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开始下降高度,唐天透过舷窗往外看。天上的云不多,像几床晒在太阳里的棉絮被。一条长长的大江在阳光下尽情地舒展着他的身躯,像极了游弋在大地上的巨龙。江面上波光粼粼,如同亮闪闪的鳞片,又像是挂在他身上的一枚枚勋章,表彰他五千年来护佑华夏,傲视群雄的伟大功绩。
大江的两岸是一座大大的城市。城市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就像一盘流动的棋局,一招一式皆有章法,井井有条,彰显出执子者的眼界和魄力。在左角的星位上,有一片白墙黛瓦的庭院,天女散花般地错落有致,周围是绿油油的稻田,阡陌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池塘,宛若晶莹剔透的蓝宝石,熠熠生辉。
城市的不远处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海星——桔红色的五腕大海星。在腕尾的地方,穿着五彩花纹的蜻蜓有的正在休息,有的正在散步。在大海星的身旁,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刚刚经过,留下两条长长的、笔直笔直的身印子,几只大蜻蜓在上面画圈,在飞舞。
飞机像蜻蜓一样,华丽地展着她的大翅膀,点水般稳稳地落了地,又沿着长长的跑道来了个利剑如鞘,直到尽头才慢下来,调过身子滑行了一段,停在海星腕尾的廊桥口。
唐天走过廊桥,进了机场的离港大厅。大厅里人潮涌动,操着各种口音的人,还有说着外国话的人,拖着行李背着包,有说有笑的,就像是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庆典。
“这机场真大啊!”唐天想到刚才在天上看到的大海星,“可比我们那里的大多了!”他不由地感叹了一句。
唐天出生在国外,今年十八岁。这是他第一次回中国。“孩子,我们的根在中国,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里。”他想起父母说了一辈子的话,还有他们提到故乡时那饱含泪水的眼睛,目光里全是久久的期待。
唐天的父母是上个世纪70年代跟着家人离开中国,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谋生计的。当时他们走得义无反顾,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孩子,我们的根在中国,在长江边的一座小城里。”唐天的爷爷临终前说,“你们一定要回去,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他那黯然失色的眼睛里闪过最后一道光芒,永远地闭上了。
唐天对故乡没有任何概念,只是从父母那里看过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上有一条大河,河边搭着几间茅草屋,屋前坐着站着几个人,穿着好多补丁的衣裳,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疲倦不堪的苦涩。
唐天出了候机大厅,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在机场左转右拐、上上下下走了好几分钟,最后上了高架桥,向市里疾驰。
“这位小兄弟,第一次来?”司机透过后视镜见唐天东张西望的,随口问道。唐天看着窗外的风景,心里有些忐忑,听见师傅问他,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没再接话。
司机又瞅了瞅唐天,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像一道闪电刺进尘封的记忆,打开了一段久远的过往——那是一段苦难的岁月里不忍回首的人和事。
那年,唐军没有和家里人说一声就离开了家,独自一人爬上南下的火车。他想去香港,村里人说他的舅舅在那里,他要去找他,村里太穷了,家里太苦了,他想活下去,他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唐军一路乞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到了南方,但他没能逃到香港去,而是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落了脚。在那里,他结了婚生了子,等他带着妻儿回到老家,家里已经没了人。村里人说,他走了没多久,他爸也带着他妈和弟弟离开了,一直就没回来过。
“这位小兄弟,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吧?”唐军试探地问道,不时地朝后视镜中的唐天瞅上两眼,似乎想在他的脸上寻找到什么。
“啊,嗯!”唐天侧着脸,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护路林还有巨大的广告牌,心里有些沉重,又带着点好奇,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场大龙卷风过后,家没了,爷爷和父母苦心经营,拼了大半辈子的中餐馆也被冲垮了。当唐天在医院找到父母的时候,看到的只有妈妈冰冷的身子,还有奄奄一息的爸爸。
“小天,等你长大了……长大了,就回去吧!”这是父亲留给唐天的最后一句话。他知道,那个回去的地方,在中国,在长江边上。
唐天在孤儿院里一天天地长大,慢慢地忘掉了父亲的话。小时候他曾问过他们,为什么不回去?他们没有回答。现在他们已不在人世,他也永远不会知道答案了。
十年前,唐军从南方回到了老家。按他的说法,这是落叶归根。他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家不能没了——万一父母还有弟弟回来,找不着家可怎么办?——他坚信,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唐军看着后排的小伙子,头脑里浮现出弟弟唐兵的模样,虽然好多年过去了,但依稀还记得,和这个年轻人有点像。“小兄弟,你是来出差还是旅游的?”他打问着。“我是来,来……”唐天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支吾着。
“来探亲的?”唐军接上话。“是,是,也不是……”唐天望了一眼司机,虽然看不到脸,但从侧面看,眉毛很浓很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出租车在高速上飞快地向前跑。不远的地方,几幢现代化的高楼大厦矗立在路边,蓝黑色的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道光线,投到路面上,汽车从光线中穿过,迸出一个个亮眼的光点,像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跳跃在笔直的大道上。
“这就是爸妈日思夜想的故乡?”唐天在心里嘀咕着,“他们不是说江边的一座小小的县城吗?”他四处瞅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小兄弟,我看你好像有心事?”唐军关心地问道,心里头涌出一抹说不上来的感觉——身后的这个年轻小伙子,似乎和自己有一份道不明的缘分,时间久远却从未离开。
“师傅,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唐天想了想,“我是说,你,你能帮我个忙吗?”他犹豫地说道。“当然可以啊!”唐军见小伙子请他帮忙,求之不得,连忙应道,“我也不是一直在这里,”唐军说,“这里是我的老家,十几年前回来的,”他继续说,“算是落叶归根吧!”他打开了话头。“哦!”唐天吱了一声。“小兄弟,你是来寻根的吧?”唐军问,“我对这里还是很熟悉的,”他解释着,又似是在自言自语。
“是,是我父母让我回来的,”唐天盯着窗外繁华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情好了许多,“他们说这里是我的故乡。”他主动说道。
唐军的心不禁一抖,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弟弟唐兵的身影跳进脑海,和身后的小伙子重合在一起,无比的清晰、熟悉。
“那,那你知道他们说的地方吗?”唐军问,眼前出现了一幅从未忘记的画面——长江边上,几间茅草屋。屋前,父母坐在凳子上,他和弟弟站在身后。江水在阳光下缓缓地流淌,发出无声的叹息。
“我父母说,是在长江边上,”唐天回答着,从包里拿出那张泛黄的照片瞅了一眼,递到唐军的面前,“就是这里。”他说道。
车子猛地停住了。唐天的身子向前一冲,双手本能地撑在座位背上,头差点砸到唐军的肩膀上,眼前模糊了……
“你,你……”唐军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盯着一脸惊吓的唐天,“你是……你是……”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停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你是,你是谁?谁?”他急急地追问道。
“嘟嘟嘟……嘟嘟嘟”,十字路口,唐军的车堵住了路,后面的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使劲地摁着喇叭。
“师傅,师傅……”唐天缓过神来,望了望车外,又回过头,紧张地喊道。“你,你父亲叫,叫什么?”唐军已经顾不上危险,一只手死死地抓住唐天的肩头,好像生怕他跳车似的,急急地问道。“我,我父亲,叫,叫唐兵,”唐天脱口而出,想起小时候曾听父亲提过老家有个弟弟找不到了。
江边,一片白墙黛瓦的小院子整齐地排列在碧蓝的天空下。小院外,柳树依依,一汪池水倒影出枝杨叶曳的涟漪,加上石窗木门,一幅江南在水墨画卷。
“小天,这就是我们的家,”唐军指着池边一幢两层小楼,欣慰地说道,“欢迎你回家!”(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