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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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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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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

古晨是南京人,出生在四川西部的贡雅。父母早年是下乡知青,后来回了城。

很小的时候,古晨曾听父母提起当年的事,后来上了学,还特意查了一下贡雅。那是川西大山里的一座很偏僻的县城,紧靠藏区,是个少数民族聚居地,当地多为藏族和彝族,也有解放初期西进干部的后代。

古晨一直想去贡雅看看父母当年生活过的地方,但他们不同意,后来便很少提起。一开始古晨并不理解,在他看来,那里虽然偏远闭塞,但一定是个天高云淡,景色如诗如画的地方,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了父母的心思,而这一切最终都缘于他的贡雅之行。

古晨是在他36岁本命年去的贡雅。那一年,他已经在政府的一个处级部门工作了十来年。按说机关里的人要比其它部门更有机会,更有前途,结果他埋头苦干,拼命工作,到头来只混了个正科级的主任科员,不是领导,享受个正科级干部的工资待遇罢了。和他一起进机关的人大多比他奔得好,最少也是个副处级实职干部了,甚至有几个比他晚几年来的小年轻都当了部门科室的一把手,还有提拔到政府别的部门当了副局长什么的。

古晨一直在自省。他不是没有进取心,也不是没有自己的目标,每次来了机会,也拼着命地去抓,最后却都是功亏一篑,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岔子,他想了很多年都没有明白。按照铁杆兄弟的话说,他根本就不适合在官场上混,看着好像明白了官场的门路,说起来也是头头是道,做起来蛮像那么一回事,但就是修不成正果。

后来他的兄弟送给他两个字,一语道破其中的奥秘,也就是这两个字,让他顿然醒悟,至此拾脚上岸,任凭官场如何再波涛汹涌,只临石观海,笑看百态,颇有看破红尘,视世如水的心境。

再看自己的那个兄弟,是一个比他年纪小,很早就当了政府一个重要部门的三把手,被当地官场捧为政界新贵的年轻后备干部,却突然辞去公职,返家归乡,盖一间陋室,耕一方薄田,终日与书为伴,读阅古往,览看今来,以《朝圣》为名著书立作,一度被官场同僚讥为“误入歧途,自毁前程”。待两年后,一场地震席卷官场,几度余震,他曾经所在的那个部门,从一把手到四把手全部折戟殆尽,方有观察家借事论评,所谓“置于死地而后生”,非旁观者不清,局中人能有如此先觉,实乃高人也。

古晨问兄弟,怎会有如此精辟的论断。兄弟笑而不答,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古晨。他低头扫过一眼,瞬间领悟。那一刻,照片上的人与物,仿佛黑夜中点燃的一苗烛光,照亮了他沉沦已久的迷茫;好像夜空中划过的一尾流星,穿透了他历时岁月的困惑,找到了追寻答案的方向。

几番深虑之后,古晨决定踏上行程,目的地就在那个遥远的川西之地——贡雅。他听父母说过,在那里,照片上的人与物都是现实存在的,是经历千年蹉跎,代代坚守的传承,是身体与精神的完美融合,是生理和心灵在时间与空间里的激烈碰撞,最终归于一处,完成身心的洗礼和升华。

从父母的话里,他们对那里的场景、人物以及表达出来的意境并不排斥,甚至还露出一份敬慕和尊重,但为什么离开这么多年从未回去过,当年自己说要去看看也被严厉拒绝,这个问题始终萦绕在古晨的心头。

古晨带着疑惑,从繁华喧闹的沿海都市启程,沿着蜿蜒的数千里滚滚江水,溯流而上,在碧空云海之上饱览祖国的山峦峻秀、河流曲折、田园质朴、城市拥挤的美丽风景之后,降落在川西的康孜。

贡雅离康孜还有600公里的路程,中间要翻越海拔4000米的左巴山口,沿着色布卓达江,在崇岭群崖间开车跋涉两天的时间才能抵达。而几十年前古晨的父母是怎么到的呢?他还真听父母提过,除了飞机之外,当时中国能见到的交通工具全都坐过了,火车、汽车、拖拉机、牛车,最后百八十公里就是用两条腿了,前前后后用了6天的时间,可见是有多么的偏远,多么的闭塞了。

听父母话里的意思,当年的那一路,就是从兴奋到安静,从安静到疲惫,从疲惫到麻木,从麻木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的心情大串联。直到他们拖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喘着已经接不上了的粗气,站在高高的山顶上,听接他们的公社干部说,山下那个村子就是他们今后生活的地方,所有人顺着公社干部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他们的目光是呆滞的,眼神是恐惧的。

古晨曾在父母精心保存的相册里看过一张照片,照片上就是当年他们上山下乡的地方。那是一张黑白照片,已经有些泛黄模糊,但依旧能够看出上面的影像。

眼前是一片崇山峻岭、山峦叠嶂。最远处,两座山峰从群山中突兀直上,高耸尖挺,如金字塔般,山腰之上一片黑白交错,不用看就知道是雪山;中间的大山连绵起伏,灰黑相间,黑的地方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灰的地方是裸露的岩石;近处的山坡上是一层层的梯田,狭长曲折的土埂围起一块块大小不一、不太规则的垄田,田里波光粼粼,映出群山的倒影;山脚下是一个村庄,说是村庄,就是在一块大的石台上搭着几十间茅草屋,中间围着一个土场子。

“好美的风景啊!”

这是古晨看到照片的第一感觉,整个画面透着原始与自然、宁静与悠远。可以相像,如果是彩色照片,晴空白云之下,远处的山峰白雪皑皑,如冰清玉洁;中间的群山绿郁葱葱,如碧海波涛;近处的梯田星罗棋布,如平洁镜面;山下的村庄,朴实无华,如世外桃源。

照片上的村子,就是康孜贡雅县达瓦公社巴新大队新汉村。这是一个解放后不久才有的村子,都是汉族人,村里人的说法是他们当年都是解放军,途经贡雅县时,部队需要大量的木材,派人在周围寻找,最后在达瓦公社的大山里找到了合适的林子,就留下了十来个年轻的战士驻扎在山里,专门负责伐木。十多年后,这些年轻的战士因公牺牲的有,因病去世的有,离开山里的人有,剩下的几个人就地退了伍,娶了附近山里的女子,生儿育女,从此扎下了根,他们住的地方被当地政府划进了巴新大队,成了大队下面的一个村子,取名叫新汉村。

古晨的父母就是在这个偏僻的山村里相爱的。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知青们在物质极度匮乏、生活极度艰难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和早年留下来的战士一样,砍树垦荒,造田农作,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将理想和行动奉献给了信仰,还有就是爱情的力量彼此支撑着对方。漫长的时光流逝,有的知青被洪水冲走了,有的被大树砸死了,还有一个疯掉了,走进原始森林再也没有找到,古晨的父母顽强地撑到了回城的那一天。

那是一段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年月,是一段回忆中值得深思的蹉跎时光,

其中的心路历程只有古晨父母自己能够体会。古晨小的时候,还偶尔看见父母翻着相册里的照片,说一说那些年的人和事,彼此的目光里含着无法言语的感伤,最后露出幸运的微笑。

随着古晨渐渐地长大,好奇地问起父母曾经的故事,他们只是简单地说起两句,好像只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后来在古晨面前不再提起,其中的原缘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古晨坐在出租车上,沿着机场高速向康孜城里走。车窗外,春意正浓。路两边的景观树快速地向退去,宛若两条绿色的波带,时不时地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直直地插在其间,瞬间从眼前闪过。

改革开放几十年,国家发展的脚步也早就迈进了大山的深处、大河的上游。从机场一路向前,群山间也能看到山脚曲折的溪流边出现的集镇乡村里,极具民族特色的房屋和水泥灰墙的两三层小楼夹杂在一起,看上去并不协调,却透着融合与共存的旺盛生命力。

车在笔直弯曲交错的高速上行驶了近一个小时,经过越来越密集的乡镇村落之后,前方出现了城市的轮廓,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幢灰黄色的高楼,像一队威武挺拔的武士拱卫着康孜的大门,给千百年来一直以“川西走廊”之名出现在国家版图上的这座边陲重镇披上了时代的靓丽外衣,赋予她原本的厚实内敛以新的外在表现。

古晨在城里的一家高档酒店住了下来。按照计划,他只在康孜歇个脚,休息一晚后就去贡雅县城,从那里再走上一天,才是他的目的地。至于怎么去,他现在倒是犹豫了。来之前他盯着地图研究了一番,虽说现在的交通已经很发达,到贡雅也有了省道,但离达瓦镇却是南辕北辙,粗粗算来,还不如直接走县乡的山路更加地省时间。

古晨坐在房间里,捧着地图,以达瓦镇为中心,琢磨着自己的路线。从地图上看,在贡雅县城和达瓦镇的中间有一个红色的圆形小图标,上面没有标注名字,但他知道那就是左巴山口,是父母最不愿意提及的地方。

后来他才知道其中的故事。当年,他们最好的朋友,一个年轻漂亮的城里姑娘,实在忍受不了山里的贫困和艰苦,在一个漆黑无月的深夜,独自一人离开了村子,想逃回南京,在翻越山口时坠下了悬崖。直到两个月后,一个附近的村民进山放羊,才在谷底的一堆乱石里发现了她的尸首,早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成为父母那段岁月最为悲痛的日子。

上个世纪90年代初,从康孜到达瓦新建了一条盘山公路,在左巴山口拐了个弯,沿着色布卓达江,在一个叫卡丹的地方挖了隧道,直接翻越大山,到了贡雅县。

斟酌再三,古晨决定先坐汽车到卡丹。卡丹是贡雅的邻县县城,离达瓦镇更近,然后走路去巴新,像当年父母一路跋涉,亲身体验一下“上山下乡”的特殊经历。早年的巴新大队还在,已经改成了巴新村,周围还有几个零散的小村,但没有找到新汉村的名字。

“新汉村呢?”

第二天一大早,古晨带着疑惑,坐上了前往卡丹的长途车。车子穿行在康孜城里。从车窗向外望去,这是一座古老与现代并存的城市,路上跑着不少车子,有豪华的高档轿车,也有带棚的大三轮车,更多的是摩托车,时不时地还能瞅见马拉的两轮板车;路的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子,一个紧挨着一个,有钢筋水泥的三层小楼,也有少数民族的石墙木屋,这间看上去有点藏族的特色,那间看上去带着彝族的风格,白色、黄色、黑色掺杂在一块儿,显得很乱,没个章法;街上的行人不多,但明显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多民族共居的地儿,从装扮上看,就有汉族人、藏族人、彝族人,还有就是穿着西装夹克,相貌却是典型少数民族的男人女人、男孩女孩,黝黑的脸庞、赤红的脸颊,高海拔山里人的特点。

车子沿着宽宽窄窄、坑坑洼洼的水泥路,左让右闪地向前缓慢地行驶,司机把喇叭按得嘀嘀直响,也逼不走车前的摩托车和背着箩筐的行人,不时地还要躲着突然跑过马路的小孩子,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大大的黑毛狗。

古晨坐在车窗边,似有感触地欣赏着清晨时分的康孜城。明媚的阳光下,街边的房子和行人从他的眼前退去,仿佛时空中的影像,不会停留。与古晨熟悉的都市繁华相比,此时这座山城的热闹和喧嚣代表着曾经闭塞贫瘠的川藏地区正在焕发着时代的生机与活力,曾经的茶马古道被赋予了新的价值和意义。

车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个把小时,穿过一道石砌的城门,出了康孜城,展眼就进了山,沿着蜿蜒曲折的盘山路,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地向上爬。车上的人一会儿被甩到左边,一会儿被抛到右边,年轻的小伙子、小丫头兴奋地大叫着;年纪大的已经脸色发白,捂着嘴巴,皱着眉头,一看就知道晕车了。

古晨也被荡得肠胃如翻江倒海般的,头昏沉沉的,似乎有了高原反应的感觉。他紧紧地抓住面前的椅背,尽力稳着自己的身体,怎奈山路越来越高,弯道越来越多,动不动就是180度的U字弯,根本制不住晃。车子已经开始大喘气,好像田里的拖拉机扑哧扑哧地吼着,吭哧吭哧地向上爬。

古晨看了看车外,车的左边是茂密葱绿的仞山石壁,偶见一线水瀑顺着石涧垂落,阳光照耀下散发出粼粼波光;右边是杂草灌木的陡峭悬崖,见不到底,拐弯处还能看到泥水流冲袭的痕迹。

车在走,人在晃;车在爬,云在飘,耳边传来鸟叫的声音,好像在提醒闭着眼睛打盹的古晨,这里是川西的崇山峻岭,向西就是青藏高原,那是雪山与海子交相辉映的地方。蓝天白云下,路边、河边,山脚下、村落旁,大大小小的玛尼堆,五彩经幡随风起扬。间或能见到藏族男女老小,虔诚地磕着长头,行时双手合十,高举过头,磕时五体匍匐,额头叩地。

古晨睁开迷迷糊糊的眼睛,向车外看了看,车子已经爬到了山顶,周围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绿林叠幛,其间是蜿蜒盘旋、十曲八弯的山路,几辆车子就像玩具似地左转右拐,艰难地向上爬着。

他看了看表,临近中午,车子在山里转了3个多小时,才走到山上。按照时间,这趟车再走上四五个小时,翻过这座山,差不多就是卡丹县的地界了。

古晨翻开地图,找到了这座山,名叫嘎理则山。从地势上看,应该是左巴山的余脉,山不高却延绵百十公里,周围分布着好几个山口。他合上地图,闭上眼睛,琢磨着接下来的行程,打算在卡丹县城休整两天,做点长途徒步的准备。简单估摸了一下,从卡丹县城到达瓦镇近百十公里的路,正常情况下也要两三天的时间,但这是在大山里头,即便沿着县乡道,也要爬山,路上的困难实在能想像到。刚才他就看到路边走过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一人高的户外背包,拄着登山手杆,贴着山壁,步伐艰缓地走着。

“这也是徒步爱好者的执念和坚持吧!”

古晨在心里默默地佩服着,想起了刚才浅睡中梦到的朝圣者。和那些藏族的朝圣者一样,徒步的行者也在用身体丈量着脚下的路,只不过,前者的每一步都是为了到达心中那个神圣的高山、湖泊和庙宇,哪怕用尽一生的时间都在所不惜,这就是信仰的力量;而后者,他们的每一段旅程,是为了欣赏前方路上的风景,体验走在路上的心情,也是为了磨练自己的意志,这是兴趣的执着。

“那自己是为了什么呢?”

古晨想过很多遍,但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其实他也知道,所谓的答案有很多,跋涉山水、追随年华、洗涤身心,都是答案的选项,只不过都不是他真正要找的答案。

日头落到西山的时候,车子终于驶进了卡丹县城,停在了路边的长途车站。说是汽车站,其实就是一个用石头搭起来的半人高的院子,里面空荡荡的,只在院子铁门边搭了两间蓝色的铁皮棚子,供司机和坐车的人临时休息;棚子隔壁还有一个露天的小卖部,卖点吃的喝的,有几个穿着藏族勒规的中年男子坐在石头上闲聊着。

古晨下了车,站在路边,新奇地瞅着四周。路的两边都是些破旧的低矮石木混搭的房子,看不出是藏族的还是彝族的,反正就是多种风格混杂在一起;几家临街的开着铺子,有卖五金的,有卖百货的,还有一家小饭馆,门头的招牌上写着“迎客川菜馆”。

路上没有什么人,显得有点空凉,远没有都市的繁华热闹,却也透着朴素无华。古晨走到百货铺子前,买了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一大半,问了问县政府招待所的路,拖着酸酸的双腿,沿着路边向镇里走去。

县政府坐落在一条小溪边上,是一幢凹字形的两层小楼,前面有个很大的水泥场子,停着几辆越野车;场子的南边坚着一根几十米高的旗杆,上面的国旗迎着轻风飘扬,已是下午5点多,太阳还是明晃晃的,照在鲜艳的五星红旗上,星光耀眼。

招待所在县政府的对面,隔着一条不宽的马路。路上没几辆车,显得安安静静的;路边开着几个门面铺子,生意冷清。说是招待所,就是一排平房,围成一个不大的院子,外面看倒是带着点藏族的式样;院子中间还有个白塔,四周挂着经幡,风扬旗展,显出一方悠远静致。

古晨在招待所住下来,休息了个把小时,拿着地图,回到前台,想着问问去达瓦镇的路。前台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20岁左右,五官清秀,笑起来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只是皮肤有点黑糙,远没有江南女孩的水润光泽,显然是从小生活在高原的原因。

小姑娘很热情,知道古晨是从千里之外的南京专程来寻找自己出生地的,目光里跳闪着敬佩的神情。当她听到古晨嘴里说出巴新村后,更是惊喜不已,连连点头。古晨这才知道,小姑娘就是巴新村人。

“这就是天意吧!”

古晨默默地念叨道。冥冥之中,他总觉得自己的这趟川西之行是早就被安排好的,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就好像虔诚信教的藏人,一生总会想方设法地踏上朝圣之路,哪怕是舍弃财富,献出生命,都要千里长磕,抵达心中的神山、神湖,祷告祈福、洗礼心灵,是为信仰。

古晨婉拒了小姑娘陪同的好意。在他看来,自己的行程也好像一场朝圣,要独自前行,不论前面的路有多长,有多难,都不能放弃。再长,有父母当年的路长吗?再难,有父母当年的经历难吗?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人生的答案,在已经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解开内心的困惑,为自己下半生的路找到方向。

第三天的上午,古晨和前台的小姑娘打了个招呼,踏上了自己的朝圣之路。昨天,他和小姑娘聊了很长时间,从她的嘴里知道了一些关于达瓦镇和巴新村的情况,但对当年知青的事,她却什么都不知道,对新汉村更是直摇头,意思是从未听人说过。

古晨有点失望,但转念一想,也不能怪小姑娘,她只有20岁,且不说自己父辈们的那段上山下乡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即便小姑娘的父母也没有经历过,对他们来说,知青的故事只是影视剧里的一个桥段。

至于新汉村,更不是小姑娘能说得清的,且不论这个村原本只是那段历史中的一个偶然出现的地理名称,现在是否存在都成了疑问。就是还在,在川西的崇山峻岭里,村与村之间远非江南水乡的村庄,阡陌可见、鸡犬相闻,散个步、跨个桥就从自家的村子走到邻村了。大山深处,看上去两个相邻的寨子,中间隔着的是一座山、一条江,地图上看直线可达,现实中就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没有一两天根本就到不了。对小姑娘来说,山那边的村子就像是另一个世界,陌生亦是自然。

古晨有预感,新汉村已经不存在了,就好像那段蹉跎岁月,早已消失在过往历史的长河中,留下来的只有父母的回忆。但他还是要去看一看,哪怕成了废墟,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对他而言是生命的初始,他希望自己能够在那里获得来自天地的感悟。

虽然还只是清晨时分,但明媚的阳光直直地照在大山里,在群山的峰峦间缓慢地游走,时不时地洒进深壑的谷底,扫过半山腰的大片树林;碧空中,朵朵白云仿佛一团团盛开的棉花,飘浮在山顶之上,让人心旷神怡、宁静和谧,随时生出飞入其间,自由翱翔的冲动。

出了城没多久,古晨就进了山。他走得不快,只是脚下不是城里的平坦马路,而是上上下下的陡坡,走起来很不习惯,几里路走下来,两条腿酸胀得不行。他走到一处小溪旁,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脱掉鞋子,揉着脚指,扫视着四周。

眼前是一处山谷,两边的大山紧紧地夹着,抬头仰望,只能看到一线的天空,间或飞过一片云朵;沿着山脚,一条不宽的小溪弯弯向前,溪水潺潺地流淌,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两边是一片片低矮的草丛,绿意盎然,风起微动,草间冒出一簇簇红红黄黄的小花,点缀得生机勃勃。

不远处的山坡上,是一层层的梯田。正值春末时节,田里的水稻已经长了约小半人高,轻风拂过,荡起一波波的绿浪,虽然没有宣传片中粼粼如镜的影像,却也透着另一番自然天作的美景。

古晨沿着山壁继续向前走。按照小姑娘的建议,他要走上30公里的路,赶到卡丹县下面一个叫作卡巴的镇子,第二天从卡巴镇起个早,临晚的时候就能到达瓦了。一路上有通车的盘山公路,也有村民走的山间小路,中间翻过一座不高的山,整个路程不算太艰险。

古晨决定听小姑娘的话,她是当地人,曾给那些专门跑到深山里徒步探险和户外摄影的人做过向导,知道他们哪里危险就走哪里,偏峰僻岭有风景,这就是他们的追求。古晨是来追寻父母足迹的,和崇尚野外历险的人不一样,小姑娘说的路自然是山里人以前常常走的路,多是走山穿村收些野味山货的商贩子。

正午时分,古晨已经走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谷边。明晃晃的太阳下,眼前半山腰的梯田上,深浅不一的米黄色土掌房层层叠叠、错落有致,家家的屋子墙靠墙、顶接院;村后是茂密葱茏的树林,村前是绿意如画的梯田,一派朴实宁静的彝族风光。

古晨在路边的一个树荫下歇了下来,吃了点面包火腿肠,当作午饭。很久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了,他的小腿肚子胀得厉害,脚底板硬硬的,明显是平时缺少锻炼的结果。这些年,虽说不是领导干部,手上没权没钱,但好歹混在官场上,吃请还是少不了的,每个礼拜都有那么两三场,喝得起性了,还要来个二场,从饭店转到大排档或者KTV,从白酒到啤酒,喝得是迷迷糊糊,带着酒醺微醉回到家,倒头就睡,什么仕途,什么前途都不想,只求“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开水”,倒也落得个逍遥自在。只是,在无数次的推杯换盏、灯红酒绿中,他也渐渐地有了啤酒肚、脂肪肝,体检报告也有了好几项建议。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句一直被当作宣传口号,光说不做的光荣传统,在经历了它的辉煌标榜之后,终于被国人拉回到符合逻辑的常识中。“身体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成了老年人和年轻人的共识,大爷们走起了步,大妈们跳起了广场舞,年轻男人进了健身房,年轻女人练起了瑜伽,只有中年男人似乎还在喝酒和健康之间不停地徘徊。

“我要锻炼身体!”

“我要锻炼身体!”

古晨一边给自己打气,一边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直了直腰,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时觉得清爽了许多。他放眼望了望前面的路,估摸着再走上两三个小时,翻过山谷尽头的那座山,傍晚的时候应该能到卡巴镇了。

古晨边走边扫着路边的风景,一会儿看看山,一会儿望望树,这边看看天,那边瞅瞅云,优哉游哉的。脑子里也是东想想,西想想,没个特定的画面,一会儿跳到繁华时尚的大都市,一会儿停在山峦叠嶂的大山里,这边是车水马龙,那边是原始森林,思绪飘浮,仿佛在时空中穿梭跳跃。

刚刚转过半山腰的一道弯,眼前的风景瞬间勾住了古晨的目光,抓住了他的思绪,不再飘移,不再游荡,好像时空在此停了下来,只为等着他的到来。

在山的那一边,出现了一大片葱葱郁郁的青稞地,风起间,宛若青绿的海浪,一波波地翻滚着;田埂旁,几间质朴简约的白藏房坐落在缓坡草坝上,坡下是涓涓流淌的河水,朝霞映照下,宛如断了线的白色珍珠洒落人间,显出她的古韵静雅。

“真漂亮啊!”

古晨的心头一跃,情绪随之被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激发起来,原本疲惫的身子似乎在一刹那间被注射了一针兴奋剂,充满了能量,又好像变得无比的轻快,飘飘欲飞,渴望直奔山的那头,融入其间。

古晨静静地站在路边,身旁是几十米高的山崖,一条十来米宽的河流蜿蜒曲折,浅黄的河水平缓流淌,在弯道处激起朵朵浪花,又朝前奔袭而去。动静之间,他的心绪慢慢地归于平和,渐入空际。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是一直努力想得到却始终无法获得的身心感受。

此时,古晨身临其境,眼前的景物是真实的影像,不是虚无缥缈的;是真切的感受,不是刻意屈就的。他想起了铁杆兄弟给他看的那张照片,里面的场景应该是现实的,当时就能感受到那个画面带给自己的情绪冲击,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激动,稍息即逝,远不如眼前的景像赋予他的直观感悟。

此刻,他有了一份渐入脑际的领悟——人的感情是多元的,喜怒哀乐是最基本的表达方式,但有时候,我们身处凡尘世俗之中,学会了强颜欢笑、故作悲痛,还美其名曰我们是最高级的感情动物。其实,和人类相比,动物世界更有最为真实的情感存在,它们的喜悦和悲伤、快乐和痛苦,没有掩饰,没有做作。

古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前往目的地的路上遇到照片上的场景。他相信面对面的感知应该能够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触动,让他省悟到此行的真正意义。他的父母遇到过,当年提起时,他们的神情是凝重的,目光是深邃的,却透着困惑和纠结,最终选择了躲避和摒弃。

古晨无意评价父母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里他们的信念和选择是对还是错。历史总有它的局限性,但追求信仰永远都是神圣的——信仰里蕴藏的感性情绪和理性行为,归根结底还是人性的本质需求,是人之所以成为最高级感情动物的标签。

古晨有直觉,他一定会遇到。他之所以在本命年踏上西行的征程,就是为了找到答案,有了答案,就能够心存不惑,以释然的态度笑对人生,至五十知命、六十耳顺、七十古稀。

古晨的思绪在风景中游曳,脚步在山路上前行。临近黄昏,他站在了山顶上。眼前是弯延的山脉,一层层的横叠在天地之间,一轮夕阳半隐在云层中,万道霞光投射在曲峰线谷上,染红了满山的密林,犹如一幅风景油画,透出一种让人渴望回归自然的原始宁静。

山脚下,一条溪流沿着半坡延伸到山的尽头,暮色下,溪水闪着晶莹亮丽的波纹;细细的支溪好像被砍倒在地上的一棵棵茂盛的大树,又仿佛被剖开的人的毛细血管,溪边是绿茵茵的草地,一群黑色的牦牛悠闲地散着步,或低头嚼草,或甩尾驱虫。

溪流的那一边,密密落落地有着一大片的房屋,大多都是低矮的平房,看不出明显的风格,中间还有几幢三四层的楼房靠在一条不宽的马路边,路上有车、也有人,看上去挺热闹。这里就是卡巴镇。

古晨走在卡巴镇的街上,两边的房子都是新建的,没有多少当地的特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平原地区的某个乡镇。看来真如卡丹县招待所的小姑娘所说的,卡巴其实是一个新镇子,因周边的山区多有地震和泥石流等自然灾害,十几年前,当地政府将山里的老百姓迁到了这里,房子都是集中盖的,为了迁就现代的水电气,除了外观稍微保留了些藏彝民族的样式,都是砖瓦水泥的墙和铝合金的门窗。

古晨找到了小姑娘介绍的一家客栈。老板是外地人,早年间独游到此,看中了这里的山水风光,留下来开了这家客栈,给路过此地的背包客和摄像美术爱好者提供食宿。按照他和老板闲聊时了解的,不为赚钱,只为寻得这方宁静和安逸。

“我会留下来吗?”

古晨的脑子里闪过了一个疑问。答案至少现在是否定的。他虽然喜欢这里的天高云淡、山川河流,但终究是凡夫俗子,更适合短暂的路过和停留,洗涤一下已被市侩污浊的心灵,寻求一下被世故缠绕的清高罢了。

走了一整天,古晨着实很累了,简单地填了点肚子,洗洗便躺在了床上,还没怎么想想明天的行程就睡着了。

一夜无梦。等古晨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透过厚厚的窗帘照进了房间里。他看了看表,才早晨5点来钟,窗外很热闹,不用看就知道是镇上的早集。他还想再睡一会儿,今天还有几十公里的山路要走,腿还是紧紧的,但外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吵个不停,没法再睡,只好躺在床上发呆,想想东想想西,转念停在了对新汉村的期待中。

“现在的新汉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呢?”

“这个曾经记载着父母青春年华的山村究竟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感悟呢?”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短暂的狂热又是如何面对千年的坚守呢?”

带着这些疑问和思考,古晨没在卡巴逗留,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去达瓦镇的路。一路上,他走走停停,并不在意时间,似乎能否在傍晚前赶到镇上对他无所谓,重要的是在路上看到的风景和一道道风景投射给他的心绪。至于曾经留下父母数载时月的那个村子,对他们来说虽然刻骨铭心,却也只是人生的一个小小的驿站,而他是为了找寻人生的答案,也是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父母那刻意回避但内心却牵挂了数十年的记记。

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让古晨渐渐明白,自己想要的答案其实是在路上,路上的风轻云淡、路上的山峦溪流、路上的村落地头。身处其间,他的心是平和的,是无欲的,是宽广的,让他更加的淡泊,更加的从容,更加的致远。

阵阵山风拂过古晨的脸庞。他尽情地呼吸着山里的清新空气,这是他生活的城市无法给予他的。他并不想逃避都市的繁华喧闹,城市生活也有大山无法拥有的丰富多彩和快捷便利,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山里的年轻人走出去,在都市里闯生计,虽然辛苦却不愿再回到山里的原因。与此相反,那些放弃城市物质生活,走进大山寻求自我释放的人,只是芸芸众生中的极个别,就如大海里的一两滴水珠,并不能成为普遍的人生目标。

晌午的时候,古晨顶着一轮骄阳,走到了达瓦镇。眼前的达瓦镇,显然已经和父母当年有了很大的变化。按照他们的说法,达瓦虽然是当地周边最大的集镇,但也只是在一条嵌入谷间的大河两边各有两三排散乱推搭的房子,倒是河上的那座水泥大桥是三线建设的标志,达瓦也因此成了进出川西的交通要道,多少没有辜负千百年茶马古道的沧桑荣耀。

古晨走在镇子上。马路很宽,双向四车道,跑的是大大小小的货车,很是忙碌;两边多是两三层的楼房,新旧交杂,旧的依然固守着传统藏彝风格的外观,只是临街被改成了铺子,做着各行生意;新的就千人一面了,外墙贴着瓷砖,门窗多是铝合金的,朝街的门面不是开着旅店,就是饭馆,要不就是汽修店,门边竖着大大的牌子,上面写着“吃饭住店,修车上水”。正值中午,好多铺子门口都停着几辆车子,有人在上水,有人在补胎。

古晨边走边张望着,看起来杂乱无章、闹哄哄的镇子,因为是父母待过的地方,自然有了一份亲切,心里更是生出无言的敬意。此时,他不仅仅是代表自己,也算替父母重返这片土地,回顾曾经的青涩岁月。

镇中心的街上清静了很多,两边的房子多少还存着早年的影子,只是都粉刷一新,有了统一整齐的门头招牌,看起来更像是川西的一个古镇景点,路上走的人也多半不是本地人,穿着打扮完全是来旅游的。再看路边车子的号牌,很多都是外地的,近的有成都、重庆,远的有广东、福建,甚至还有山东、河北的,更加证实了达瓦镇自古以来就是进出川西的要道。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世事如何过往,有些景、有些事不会随之变化、消退和湮灭,只有人,永远不可能留住时间,此时和彼时,人就不同了,这就是‘物是人非’所要表达的含义。”

古晨一边在心中做着人生的感悟,一边找着落脚的地方。他的计划是先住下来休息一下,然后去看看那座大桥,还有父母提到的桥头的那棵银杏,说是当年红军经过时栽下的。他见过父母有一张在树下的合影,照片上,父亲英朗帅气,母亲清纯漂亮,两个人带着幸福的微笑,眼神里含着希望与激情。

刚刚走过一个路口,古晨看见左手的路边有一幢七八层的高楼,看上去崭新崭新的,大理石的墙面、深蓝色的玻璃幕墙,阳光下反射着道道光线,在周围一排两三层的房子中,显得有些突兀,不合群,却也带着时代的气息,即便是在一般的城市里也属于时尚的建筑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大楼的外墙上贴着四个竖写的红色大字——达瓦宾馆。

“不会吧?这是达瓦镇的政府招待所吗?”

古晨在心里琢磨着,加快脚步朝大楼走去。经过大门边的落地玻璃窗,能够看到里面的大堂亮堂堂的,看上去档次不低。

古晨走进酒店的房间,柔软的席梦思、白色的床被、桌上的液晶电视,让他一时忘了自己走了一天半的山路,来到这个山里的镇子,原本做好了吃点苦的心理准备,不承想,这里的一切和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感觉现在不是在川西的小镇上,而是在沿海的都市里。

“短短的四十年,在这偏僻的深山里,小镇发生的变迁,或许是父母他们根本无法想像的!”

古晨站在窗前。镇子不算大,左右都能望到头,不远处的大河上就横跨着一座大桥,桥上车来车往的;河的两边起了好几幢高楼,看上去就是一座现代化的城镇。

古晨躺在床上,思绪有些起伏,潜意识里总有一丝道不明的感觉左右着自己,到底是什么?又揣磨不透。他闭着眼睛,眼前漆黑一片,无数个模糊不清的影像在跳动闪现,但就是没有一幅清晰的画面停下来……

古晨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他真的累了,一觉睡了整个下午。他爬起来,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窗外,镇子上已经亮起了灯,大桥的桥身上披着五彩的光带,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河对面的几幢大楼也被灯光勾勒出时新的外廓,房子前后的路灯发出桔红的光线,路上的行人不急不忙地走着,显得很休闲。

“这里也已是一片万家灯火了!”

古晨感慨道,觉得身心清爽了很多。他出了酒店,沿着路边慢慢地走着,很快就拐到了通往大桥的路上。

路的两边很热闹,人来车往的,临街的饭店一家紧着一家,灯火通明,吃饭的人都坐到了人行道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喝着酒聊着天,笑声叫声连成了一片,完全看不出这里是地处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小的集镇,就像置身繁华都市的街头大排档,只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的麻辣味和腊肉的熏香味,多少提醒着路人这里是在川西。

古晨朝桥头走去,借着路灯,他看到了那棵银杏。和照片上的相比,眼前的银杏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一人抱粗的树干微微倾斜,茂密的树冠宛若一把撑开的雨伞,枝叶伸到河堤上,伴风轻舞。

古晨紧走了几步,站在了树前。树下,摆着几张矮桌,零散地坐着几个人,正在吃饭喝酒;树旁的路角也开着一家饭店,门头上立着四个不大的霓虹字——银杏饭店。

他找了个靠里的桌子坐下来,身边是桥头的石栏,头上是繁盛的杏叶,耳边传来缓急的水声。此时此景,让古晨生出一番无言的感触——当年父母站在这里的时候,他们的内心究竟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应该和他现在完全不同的吧?

“心绪也是具有时代性的。”

古晨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句看似富有哲理的感悟。他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惬意地吃着想着,就像古时的文人骚客,游览于山川江河、醉饮在乡村酒肆,微醺时,呤诗赋词、抒情唱意,留下一首首流传千百年的美语佳句。

“明天我又会看到什么呢?又会有什么的心绪呢?”

古晨带着一份期许回到了酒店。明天,将是他此行的最后一段路程,在离达瓦镇还有20公里的一个山里村落,是他生命起始的地方。这段路,看起来就像那些一生漂泊在外的游子,怀着虔诚的执念,寻根访祖,最后跪拜在地,完成血缘的坚守和家族的传承。

但是,对于古晨来说,那里谈不上是他的根,只是他的父母在那个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环境中,早早地完成的一个人生仪式,是男性荷尔蒙和雌性激素相融相合的衍生,是完全独立的个体,现在也有了独立的思想和自我思考并付诸于行动的能力。

清晨,太阳虽然晃眼,空气却很清新。走在山间的小路上,身旁的云杉直冲云霄,仿佛尖尖的长矛,整齐列队,守护着大山的宁静;脚边的小溪涓水潺流,好像细细的银线,曲折蜿蜒,系扣着村寨的朴实。

拐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古晨终于看到了他期望已久的影像。这样的影像,在他父母的回忆里,在他兄弟的言语中,在影视剧里,在照片中,也在他的心间。

河间山谷的台地上,出现了一片藏族风格的村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白墙红窗、金顶耀眼的寺庙,阳光下,透着悠远佛意;庙前的白塔牵搭着一圈五彩经幡,随风起伏,露出灵动生机;白塔的四周,是层层交叠的藏房,间或还有两幢碉楼,显得凝重古朴。黑白间,金黄中,是绿意盎然的田园和草地,一群牛羊悠悠地散着步,仿佛世间的任何喜怒哀乐都不会影响到它们的世界。

古晨停住了脚步。山路上,离他只有几米远的路边,几个藏民正在磕着等身长头。打头的是一个年长的男人,穿着传统的赘规,手持转经轮,步伐缓慢却从容不迫。他的身后有男有女,年龄有大有小,穿着夹克外套,身前挂着一块毛皮,手戴护具,腿着护膝,五体投地匍匐,双手前伸,以手划地,起身后前行三步,伏地再拜。

古晨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藏传朝圣的场景,远比影视剧和照片中看到的真实。瞬间,一种庄严肃重的气息扑面而来,笼罩在他身体的周围,仿佛一道无形的气环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身心;一股神圣的信仰感由然而起,让他敬畏地退到了路边,目光迎着朝圣者坚定地走过他的身旁,向他来时的山角,三步一磕,伏身投地,直到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这就是精神与身体的完美结合……”

“与僧佛的禅定和道家的打坐不同的是,朝圣更像是时空的修行……”

“在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中,完成自我救赎和心性的洗礼……”

古晨惊讶自己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似乎找到了此行的最终省悟。就在朝圣者经过他的眼前时,他看到的是年长者布满皱纹的脸庞上刻着虔诚与淡泊,中年者的目光里带着敬畏与平和,年轻者的举止间含着服从与坚持。

“这就是他们的人生哲学和入世态度……”

“与他们相比,我们似乎永远在欲望和现实中挣扎,即便是屈服,也只是短暂的心理安慰,而不是自我反省和取舍……”

“所以,我们终究是物质的而不是精神上的朝圣……”

“就像前面不远的那个山谷里的寨子,是我的目的地,却不是心灵的归宿……”

临近午时,古晨终于站在了父母当年曾经停留的山顶之上。放眼望去,山谷间,已是一片密林,林子的梢隙中,露出几间茅草屋,残垣断壁、破墙裂瓦……

短短数十年,这片土地最终回到了它原始的初点……(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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