揭开答案的序曲，真正的影像就在七彩虚幻的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就在毫秒之间，也好像是在经历了岁月之后，微点开始闪烁，先是缓慢闪灭，瞬间就频显频消并从微小的一点孕育出两个点，四个点，十六个点，直至无数个点，星星点点之间，七彩斑斓。

祁典睁着眼睛，目光里露出惊喜的神情。眼前的一幕，他好像在哪里见过，有些熟悉。他紧紧地盯着七彩斑斓的微点，发现其中出现了一个透空的细小圆环，所有的微点都围在圆环的外沿极速地闪烁累积，似乎在等待着某个时点。

祁典有点眼花缭乱，但他不想错过如此神秘的微点。他眨了眨眼睛，直直地盯着正上方，竖着耳朵捕捉着密集有韵的声音。他敢肯定，随着微点的闪灭和声音的显消，他即将看到的一定是他无法预视的影像，而影像所呈现的就是他寻找的答案……

七

微点还在不停地闪烁，其间的圆环中开始出现模糊的曲线，仿佛一团烟雾，看不出任何影像。刹那间，圆环膨胀起来，还没等祁典反应过来，环外的微点拉成了七彩的光线，在他的眼边飞驰。伴随着光线的划过，祁典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圆环已经遮住了他的整个视线，环中的烟雾也越来越浓，快速地飞转打圈，聚集变化，开始形成影像。

祁典惊讶地望着圆环里的影像，虽然有些模糊，但已经能够看出大概——圆环中的影像就是他自己，正平躺在半空中，周围什么都没有，空无透明。他盯着圆环中的自己，心头猛地一惊，急速跳动起来。他想爬起来但全身软而无力，根本就抬不起身子；他想抓住眼前的影像，但伸出了手却什么也没触摸到。

影像里，祁典已是白发苍苍，脸上松塌的皮肤布满了粗皱；眉毛如竹叶覆雪，一双眼睛已经沉陷，眼袋下垂；鼻尖上黑斑点点，如枯叶虫眼；双唇灰黑干裂，看似两瓣干瘪的毛豆壳。

这是垂老西落的祁典。外人看不出来，但他知道，虽然容颜已暮，但圆环中的老朽就是自己。他呆住了。这个时候，圆环就是一面镜子，照出了祁典，也照出了祁典的生命。只是，目睹此影此像的他，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岁月流逝的无奈，反而彰显出对生命初始的渴望……

八

祁典凝视着圆环中的自己，内心是平静的。他看到了自己的垂年，按说应该感到恐慌，但事实是他并没有悲伤的感觉，反而有一种期盼，期盼能够看到他生命的其它时光。

圆环依旧环在祁典的四周，好似一幅全景大幕，影像开始模糊并渐渐地淡去，恢复了空无透明。不知过了多久，圆环中又开始出现烟雾，缓慢无形，由浅到深，呈现出新的影像。他在等待，等着出现新的影像。

祁典盯着眼前的影像，心底陡然生出一种新鲜感，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影像。影像中出现了他的身影——坐在一片湖水之畔。湖水之上，天高云淡，碧空骄阳；湖面水色如蓝，清澈见底，偶起涟漪；湖边花草绿茵，轻风吹拂，微摇略曳。

再细瞅深望，祁典目光柔和，投眼之间透着出世脱尘的从容；一头短发已见缕缕白丝，棱角分明的脸庞了无神采，道道皱纹爬上眼角唇边，满是岁月沧桑之感。

祁典已经在湖边坐了很长时间。从清晨的朝霞映湖，到午间的暖阳热水，再到黄昏的日薄西山，他赏景追忆，脑海里划过一幅幅人生的画面，如影片的精彩桥段。

今天是祁典退休的第一天。他有些失落，感叹时光如驹，眨眼之间已是耳顺之年。一生过往，虽无大错亦无大就，虽没有大的坎坷也不能算一帆风顺，普通人而已。

祁典默默地凝视着正上方，圆环中的影像渐渐模糊，又变成了一团烟雾，飘浮无形。他知道，烟雾不是在消失，而是在重新聚集。他已经目睹了他的年暮，他的耳顺，接下来看见的又将是他人生的哪段岁月呢……

九

圆环中的烟雾在慢慢地聚合，影像再次清晰起来。祁典望着影像，心里突然一震，震惊之余，涌上一阵恐慌。

影像中是祁典家的书房。扫眼望去，阳光洒落其间，光线中一片尘浮。老木书桌，博古架，高背木椅，透着古色雅韵。桌上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桌边放着一本书，封面上印着“时间简史”四个字。

祁典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本线装古籍，封面上写着“捭阖策”三个字。他低着头静静地默读着。光线洒在他的身上，映出一个淡然平和的影子。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岁月似乎也已停留，不再向前，不再后退。

祁典陶醉在暖阳古风之中。此时的他已是不惑之年，经历了青春的激情之后，悲欢离合间，他的心态也平和了许多，有时候更有一份看破红尘甚至隐居山林，不问时光流逝只待日月悠长的情怀。

不知过了多久，祁典站起身来，眼睛落在屋内的光线之上。光线在缓慢地移动，从桌前移到了书房的门边。门边是一面落地的镜子，镜子中现出书房的陈设。他默默地站着，目光注视着光线的移动，一秒种，两秒钟，三秒钟，光线照到了镜面上，耀眼的光线瞬间反射，直接刺进了他的眼睛里……

十

祁典还是平躺着。圆环中的影像又渐渐地模糊，恢复了无形的烟雾，不停地聚散重合。此时，他心中的恐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悟。他似乎明白了，圆环中的影像就是他的现在，是他正在经历的时光岁月。

祁典紧紧地盯着圆环中的烟雾。他的潜意识告诉他，接下来的影像应该是他的过去，是他曾经的人生。此时，他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期待能够回顾一番。

圆环中的烟雾似乎读懂了祁典的心思，不再缓慢聚集，而是快速翻滚成形。影像中，祁典从四十岁的不惑，到三十岁的而立；从二十岁的弱冠，到十岁的幼学，过往的点点滴滴如镜头回放，分秒之间就回到了蹒跚学步，牙牙学语，直到母亲躺在床上挺着大肚子，满头大汗嘶声裂肺地大叫着，父亲站在屋外，脸上露出焦急而又兴奋的表情……

祁典望着圆环中的影像，突然明白他身在什么地方了。他没有惊讶，也没有愉悦；没有满足，也没有遗憾。

影像开始快速模糊起来，又变成了一团烟雾，无形无界，在圆环中聚集。祁典的耳边又出现了细微如尘的声音，平和有韵；七彩的线条从眼前后退，变成了无数个微点，不停地闪烁；圆环开始收缩，最后回到了微点。

不知过了多久，线条消失了，微点消失了，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空无透明……（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