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云强
引子
这段时间和妻子决定把家里重新装修一下。装修前有件事要做,就是收拾,把用不着的东西扔掉,给装修师傅腾出地方。
商量好进场的日子后,全家人就带着收拾了。我负责客厅和书房,妻子是卧室和卫生间,儿子管他自己的房间,厨房和阳台就交给了老母亲,每个人的分工很明确。
听同事说,收拾东西有一个大概的标准——但凡两年内没有再用到的东西基本上就可以扔掉了。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就按照这个标准来。老母亲首先表示反对,经过一番耐心的思想工作,她妥协了,但有个条件——她的东西她做主。
没想到,原本想着最多一个礼拜就能解决的事,硬是被我们拖了大半个月。其间的回忆、伤感,往事、不舍,选择、犹豫,交织在一起,澎湃起伏、纷繁复杂,到最后都有点后悔折腾了。
妻子的旗袍
最先的伤感来自妻子,来自她的衣橱。
打开妻子的衣橱,里面满满当当的全是衣服,挂着的、叠着的,还有一包一包打理好的,整齐地堆在一起。
妻子站在橱子前深吸了一口气,看架式,好像准备对她的衣服大开杀戒了。不是有句话说的嘛,女人的衣橱里永远缺一件衣服。
“你这是逮着机会,想着给你的衣柜来一次更新换代了吧!”我打趣道。“错!”妻子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更新换代的衣服永远在路上。”
我无言以对。
“你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衣服,而是我的青春……”妻子突然像换了个人,话里的语气好似林黛玉一般的伤感。
我望着眼角已见皱纹的妻子,没敢再说话。
“你说这件衣服能扔吗?”妻子从柜子的最里面拿出一件衣服伸到我的眼前,我瞅了一眼,连忙使劲地摇着头:“这件绝不能扔!”
妻子手里拿着的是结婚时穿的旗袍。
旗袍又称褀袍,以右衽大襟、立领盘扣、侧摆开叉为主要样式,被普遍认为是中国女性的传统服装,也被视为“中国国粹”之一。
还清楚地记得,这件旗袍是我俩专门到城里的大商场买的。大红色的旗袍,颜色㶷丽、款式精致。当时妻子穿着它站在我面前,我的眼睛里顿时放出了两道光——旗袍的确能体现出东方女性的含蓄优雅。
“要不现在穿上再看看……”我笑着说道。“你觉得现在还能穿得上吗?”妻子反问道,把衣服放在身前比了比,又放回到橱子里。
看到妻子低落的神情,想到她从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到嫁给我,从一个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少妇到生了儿子,成了一个每天为孩子操劳衣食住行的母亲,时间不经意地淌过了十多年。现在,她的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已无当年羞涩新娘的模样。
“改天再给你买一件……”我讨好地说道。“那会和结婚时的一样吗?”妻子似有佛问。
我一时语塞了。
儿子的画画
就在妻子为她的衣服感慨时,儿子那里也遇到了问题。问题出在他的画画上。
儿子喜欢画画,从小就喜欢。打从他学会了抓笔就开始画,从最简单的直线画到拐拐弯弯的曲线,从一个圈画到无数个圈,从一个方格子画到一座房子,再到一辆小汽车。时间过了好几年,儿子的画也从沙发上、地上,到了墙上、门上。儿子长高了,家里的涂鸦也在长高,直到搬了家,那些原生态的画画也送给了别人。
到了上小学,看到孩子有空就画,兴趣不减,我们和他商量去学美术班,他高兴地答应了。现在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房间里堆了好多好多的素描和水粉画,还有他的涂鸦本。
“老爸,老妈,这些画画和本子怎么办啊?”儿子在房间里大声地叫道。“自己处理!”我和他妈异口同声地回道,相视一笑。
在客厅里,除了摆在电视柜上的十几幅作品外,角落里还搁着一个大纸箱,里面全是儿子的画画。按照他姑妈和舅舅的说法,等他出名了,每一张画都是钱!
我们也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一直留着他的画画,想着他真的功成名就了,这些画稿一定能买个好价钱!
“这些都留着吧!”儿子捧着一摞子画画跑来求救,眼睛里带着深深的不舍。
我望着孩子,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画画,眼角有点酸。
时间过得真快!记得他刚刚会爬时,他用笔在纸上绕了一个鸡蛋模样的圈,又在它的下面画了两个小圈。一开始我和他妈没看出来是什么,正纳闷时,他身边的小汽车响了起来,我才看出来他原来画了一辆小汽车。
我从儿子的手上接过画纸,坐在地上一张张地翻着。
第二张是一朵七彩的花,每个花瓣的颜色都不同,十分的艳丽。这是儿子二三岁的时候画的。在他的眼睛里,这个世界是花的世界,充满了色彩。
第三张是一座城市,不是我们现在生活的城市,而是未来的城市。那里有几百层的高楼,有在天上飞的汽车……这是儿子七八岁的时候画的。在他的眼睛里,这是未来的世界,也是他们的世界。
“都留着吧……”我望着孩子他妈。“儿子自己决定吧!”她朝孩子笑了笑,温柔地说道。
儿子抱着他的作品开心地回到房间里,嘴里哼着小曲。仔细一听,唱的是我有一个梦想。
孩子从小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汽车设计师。
我的书
我快要崩溃了——我被困在了我的书房里。
眼前是一整排柜子的书,估摸着有二三百本,其中一部分是妻子的。妻子是幼儿教师,她的书多是工作上的。搬了两次家,能够活到现在的基本上就是准备和她长相厮守的了。
再看看我的书,多是经过跋山涉水、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像跟着唐三藏从西天取回的真经似的。
过去的三十多年,我从南京到北京,从北京到西安,从西安到北京,从北京到南京,搬来搬去的行李中除了四季的衣物外,最多的就是书了。
我坐在书柜前,静静地凝视着里面的书。每一本书都是我曾经的过往印记。
上面一排是外语词典,有日语的,有英语的,还有一本俄语的。我的专业是外语,结果没干多长时间就改了行,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和公文打上了交道。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几句问候的话,基本上全都还给老师了。
打开其中一本,一股久未翻开的书潮味扑面而来。这是那年我和同事帮单位领导搬家时他送给我的,经过几次折腾一直跟着我。现在,它将和二十多年前一样开始面对我的决定——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走向灭亡。
下面一排是历史外交和人物传记。刚开始工作的头两年,因为学语言的关系,对世界历史和外交情有独钟,曾梦想做个外交官,学张骞凿空西域,开丝绸之路;为国舌战群儒、捭阖纵横。人物传记也多是些历史人物和时代英雄。所谓时势造英雄,他们的成功除了努力之外,还有属于他们的机遇。而对我来说,这些留下来的书证明我也曾经努力过。
右边的柜子里有我的最爱,近百本的《中国国家地理》杂志。
《中国国家地理》原名《地理知识》,1950年在南京创刊,2000年10月更名。杂志以介绍中国地理为主,兼具世界各地的自然、人文景观和事件,也涉及天文、生物、历史和考古等领域。
我喜欢杂志里的自然人文和历史考古,所以会有选择地买。记得刚开始是16块钱一本,现在是30块钱,虽然涨了价,但它的品质一如既往,是我平常首选的读物,也是我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参考读物。
除了书,我还有几十本邮册。
邮票是邮资凭证。除了用于邮政事务外,它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归入方寸之间的世界,有历史,有科技,有文化,是世间万物,是人间烟火。邮票是有价值的,但里面的世界是广阔无垠的。
经过好几天的心理斗争,我的书房除了扔掉些废纸残物之外,基本保留了它原本的样子。
母亲的腌菜坛子
妻子的衣服扔不掉,儿子的画画扔不掉,我的书扔不掉。我们把最后的希望对准了母亲的厨房,结果我们遭遇了一场更加猛烈的阻击战。
我们的目标里有几个腌菜坛子,那是父亲留给母亲的。
记得小时候,到了冬天,家家都会腌菜。我们这里腌的最多的是高根白和雪里蕻。把新鲜的高根白和雪里蕻洗干净,放在太阳下晒干,去掉水分;然后码在半人高的腌菜缸里,一层层地码,码上一层撒一把粗盐,用脚踩实了;最后用大青石压住,盖上盖子。
以前家里穷,父母每年都会腌上一大缸。平时用菜籽油炒一炒,难得放点儿肉丝,特别的下饭,尤其是拌在稀饭里,连咸菜都省了,我家能吃上小半年。
后来生活好了,吃的东西也多了,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蔬菜,腌菜的人就少了。不过父母已经习惯了,没有大缸腌,就买来几个小点儿的坛子,腌些蒜头、生姜什么的。
我们家最受欢迎的是父亲腌的蒜头。父亲腌的蒜头就像一颗颗泡在水里的石头,晶莹透亮的。放到嘴里咬上一口,脆脆的、酸甜甜的,少了生蒜的辛辣,吃进肚子里仍有烧灼感,但很舒爽。
虽说喜欢吃,但我们谁也没有想过和父亲学一学。父亲离开我们好几年了,腌蒜这些事很自然地交给了母亲。她每年会腌上两三坛子,我们兄弟姐妹分分。要说口味,似乎比父亲差了点,但我们不会和母亲说,因为这不是味道的问题。试想一下,我们又有谁想过给父母腌一坛子孝敬他们呢?
后记
装修师傅进场的前一天,我们好歹把家给收拾出来了。站在并没有腾出多少地方的家,全家人仿佛来了一场回忆往事的旅行、一场感叹人生的洗礼。不管是最后被忍痛扔掉的,还是最后又被留下来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张画画、每一本书,还有腌菜的坛子,全都成了我们的家人。
“除了结婚的衣服,还有生儿子那天穿的孕妇装……”妻子说。
“除了我的画画,还有我的手账本……”儿子说。
“除了我的书和邮册,还有笔记本……”我说。
“除了腌菜坛子,还有你们的父亲留下来的辣椒籽……”母亲说。
那我们能扔掉什么呢?我和妻子面面相觑,一时无法找到答案。
那扔不掉的是什么呢?我和妻子相视而笑,同声地说道:“扔不掉的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