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花叶上,两滴苦涩泪露。心已悲绝。问我,何处有尘埃?
菩提树下,两段错孽情缘。伤已愈合。问她,何时有轮回?
初秋。碧空云浮浅,群峰覆雪;七彩林嶂叠,曲溪潺涓。大地仰望叩苍天,山谷空听有风声;云海俯视见牛羊,已是枯草待雪来。苍茫茫,玛尼堆石经幡扬,这是风景中的藏地。
傍晚时分。夕阳暮色、霞曦映天,染尽千堆云;皓月悬空、淡晕薄边,影出万里光。又是一日的情伤心郁,怎奈非我自愿时。
楚浩然站在一个突出的土台上,身后是层层浅垄,阡陌青稞地。秋风起,麦叶飞扬,穗尖荡起片片浪花,正是一年腊熟时。眼前,碉房错落,石壁木窗、披檐晒台,古朴粗犷,又见厚重与静谧,这是凡世间的藏地。
风景中,千象均可生;凡世间,万物皆可见。只心中的那一抹情愫,既不在景物中,也不在风尘里,是在时空过往的瞬间渐渐凝固成了永远,一如央仓嘉措在诗中所写,“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但自己真的能醒悟吗?真的能释怀吗?那日的初见,一朵眉心印脂莲花,又岂是不再相见就能消淡的;那年的期愿,一枚红色水晶戒指,又岂是不再相遇就能摘下的。
此时的楚浩然站在情恋开始的地方,女主角却已香消玉殒,化莲成珠。这个让他倾心的藏族女孩,犹如梦中的春风一度,醒来后便悄然离开,连个道别都没有给自己留下。
梦是从两年前开始的。
楚浩然是一名自由摄影师,最大的梦想就是拍一部让观众赞叹和评说的公路纪录片。为了收集素材,他第一次去了西藏。除了内心向往那片神奇的土地,也渴望遇到一段浪漫的邂逅,体验一番缠绵的风情,为自己的纪录片编辑一篇凡尘世俗的花絮。
然而,世间万物、人生际遇实非自己能够提前预知,更不是仰望一幕星空、抒发一腔情怀就能够掌控自如的。他也没有想到,就是那次的西藏之行,不仅让他亲身经历了初遇的悄然心动,更让他领悟到了那片遥远土地上的佛旨禅意——藏地有莲花。
这一年楚浩然25岁,正是青春风华、激情洋溢的年纪,对未来充满了希望。笑容春暖花开、言行洒脱飘逸,一生中最有动感的岁月,宛若一枝仰止自如的盛竹,可以放纵不羁,也可以深沉不语。
他踏上了行摄西藏的路。一路上,天高云淡、日明风轻,目之所及之处,皆是蜿蜒起伏的崇山峻岭,落脚之侧是急流奔腾的弯峡曲河;山谷间密林叠彩,半坡上村寨有色;斑斓的风马旗随风衣衣,扬曳着光影的安然;古朴的玛尼堆经风过雨,叙述着年轮的过往。
只是秋日的西藏高原多风雪。影视中美轮美奂的皑皑雪山、如诗如画的云锁金顶,此时已然没了空灵高远的极致美景,开始爆发出最原始的野性力量,展现出敬畏自然与契合天意的本心。对独自一人行走在路上的楚浩然来说,这趟旅程多少忘了最初的心境和期许,只剩下穿行在冽风冷雪中的艰难和不安,还有进退两难时的踌躇与慌乱。
他在一个山谷间的村寨前停下了脚步。这是一个看上去不大的村子,十来户人家零乱地散在半坡上,显得破败苍凉;一条泥泞的土路坑坑洼洼的,积满了污浊的雪水,还有牲畜走动留下的脚印;路两边是低矮的木屋,碎石垒的墙基裂开了很多缝隙,勉强支撑着快要倒塌的屋顶;枯枝扎起来围成的院子里,只在院角的木棚下堆着几撂牦牛粪巴,被雨雪淋湿了,流出黑兮兮的脏水。
楚浩然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眉头紧皱地张望着,想着是否有人家可以收留他过一夜,可是村里好像没有人啊!
他已经累坏了,眼前的山谷和村寨模糊起来,隐约中出现了一池碧蓝波光、氤氲雾气的温泉,池边放着美食和一杯血色的红酒。他正惬意地躺在池中,痴痴地凝视着不远处的一方石雕莲花。
弥漫中水汽袅袅,似仙界天境;朦胧间花叶承露,如雨打芭蕉。莲花边,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子,身姿婀娜,白色的长裙束腰遮踝;五官精致,凝脂的肤色极润秋水。垂眸时含羞滴珠,仰目间情深脉脉;红唇启合时文淑静雅,纤指柔绕间窈窕温和。
楚浩然心际骤然跃动,展眼望去,恰遇女子迎面对视。眉心一点红印宛若莲花绽放于黛睫之上,顿生倾国之美。更有那一抹笑靥皓齿,再演倾城之貌,让他瞬间失了心性、乱了情绪,仿佛醉酒后的迷离,忽遇美人在前,控制不住男人的欲动,凝固在瞬间的幻想中……
待他醒过神来,女子不见了,只剩下那朵石雕莲花孤寂地落于泉池边,独对一波清水,期有人捧水浇濯,洗去凡尘浊物,换一季的佛家供养。
站在寨子的尽头,楚浩然呆呆地望着村外。天边,黑黑的云层裹着袍子在风中匆匆地赶路;雄壮的山峦脱掉了㶷丽的衣裳,裸着身子在雪中沐浴。不远处,曲曲的溪流被一层银灰色的薄冰覆盖,只在岸边的土缝间冒出潺潺的细水,给这个人去屋空的偏僻村落留下了一点生机。
眼瞅着大的风雪随时袭来,他显然没了主意。继续向前走肯定不是明智之举,在这个荒废的村寨待着很可能被困。他有些后悔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西藏来,虽说秋天是这里最美的季节,但风雪也无处不在。
正在左右为难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空旷的谷底显得十分的狂野。他转过身,看见村口出现了一匹飞起跃落的白马,一个穿着藏袍的骑马人手提缰绳、脚扣马镫,朝自己疾驰过来,片刻间到了跟前,收绳驻马,打着圈望着。
“你是谁?跑到这里做什么?”一叠质问声冲着楚浩然击面而来,“马上就要下大雪了,这里很危险的!”声音虽然严厉,却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他抬头望着马背上的女孩,一身棕色的毛皮藏袍,饰以五彩的镶边;银灰色的狐皮帽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看见沾着雪花的睫毛下,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带着毫无掩饰的率真。
“我,我……”楚浩然支吾着,心里却不再紧张——在这个没有人烟的地方,眼看狂风暴雪将至,能够遇到当地人真是万幸,不至于被抛在荒郊野岭了。“你,你什么你啊!”女孩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还不赶紧上来!”声音清脆透澈,在风雪中犹如一串风铃,荡出潺涓之音,让他心头一动,脑子里闪过一个模糊的身影,虽在云间雾中,却似曾见过。
楚浩然还在发呆,女孩已经伸出手有力地挥了挥,示意他上马。他先愣了一下,听话地抓住对方的手,一股掌热瞬间传到手心,又顺着臂膀注入身体,好像一个快冻僵的人跳入温泉中,热体温肤,很快疲倦全无,渐入憇息,耳边传来爽朗飞扬的笑声,在山谷风雪中荡漾回转。
二
“一叶莲花泪露,两地心念,不见。”
“一花一心间,供养为谁?两情相悦,不言。”
楚浩然的耳边响起悠长的梵音佛乐,如云中风起,把他从昏沉中唤醒,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张美丽的脸,虽无江南女子的胜雪凝色,却自生芳纯,颊间的腮红似满月脂胭,羞涩微露,正是少女情怀。再见其貌,彩丝镶边的头帕里是盘圈的乌黑辫发,银饰玉珠的帕檐下弯刀眉睫,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闪着惊喜,带着喜极而滴的泪珠,宛若晨间雨露清新潋滟。鼻尖下,水润的双唇半启半合,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洋溢着女孩的俏皮灵动。
“自己在哪里啊?是在梦里吗?”
眼前的女孩,上身是墨蓝色的斜襟彩边藏服,下着五彩百褶裙;衣领间挂一长串红石珠链,腰际两侧悬吊银垂铃;繁花锦边的袖口处戴着两只镶玉的银镯;两只手垂搭在小腹前,纤指曲柔,正不停地搓弄着衣角,衣角处绣着两朵盛开的白色莲花。
“你醒啦!”话音响起,如林间小鸟晨鸣,让他瞬间想起了马背上的女孩,浮现出他与女孩揽缰提鞭、追风踏雪的那一幕——少年剑侠、神仙眷侣,游行天下、笑傲江湖。
“谢谢你!我……”楚浩然吃力地动了动身子,想撑坐起来,但浑身无力。“不是谢我,是要谢……”女孩说了半句便打住了,朝楚浩然萌然一笑,似夏日莲花绽放,摄人心际、拨动情怀。楚浩然一时没听懂,疑惑地问,“谢,谢什么……”女孩似乎想到了什么,支吾地掩饰道,“没,没什么……”转过脸望着门外,迟疑了片刻,起身出了屋。
楚浩然望着女孩离去的背影,好半天才平静下来,打量着四周。这是一间典型的藏族住屋,色彩丽艳,充满了浓郁的当地风情。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精美的唐卡,画风繁朴、意境旷远。低头瞅瞅自己,正躺在靠墙的低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毯子,全身暖和和的。
“我怎么躺在这里了?”楚浩然嘀咕着。他记得自己跟着女孩在风雪里走了半个多小时,沿着山脚蹚过一条结了冰的小河,漫雪飞舞中看见了一个错落有致的寨子,高高的碉房立在村前的田坡上,灰色的屋顶晒台铺上了一层白雪,分外耀眼,露出秋日雪色的藏地风光。
“我好像是昏倒了。”楚浩然记起来了。他和女孩走到村头停了下来,女孩先下马跳到雪地上,半仰起头瞅着自己,被雪花挡住的脸掩在皮帽里,仿佛开成了一团雪绒花,花蕊里藏着女孩的容貌。他全身都是雪,加上冻的饿的,感觉头重气短,硬挺着僵了的身子,扶着马背,两脚刚刚落地,膝盖猛地打软,眼前一黑……
楚浩然还在努力想着发生的事,房门被推开了,女孩手里端着一个银色的小碗走到床边坐下来,微笑地望着他,眼睛里带着温柔。
女孩换了一身白色的藏装,发辫披了下来,饰着天蓝色的串珠,颈脖上挂着黑白相间的天珠项链。整个人应该是精心打扮过的,看上去没了刚才的俏动活泼,多了份静娴淑雅,宛若花骨朵暗香浮动。美丽的容颜,双眸顾盼、颊绯靥红,眉心间一点红印似莲花正开,恰是曾经的初见。
“喝点热茶吧!”轻柔的声音传入楚浩然的耳朵里,一股暖意瞬时牵动了内心深处的情愫,似穿越风雪,再见春天。“谢谢你!”他起身坐起,双手接过小碗。“你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女孩的话说了一半,抿了抿红润的双唇,把脸转向门口,眼睛里流露出隐隐的忧伤。“你怎么了?”楚浩然瞧出了对方情绪上的变化,还有话里的犹豫,连忙道歉地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没,没……什么……”女孩微微地笑了笑,掩饰着自己的表情,转身出了屋。
“她怎么了?刚才还俏皮的样子,转眼又好像有心事似的。”楚浩然低头喝着碗里的奶茶。浓郁纯香的青稞茶从舌尖滑进喉间,如谷间的小溪在身体里流淌,把他的思绪带入了自我遐想的境界。
透过床边的木窗可以看到外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对面的屋顶上积了厚厚的雪,仿佛洁白的床被,温暖着被窝里的人;越过屋顶向远处眺望,村外的山峦也是一片白色的世界,间或在半山腰点缀着几小块的灰色,那是几个相邻的村寨。秋天的藏地瞬间就可以进入大雪纷飞的季节,只为佛意可见的时刻,正如仓央嘉措在《问佛》里所写的,“为什么每次下雪都是在我不经意的夜晚?”
楚浩然听到屋外传来女孩的声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有些纳闷。稍作犹豫,他爬起来走到窗前,伸手抹去玻璃上的雾气,向外望去,一时间呆住了。
院子里大雪铺地,中间走出两条弯弯的脚印子,通向篱笆栅门;杂木碎石垒砌的院墙上,积雪已有小半尺厚,像发酵好的白面大条;院子的角落里搭着两个简易的木棚,里面圈着几只羊,正蜷缩在一起相互取暖;院子中间搁着一个黑乎乎的大火盆,半盆烧尽的木炭上盖着一层薄雪,灰白分明;火盆的旁边支着一把长长的木条椅,上面铺着几个大红色的坐垫。两个女孩正坐着说话。
她们一个穿着墨蓝色的藏服,另一个是白色的。两个人手握着手,相互轻轻地拍打着,低头说着什么。隐约听见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来这里做……”
“刚才在屋里的是两个女孩啊!长得这么像,是双胞胎?”“那我最先遇到的又是谁呢?”楚浩然转身瞅着屋里的陈设,开始飞速地思忖起来,好奇心噌地跳出来,英俊帅气的脸上露出小小的窃喜。
央金顿珠和央金丹珠是双胞胎姐妹。顿珠是阿姐,性格温静平和。丹珠是阿妹,外向洒脱。姐妹俩从小得山川之气、汲河溪之源,十七八岁时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出水双莲,在藏地东部山区的十里八乡有“嘉绒白玛”的美誉。
姐妹俩十来岁时就被阿爸送到山外读书,阿姐顿珠后来考上了民族大学,毕业回到家乡,在当地的文化艺术中心从事藏族文化保护工作;阿妹还在上大学,今年大四了,照她的想法,还要飞得更远、飞得更高。这次实习回来,就是想和家人商量今后的打算,结果一向开明的阿爸坚决不同意,阿姐也站在了他的那边,不再像以前一样支持她的选择。
心烦意乱的丹珠无法理解阿爸的想法。在她眼里,阿爸虽然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但年轻时也曾离开家乡,走出大山,知道除了高山湖泊、雪峰茂林、草甸牛羊外,外面的世界还有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灯红酒绿,远比家乡的偏远贫瘠精彩。更何况阿爸当年也鼓励她多走走、多看看的,现在为什么突然又反对了呢?
丹珠不理解,顿珠却能体谅阿爸的心思。大学几年的经历让她和阿爸的想法开始一致,最终回到家乡,选择了天高云淡、月伴星河的藏地风情和淡泊平和、温和从容的生活。
阿爸曾跟她说起过年轻时的事。正是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拓展了他的视野,也改变了他的认识,最终明白自己的归宿到底在哪里,自己究竟适合什么样的生活。
二十多年前,一个年轻的藏族少年不顾父母的反对,独自一人踏上了闯荡江湖的路。当他走出大山,迈进千里之外的都市时,他被眼前的繁华热闹深深地吸引了,下定决心不再回到那个闭塞清苦的家乡。
梦想是美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打工的奔波和艰辛换来的只是勉强糊口的微薄工资;偶尔和家乡的伙伴坐在路边的大排档,望着路尽头的大酒店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西装革履、打扮时尚的男女进进出出,这个藏族少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当初的激情。而在梦里,家乡的山川溪流、村寨炊烟变得越来越清晰,随时能够看到阿爸阿妈期盼的目光,听到他们呼唤的声音。
少年做出了决定,收拾起简单的行囊,毫无眷念地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从高楼历历的城市到山清水秀的田园,再到终年积雪的大山,他的情绪重新变得轻快了;看到路边熟悉的玛尼堆和五彩的经幡,他终于释然了——他属于大山,属于藏地。
顿珠原本就是一个性情温和的女孩。和外面的世界相比,她更喜欢家乡的山山水水,内心追寻那种仰看蓝天白云、眺望雪山草甸的淡泊生活。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曾在那样的世界里驻留,迷恋过都市的亮丽和时尚,但她很快发现,都市的生活虽然精彩,但有时过于物质世俗,远没有家里人过日子的朴素无华;都市的人们虽然进取,但有时过于精明计较,远没有家乡人的忠实敦厚。
她曾努力地去适应外面的世界,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在她看来,只有家乡的山水能给自己带来平和,只有家乡的空气能给自己带来温度。有了这些感悟后,她为自己找到了努力的方向——传承藏地的古老文化,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的民族。
丹珠性格外向、个性率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在她的认知里,家乡风景秀丽,但人们的生活还不富足;山外的人虽然赞叹家乡的独特文化,但更多的是出于新鲜和猎奇,来去匆匆。她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未来;她要走出大山,去闯荡更大的天地,一个比珠穆朗玛峰更高,比色林措湖更大的天地;一个属于自己,属于一个藏族女孩的广阔天地。
那天她和阿爸阿姐争执了一番,一个人赌气跑到山里溜达,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风雪已起,她正准备回去,看见村里站着一个人,显然又是瞎逛的山外人,本不想搭理,但瞅对方一个人,善良还是战胜了任性,她追上去并把对方带回了家。
当丹珠第一眼认真打量楚浩然时,她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亮。这是一个帅气的男孩,虽然闭着眼睛,脸色疲倦,但依然无法遮住他的俊朗。乌黑的寸发、浓密的眉毛,高翘的鼻梁、宽厚的嘴唇,就像影视剧里的男主角;又好像梦里一直期待的驹觉,在她的心里泛起阵阵涟漪,触发了一直未启的情感,期待起一份少女的浪漫来。
楚浩然躺回到床上,眼前全是两个女孩的身影。他隐约觉得最先在屋里的女孩是妹妹,是她把自己带到这里的,而那个眉心印莲的女孩应该是姐姐。想到这,他对自己的藏地之行更加充满了期待,甚至有了些情热。
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随即被轻轻地推开了,穿着墨蓝色藏装的女孩走进来,径直坐在了床边,嫣然含笑地望着他。绯红的脸颊带着少女的羞涩,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着他先开口。
楚浩然不敢直视面前的女孩,犹豫了片刻,轻声地问,“你叫什么名字?”丹珠瞧出了男孩的局促,倒是挺开心,大大方方地回答道,“央金丹珠。你呢?”“楚,楚浩然。”他被女孩瞅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经意间扫到对方的手上,顿时呆住了。
“你,你是谁?”楚浩然突然大声地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让他想不到的东西。“你,你,你怎么了?我是丹珠。”丹珠显然被他吓着了,哆嗦道。“这个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楚浩然抓住丹珠的右手,指着食指上戴着的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急急地问,“你快说!”眼睛里不再是惊讶,而是惊喜。“这,这是我,我阿姐的……”丹珠答道,疑惑地望着楚浩然。“你姐姐?你姐姐是谁?她怎么会有这个戒指的?”他的脑海里跳出另一个女孩的身影——那个眉心印莲的女孩——想起三年前那个记忆犹新的期冀。
三年前,楚浩然回校参加百年校庆。校庆中有一个寄语青春的活动,就是由毕业的同学准备一份礼物,学校随机赠送给在校的学生,作为青春传承的存续。这是学校百年来的传统,一直被全校师生坚守至今。
当时他精心挑选了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至于为什么会选这个,他自己也没想清楚,就是心里有一份莫名的期许和梦幻般的冲动,告诉他这枚戒指是为一个远方的女孩准备的,那个女孩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他有预感,总有一天会再见到这枚戒指,还有那个收到礼物的女孩。
现在,红色的水晶戒指真的出现了,就在这个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就在这个莲花供养的藏地;而那个女孩真的出现了,不是眼前的女孩,是她的姐姐。
这不是天命,又是什么呢?
这不是缘分,又是什么呢?
“你姐姐呢?”楚浩然从回忆中醒过来,欣喜地问道,“她的这个戒指是从哪里来的?”“我阿姐,阿姐,在外面做饭……”丹珠害羞地抽回被对方抓住的手,泪水不作主地涌出了眼眶,惊慌慌地望着他。“你,你知道,这个戒指是你姐姐从哪里来的吗?”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稳了稳心神,轻声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丹珠见楚浩然换了口气,紧张的心也放了下来,说道,“阿姐没和我说过,你一会儿问她吧!”“噢!谢谢你,丹珠。”楚浩然朝她礼貌地笑了笑。他想,既然上天安排自己和这对藏地姐妹相遇,那他们之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央金顿珠听完妹妹的话,不禁痴了。她呆呆地望着手上的水晶戒指,拉开床边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本蓝色的小册子,翻到最后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小卡片。她永远记得那是三年前的春天,正是万物复苏、春暖花开的时节。央金顿珠来到这座繁华的沿海都市已经半年了。她是作为民族大学的优等生,被选送到当地一所著名学府作交流生的。正逢学校搞百年校庆,有一个传统,就是由老校友给在校生送一份礼物,礼物是随机的。她也收到了一份礼物,还有一张小卡片。
这是一枚红色的水晶戒指。顿珠很奇怪——这个校友怎么会选这样的礼物——打开卡片一看,不由会心一笑,似乎明白了校友的深意,一时倒想象起他的模样来,心头一热,就像离家的她饮下一杯热气腾腾的青稞奶茶,身体和情感都有了归宿。
三
“一叶莲花,冰清玉洁;一世情缘,在水那边;远方虽远,亦在梦怀;他日有缘,定会遇见。以此为信,不负韶华。”
顿珠久久地凝视着戒指和卡片,脑子里全是隔壁男孩的模样,和她梦里见到的一样。
“这个叫楚浩然的男孩,真的是这个戒指的主人吗?”
“我的神灵,真的听到了我的呼唤了吗?”
“那我该如何面对他,又该如何面对我自己呢?”
一时间顿珠想了很多,心绪从最开始的惊喜慢慢地变成了忧伤。泪水从眼角流出,顺着秀美的脸庞滴在戒指上,润湿了光亮的水晶,又落在卡片上,开出一朵朵绽放的莲花。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顿珠最终做出了抉择。她知道,这个抉择和自己三年来的期待相比,很痛;和今天的初遇相比,更疼。但这是她认为最正确的抉择。既然注定此生无法相守,那就从一开始就不要相识,给彼此留下一个心念,走过各自的春夏秋冬,生死两茫茫。
楚浩然没有想到,央金顿珠会把他原本只是一纸的心际遐想变成此生最真切的情愫;他没有想到,顿珠终于等到了带给她一怀情思的自己,却选择了离开;他没有想到,顿珠生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用自己的善良做出了无我的取舍。
“阿姐说,让我留着这枚戒指……”丹珠哭着说道,纯美的脸庞如雨后的莲花,泪珠似露。“她还说什么了……”楚浩然还没有从愧疚和自责中醒来,但从丹珠的话里感应到了顿珠的心愿。“阿姐说希望这枚戒指可以护佑我去寻找外面的世界,带来一生的幸福……”丹珠深情地望着楚浩然,泪珠中含着对未来的期许。
“丹珠,我可以带你去追寻你的梦想。”
“我也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更相信,你的姐姐一定会在那莲花盛开的地方等着我。”
楚浩然轻轻地抹去丹珠眼角的泪水,疼爱地望着这个清纯的藏族女孩,内心是哥哥般的呵护。
雪已经停了,碧蓝的天空阳光明媚、薄云慢移。村寨里依旧是白雪覆地、雪花挂树。不远处群山叠雪、晨曦映峰,山间的庙宇金顶威严静谧,供养出藏地的秘境深远。
村外的小路上,一个瘦长的背影在缓缓前行,身后留下两行深嵌的脚印。村头的小院子里,一个穿着墨蓝色藏装的女孩目送着远去的男孩,隽美的脸庞双眸清澈,宛若山里的海子;红润的双唇微微启抿,恰似含苞的莲花。
画外音:两年后,楚浩然的自媒体微纪录片《藏地莲花》在网络上发布,引起网民的追捧。他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将一枚莲花戒指放在顿珠的墓前。丹珠也回到了家乡,告诉姐姐,外面的世界真的很精彩,在那里她实现了梦想,也找到了爱情。但梦里,最美的还是家乡的这片天高云淡、莲花盛开的土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