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朝晖
网站用户
春雨淅沥，校园西南角的古樟苏醒了，一片片嫩叶正在冒青。春风徐徐，樟叶在晨曦中上下攒动，迎着每个孩子微笑。太阳从对面望江山坳升起，一群小鸟正在树枝上嬉戏，像极了那几个顽皮的孩子，鸟儿嘹亮的歌喉已把春天吵得一片明媚。
这古樟的树龄，据退休的唐校长说已逾百年。古樟腰身4.08米，三人合抱，树高二、三十米，树冠覆盖近百平方米。一群孩子叽叽喳喳地来，围着古樟做游戏，摸摸她的皮肤，抱抱她的身子。每天，孩子们都要到树下读书，讲故事，听老师们的教导。一批批孩子来了，又走了。樟树像一位智者，慈祥的目光端注着每一个孩子，善待爱护着每一个孩子。久而久之，人们叫她“智慧树”。
每天清晨，戴眼镜的老教师早早来到古樟下，用竹扫把清扫树下的枯叶。他每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扫完，他站在树下凝神静思。
这位老教师是英山县南河镇瓦寺前小学校长段文彬。说他老，其实他年龄一点儿也不老，最近刚刚满47岁。他19岁便当教师，在这个村小马上就是30年，当校长已有16个年头了。2018年，他还荣获过英山县优秀校长。这么看，他的资历确实有点老。
他有个公开的秘密，这学校是他的母校，后来他成为学校的老师，及至后来成为校长。
这古樟，见证了他的人生。
那晚，夜色沉沉，月亮挣扎了几次，仍然没有钻出无边的黑幕。
古樟像一位老人，沉默不语，在黑夜中显得十分严肃。
老校长习惯性来到古樟下，双手叉着腰，一会儿放下左手搔搔头，一会儿拿下右手摸摸下巴，显得焦燥不安。他在古樟下徘徊近一个小时，一盒大公鸡香烟全部抽没了。
他自言自语，“文彬那娃儿不念书可惜啊，怎么办呢？”老校长一拳头砸向古樟，疼得他龇牙咧嘴。古樟像是没反应一般，兀自不语。
老校长围着古樟转悠，他忽疾步，倏然又停下，也不知道他走了多少圈。
一片树叶飘在他的头上，他斜靠在树干上。他仰起头，透过浓密的叶子，望向黑色的天际。忽然他发现，月亮似乎在树枝的某个方向露出孩子般的小脸。他想笑，又没笑出声。
第二天，天微微亮，唐校长端出洗脸盆和毛巾，站在树下洗脸洗手。那时，古樟旁边是一排低矮的老房子。老校长就住在挨着古樟旁边的这一间。
洗完，老校长把洗脸水浇向古樟。随后，老校长一人出了校门，没人知道他去哪里。
中午时分，老校长回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瘦瘦的小男孩，面色肌黄，头发蓬乱，看起来十分胆怯，两眼总是瞄着脚尖。虽然是春三月，天气仍然冷着，小男孩光着脚，单衣薄裳；衣服多处打着补丁，仍有几个地方还是破着。这个孩子叫段文彬。
小男孩那年10岁，正在读四年级，已经辍学一周。父亲猝然去世，贫困的家轰然倒塌。吃不饱穿不暖，哪来钱读书。他只得呆在家，给生产队放牛，混口剩饭吃。
老校长看不下去，这娃聪明、懂事、可爱，学习成绩非常好，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不读书太可惜了。于是，他在小男孩家游说了一上午，才勉强把男孩带回学校。
每天，小男孩跟在老校长屁股后面。小男孩把老校长的破藤椅搬到古樟树下，老校长安详地坐在椅子上，给小男孩讲故事，讲课文，讲他自己。
小男孩的学杂费和生活费在小学后面的几个学期，大部分是老校长出的，学校也常常减免一部分。
多年后，小男孩考上了浠水师范。这天，他高兴地跑来把喜讯告诉老校长。老校长十分高兴，同时也说，我马上退休了。在古樟树下，老校长拿出一幅书法作品，看得出是老校长的字。
“粗茶淡饭饱即休，被破遮寒暖即休。三平二满过即休，不贪不妒老即休。” 这是宋朝诗人孙居昉写的《四休居士》，老校长淡淡地说。小男孩此时已长成了大男孩，他捧着老校长的书法作品有些忧伤。捏着老校长的书法作品，他望向古樟的目光透露出深邃而坚定。
三年后，大男孩师范毕业。他申请回到这所百年老校。
大男孩老师除了认真教书外，也像老校长一样，没事时习惯在古樟下转悠转悠。
“站住，把弹弓给我，不准打鸟。”大男孩老师一声吆喝。一天早晨，大男孩老师在古樟树下，突然逮住一名打鸟的淘气孩子。树上的鸟被孩子的弹弓声吓走了，只有几只胆大的鸟绕着古樟盘旋。
大男孩老师没收了孩子的弹弓，告诉孩子这棵古樟的历史。树是学校的智慧老人，你是树的孩子，鸟也是树的孩子啊。
孩子望着大男孩老师，似懂非懂。他走开了。
天气好的日子，大男孩老师会带着孩子们在古樟下做游戏，读书，背书，讲故事……他也在重复老校长的故事。
有月光的晚上，他一定要把桌子搬到古樟下，备课，改作业，喝茶，和同事们聊天。
几十年过去，古樟显得更老了。站在学校门口拐角处，远远望去，古樟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显得十分高大，像一座森林一般，把村子里的孩子吞进去，吐出来。古樟树身变得更加粗壮，树皮虬曲，显得苍老；古樟树枝疏疏，树叶浓密。古樟虽然很老，但是它的生命力仍然十分旺盛，像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大男孩老师住在学校附近，放假以及寒暑假，他几乎天天到校园转一转，看一看。有时，他忍不住摸摸那粗糙的树干，还要和古樟说一阵子话。
这天， 他走到学校门口，隐隐约约听到锯子的声音，又似一阵阵呻吟声。他加快脚步，冲向校园。他发现学校附近一名村名正在拿着锯子砍树，原来这个村民想趁着学校放假偷树。那时候学校还没有围墙。
大男孩校长一声大喝，这村民立即停下了。但是，他缓过神来，叫嚣大男孩老师滚开，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不客气。
大男孩老师发现，古樟已经被村民锯去一个大枝丫，树枝躺在地上。古樟正在呻吟，树身在不停地颤抖，那伤口在无声地望着他，哀求着他，求他救救她。
大男孩老师奋力夺下村民的工具。在抢夺之中，大男孩老师的脸、手和身上多处受到攻击。大男孩老师大声呼喊，最终那个村民只得悻悻离开。
从此，大男孩老师更加坚定意志保护古樟。
几年后，大男孩老师渐渐成熟。2005年，组织让他担任校长，保护古樟成了他理所当然的职责。
时光更替，星转斗移。大男孩老师成为了老男孩。
老男孩校长的学生一群群从这里飞出大山，老男孩自己却像一块巨石纹丝不动。
2020年9月1日。一个年青的女孩走进了学校，她叫韦林。刚从大学毕业，她是黄冈市委培的全科教师。韦林是老男孩校长的学生。
老男孩校长热情接待韦林，把她安排在新宿舍。韦林老师是学校来的第5个年青人，其中他的女儿段愿也在其内。
古樟在残阳的炙烤下，仍然勃勃生机。有一天，老男孩校长突然发现，在古樟被砍去的垭口又冒出一些新枝，新枝上的叶子毛茸茸的。真是神奇啊，这个季节还在生长。老男孩校长在心里惊叹不已。
每天早晨，太阳透过树叶，地面上映着斑斑光圈。孩子们踩着光圈，相互追逐嬉戏。
为了培养这批青年教师，老男孩校长经常带着她们围坐在古樟下。他给青年老师们讲老校长的故事，讲小男孩的故事，也讲大男孩的故事。
“那老男孩的故事呢？”韦林老师问。
老男孩校长挠挠头，不好意思说，让我想想吧！
想了想，老男孩校长说，我还是给你们讲讲这棵古樟树吧。
过了几天，古樟身上挂了一块牌子——“智慧树”。我看到这块牌子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韦林老师带我参观古樟。
春风吹拂，古樟焕然，一树翠烟，新枝绽绿。站在校门口，古樟巍然，樟香一阵阵弥漫开来。一个大大的鸟巢挂在树顶，偶尔传来雏鸟清脆的叫唤声。这时，一只大喜鹊喳喳着飞来。
智慧树，我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