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一条狭长的黄土路沿着上上下下的坡子弯弯曲曲地拐着。远远望去,路是土黄色的,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苍白无血,就像一张褪下来的、晒干了的、长长的蛇皮,被丢在了塬上。
坡子的两边是深深浅浅的土沟。浅的凹子里有几棵酸枣树,已经枯掉了,孤零零地杵在沟里,就像几个七老八十、瘦骨嶙峋的老人,目光呆滞地望着生他、养他的黄土地,无声又无助地等着太阳落下山去。
路上走着两个人,他们一身陕北汉子的打扮——头上扎着羊肚子毛巾,上身套着白短褂,下身是黑色的大裆裤,脚上蹬着布鞋。他们的腰间缠着布绳,别着一把镰刀,吊着一块磨刀石。刺眼的阳光照在弯弯的刀口上,反射出一弧亮光,投到路边的麦田里。
强柱和强树是麦客。
麦客是割麦子的人。在广袤的黄土高原上,每年麦子成熟的时候,麦客就从家里出发了。他们赶到麦子最先收割的地方,寻到雇人收麦的人家。这些人家不是有人在城里吃公家饭,就是有人在外面捣腾买卖,家里没有人愿意再吃这个苦。
强柱和强树也不想吃这个苦,但他们两家太穷了。两个人干这一行好几年了,家里还是穷。
“二哥,这次额们走哪里?”强树问强柱。
强柱和强树是远房堂兄弟。强树从小就跟在强柱的屁股后面,强柱爬树,他掏鸟窝;强柱下河,他捞鱼。强柱家几辈子是穷人,强树家不是,他家祖上曾经是塬上的大地主。
强柱擦了擦脸上的汗,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说道:“今年额们换个地方……”“走哪里?”强树扯着嗓子问。“走……走渭河……”“渭河!”强树听到后,显得很兴奋。
往年他们走的都是泾河,泾河那边的活多,基本上天天不落下。但今年强柱想换个地方,前两天他梦到自己在渭河那边,那边有个女人在等他。
这个梦他没有和强树说。
麦田里,强柱弯着身子,左手扯过麦秆,右手挥动着镰刀。伴着他的喘气声和疯子般的动作,麦穗子在他的眼皮底下扭起了秧歌,很快又被他发狠似地扔到了身后。一袋烟的功夫,几分地的麦子就被强柱割了个底朝天,一摞摞的麦秆没有打捆,全散在地里,就像一摊乱草堆,把他困在了里面。
强柱挺起腰,抬头望着天上的太阳,猛地大吼了几声,嘶哑的声音在空中打起了颤。此时的他,就像一头走进戈壁滩的孤狼,对着冷月长啸。声音落下,他将手中的镰刀用力地扔了出去,镰刀打着转,在麦田上划出一道弧线,像一把暗器,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泥沟里。他高高地举起两只胳膊,又是几声绝望般的大吼,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把自己砸在了一片麦秆堆上。
不远处的坡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穿着一件大红色的长襟襟,胸前抱着一双黑色千层布鞋。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那里,目光就像一把闪着光的镰刀,扎在眼前的麦田里——一个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胯间只围着一条白色大裤衩的男人,像个“大”字一动不动地躺在一片金黄色的麦堆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上,一眨不眨,任由火辣辣的太阳刺着他的眼珠子。他的身上粘满了麦穗子,一道道被麦尖划破的血印子冒出血来,渗进汗里,泛出红色的油光。
强柱想了想,对强树说:“我们还是走泾河吧!”“啊!”强树一脸的惊讶,他不知道强柱为什么又突然变了主意,但他想去渭河。昨天强树做了个梦,梦里有个女人让他去渭河找她。
这个梦他没和强柱说。
太阳照在地上,天上一丝风都没有。在土坡拐角的地方,几块歪歪扭扭的麦田挤在一起,收好的麦秆被扎成一捆一捆的,整整齐齐地堆在地头。
强树坐在田边,麦子已经割完了,他一个人割的。今天他像是被打了鸡血,浑身是劲。他想让麦花看到,他是田里的好把式。
麦花是强树的雇主。
麦花家的男人在矿上挖煤,挖煤挣钱多,村里的人遇到缺钱的时候,会上门借几个,每次都不空手。有了这份德行,她家的田一直是村里人帮着种、帮着收的。年前井下塌方,麦花的男人被砸死了,她成了寡妇,村里的人不仅赖了他家的钱,田里有活时也不见了人。
“小兄弟,喝点水吧……”
强树正想着心事,耳边传来了女人的声音——是主家来了——他的心猛地一颤,脑子里不做主地想起了村里娶婆姨闹洞房的场面来,全身跟着一阵燥热。
麦花端着大瓷碗,瞅着跟前的麦客,眼睛里闪着光。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心在扑扑地跳,就像那年从山沟沟里嫁出来,又害羞又期待。
两天前的临晚,麦花在院子里纳鞋底子,心里想着田里的麦子没人收。
“姐,能给碗水喝不?”
麦花抬起头,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个年轻汉子,穿着白短褂和黑大裆裤,头上扎着羊肚毛巾。他二十来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脸庞,五官硬朗。两条长长的胳膊结结实实,一看就知道是干苦力活的。他的腰间别着一把镰刀,吊着一块磨刀石。
是个麦客!
麦花心里不由的一喜,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她正愁田里的麦子没人收呢,眼前就来了麦客。这些日子,村里的男人,不管是家里有婆姨的,还是打光棍的,又开始深更半夜地躲在家里的窗户下,偷看自己洗澡睡觉,村长更是拐弯抹角地暗示她家的麦子可以用她的床来换。
呸!村里的男人都是色鬼投胎的!
麦花知道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把自己变成泼妇。她在门后和床边都放上了镰刀。她时刻准备着做个麦客,不是割麦子,而是割掉那些男人的命根子。
“小兄弟,出来走麦田的吧?”麦花从屋里端出一大碗水递给强树,大大方方地笑着问道。“是的呢。”强树接过了碗,怯生生地答道,眼睛瞅了瞅女人。
女人长的真好看嘞,像个仙女似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脸颊上带着两个小酒窝。强树觉得自己更渴了,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满满一大碗水,打了个嗝。
“还要吗,小兄弟?”麦花从强树手上拿过大瓷碗,冲他微微一笑,转身朝屋里走去。
强树盯着女人的背影,愣了神。这是他在梦里见到的女人,长襟襟上的小碎花就像她的脸,红扑扑的,带着陕北婆姨特有的山丹丹花的味道。
强树晚上歇在了麦花家。自家里的男人走了后,麦花头一回睡了个安稳觉。天刚刚发亮,强树就上了麦花家的地。
麦花家住了个麦客!这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麦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一大早就在灶上忙上了。她在几大碗的扯面上放足了辣椒面,撒上葱花和蒜瓣,将一勺勺滚烫的热油泼到面上,碗里顿时发出“嗞啦啦”的声音,就像一大群羊儿在黄土地上撒着欢地跑。
强树望着脚下的沟沟壑壑,扯着嗓子唱道:“妹子啊,你可跟着额回家……”
强柱推了推强树的胳膊,问:“大白天的,做甚梦呢嘛!”
强树懵懵的,随口问道:“额们这是去哪里?”
“回家,没人叫额们割麦子了……”强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