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故乡,天边泛着被霞焚烧过后的一点微蓝残骸,波浪般的云彩,带着浑浊感,一层推着一层,孤鹜从这混沌中下坠,掉到树枝上。枫叶洒落一地,老树无奈而阴郁地站着。去年离乡,还是垂柳柔嫩轻抚面,再见竟已是这般光景。近一年学业繁重,不能长伴姥姥身旁,念及此,悔意登时九曲回肠。
“夫人哪,乌鸦尚有反哺义,牛马知报上草人。你有念我夫妻恩,我岂无念有你夫妻心。”刚到门口,风儿便携这折《西京戏》向我扑来,我循声而入,不出所料,姥姥在院子里又扮了起来。于是悄悄掂步,怕惊了这“李彦荣”,许是我没藏好,姥姥一个转身,眼神步法一换,喝到“哇呀呀,哪来得毛贼,来此何为,快快报上名来”,我一捻兰花指,微微作躬,哭腔答道“大人在上,妾身姓裴名秀英,来此状告那李彦荣”。姥姥见我此状,怨骂着笑口道“你这没良心的,还知道回来”,我刚想狡辩一番,姥姥接着又说“算了算了,既然回来了,我这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一般见识。来来来,陪姥姥我坐着唠唠”,于是我顺势坐在一旁,窃喜免过一顿“责备”。
起初,姥姥同我寒暄家常,聊了一会我打趣道“您老跟王熙凤真是大差不差,‘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这刚到家门,就听见您在院子里唱西京。”姥姥说道“就你嘴贫,一天天没个正样。竟消遣起我来,倒是你,什么时候给我来段东京,我记得早前你最擅长这出”,我微微一愣,瞬而咂舌道,“东京啊,东京唱的啥事嘞,哎呦,我都忘了,更别提唱词了。”顿了一顿,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道,“茂腔这会都没什么人听,您在电视上估计都见不到了吧,就算是那些爱听戏的,也是听京剧昆曲这些高雅入流的剧目。像茂腔这么土的唱词,谁愿意听,也就您还当个宝”。听罢,姥姥嘴角似乎抽动了一下,不过仅一眨眼便无踪可寻,像从未有过一般,只清晰感到姥姥勃然变色,说道“你个小孩知道什么,茂腔虽然没有京剧有名,没有昆曲高贵,但却是我们这些没上过什么学的小老百姓能听明白的,就是没换牙的娃娃听几遍也能跟着哼几声。你说的那些剧折子听半天才听个模棱,脑袋也不够用啊。再说,你可别小瞧了这茂腔,茂腔虽说是乡村出身的戏,但唱念做打也是毫不含糊,尤其是‘四大京’、‘八大记’,那叫一个绝。”
言及此处,一抹斜阳轻轻地挂在枝头,抖落了几片枫叶。天已渐渐变暗,风儿此时似乎也累了,缓缓驻足,变得温柔许多。或许被这放慢的氛围感染,姥姥语气也渐渐柔和。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早些年,茂腔还不叫这个名,叫“茂肘鼓”,那时候小鬼子打过来,兵荒马乱的,从我记事开始,就见一家子天天提心吊胆的,晚上都不敢在炕上睡,整宿睡在地上,竖着耳朵听有没有脚步声,有就得抓紧跑。这么日复一日,再精神头不孬的也扛不住折腾啊,村里就靠着聚在一块唱个茂腔寻个乐,这日子啊,也就在这调调中痴了醉了。”
我心中不解,一脸不相信的神色看着姥姥说道“不是打仗么,还有那心情唱戏?就是有,哪来的功夫?”姥姥见我一脸无知且无畏的表情,不屑一顾地说道“你懂个啥,在那个年代,我们这群女的也没啥本事,也就跟着剧团演出,当时那苦日子,说了你别不信,还觉得我开玩笑,当时我们戏团的把村祠堂当排练场,在一起唱新戏、演新事,像什么《大参军》、《送粮支前》啥的,那可是掀起不小的参军劲头,老少爷们们被鼓动的都去报名参军。而且啊……”
姥姥说到兴头上,突然戛然而止。我身体前倾,问道“而且,而且啥也,您倒是快说啊”。已是年近期颐的老人,朝我狡黠地眨眨眼:“真想知道?” 我赶紧说“真想啊”。姥姥也不继续卖关子,用手轻轻抿了一下发髻,露出好似刚刚恋爱的小姑娘般的笑容,说道“也就是那时候,我认识了你姥爷,当时我在台上唱戏,他在下面躲着偷偷的看。我在幕帘子后面扮装的时候,他经常在旁边树后藏着,明明是司马昭之心,但他就是害羞的要命,支支吾吾也不说话。”
我听的入神,天边尚存的一点余光透过稀疏的树叶爬上姥姥布满风尘的面庞,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一时间,仿佛看到姥姥年轻时,那该有多美啊,竟不觉出了神,好久才缓过来,然后一脸吃瓜地问道“后来,后来呢,您和我姥爷怎么在一块的?”姥姥似是看勾起了我的兴趣,不紧不慢地说道:“后来啊,你姥爷那榆木疙瘩,就被我给三言两语骗到手了”。听到这里,我笑道“原来姥姥这么主动啊,不愧是您”姥姥也不怒,说,“他一天天跟个木头似的,等他开口,还不知道猴年马月,而且你姥爷当时可是村里的香饽饽,还不得先下手为强。”听到这,我不由得会心一笑,心想“原来恋爱这件事,搁哪个年代也是一样啊”。继而说道,“那这茂肘鼓岂不还是您跟我姥爷的媒人”,姥姥说道“可不是咋的”。说罢,姥姥笑着望向我,我笑着望向姥姥,此刻,忽觉岁月静好,良辰无恙。
然后我好奇问道,“那这茂肘鼓什么时候改成的茂腔”,姥姥说道,“这得是建国后了,新中国成立后,村几个,拾荒开荒,排演新戏,将《朝阳沟》、《三代人》、《两垅地》、《芦荡火种》等戏曲全改成茂腔曲调演唱。我和你姥爷一个唱旦,一个唱生,那日子好不快活。”我一脸诧异问“姥爷也会唱戏呢”,姥姥说“会不会你得看他娶了谁,虽然没我唱的好,但也还能将就,只是没想到跟他这一搭,就是一辈子,到头来,这老东西唱够了,把我自己扔这世上”。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怎说到,怎说到,平白地分开了,噢嗬罕”情动于中而发之于外,姥姥思往起感,不由得唱起这《长生殿》,没想到这戏词用茂腔唱法,配上姥姥沧桑的腔调,倒别有一番滋味,许久,姥姥的唱声还回荡在院子里,余音绕梁。
此时夕阳已然落山,凉风愈加起兴,姥姥触目伤怀,感慨道“这偌大的院子,从此也就我这把老骨头在这唱个独角戏喽。“一别凉风起,生死长相忆,噢嗬罕”,姥姥愁肠唱道。莫不是院子里的枫叶也有七情六欲,竟簌簌而下,似是流泪般。“秋风最能管闲事,红了枫叶生鬓华”,姥姥念罢,又是一阵唏嘘。为了缓解气氛,我打趣说,“天爷嘞,姥姥都会编词了,我看剧组这辈子得不到姥姥这么一大作词家,得遗憾地道一声福气薄了”。姥姥听罢,掩嘴笑了起来,“就你话多,消遣起我来了,我这老骨头是不行了,茂腔要传下去,还得靠你们这群小娃娃啊”,听及此处,心中第一次想“是啊,这茂腔未来还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唱,老一辈的东西,留的不多了……”,我还神游物外之中,便听姥姥说道“走喽,肚子饿了,吃饭去”,不说则已,一说还真真有些饿了,便与姥姥一同入屋。
晚饭过后,姥姥提议一起去院子里闲坐云舒,等我收拾完饭桌,戏腔道“妾身来了”,惹得姥姥忍俊不禁。入夜,池塘中传来阵阵涟漪,满园“嗖嗖”作响,树枝“吱喽喽”的发哨,一阵凉意自毛孔渗入,寒颤骤起。我起步回屋拿披风,同我与姥姥披上,然后缓缓落座。忽听姥姥张口道“今个的星星,真俊”。闻言,我抬头望去,心想“明明一片乌漆墨黑,哪来的什么星星,多数是姥姥糊涂了”,刚要低头调侃几句,余光中似乎看到夜空有一点光亮,于是猛一抬头,似生怕错过般。我在夜幕中苦苦搜寻,分明确实看到有颗星星身在其中,虽此时色泽较为暗淡,却有渐渐闪耀的征兆,并且愈加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