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这最后的时光
文/毕中林
外婆今年86岁,若依年纪,算是高寿。但是,这近六、七年以来,她长年坐在摇椅上,过得并不安乐。以致我和她聊天时,外婆还多次感叹说“寿长了也不 好”。
6月初,母亲来到广州,带着不到3岁的小恒与我们一起团聚。此前,儿子一直跟着奶奶和爷爷在老家留守。8月2日,我爸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外婆身体已不行了,可能过不了这三伏天。听他的讲述,这次外婆病情很严重。妈妈问我情况如何,我怕她心里着急,放心不下,就描述得比较简单点,是外婆病了。
其实,在得知外婆病情加重的前段时间,我就已经提前买了8月8日母亲与儿子两人回老家的火车票。但从2日这天起,我们都担心外婆等不到妈妈回到老家就要走了。于是祈祷外婆再坚强些,希望在她告别人世之时所有儿女都能为她送终。
外婆躺在床上,头脑有时清醒有时迷糊,吃不下东西,靠打吊瓶维持生命。嘴里常常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比如问“山上怎么有那么多人,是在干什么?”
外婆身体衰微,她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惦念的最多的是我妈妈。稍微清醒时,她总是问“双儿怎么还没回来,什么时候回家?”外婆生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些年,外婆生活不能自理,只好由几个儿子轮流照顾。大舅因十九年前一场意外事故,离开了人世。因而三个小舅每家服侍四个月。
坐在摇椅上,外婆佝偻着背,行走时也只能靠撑一把长凳。长年坐在几个舅家的门口,有时看看电视,有时看看过往的路人。她最怕孤单,所以不愿意坐在房间,在门口能见到行人经过,也是热闹的。晚上睡觉,外婆也不习惯一个人,必须让一个孙女陪同。妈妈说外婆可能“怕鬼”。
人上了年纪,始终要面临着一个即将发生且免不了的现实:人总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8月份,外婆病危时,在外打工的舅舅、姨妈也都赶了回来,希望在外婆最后一段时光里能都陪在身边。但老人的身体在垂危中又偶尔坚挺,几度以为即将安息时,外婆又恢复了精神。舅舅、姨妈向厂里请的假已经到期,看着老人还能坚持着,身体恢复了,就又各自回到工作的地方。8月29日,小舅舅乘大巴赶回深圳。汽车行至赣州时,他接到家里紧急电话,说外婆这次真的快不行了,于是从赣州调头换车往回赶。到了傍晚,听妈妈说外婆又好了一些。
可能是由于外婆已经到了86岁的年纪,一段时间以来生命质量并不如意,想起她最终也将有长眠的这一天,我们都很理性,内心于惦念中是一种平静。其实,对于外婆这种命运的老人来说,如果说在她离去的时候我们心中充盈着哀伤情绪,更多的不是因为她生命的结束,而是我们回想起曾经的往事,痛惋于她为了后辈所经受了一生的辛酸劳苦。
遥想十三年前的2001年,正月,体弱多年的外公去世了。那时外婆身体还健朗,各种家务活都能做。外公的身体很早就不好,在摇椅上坐了五、六年。他的生活也是长期由外婆照顾。
那时我读高中,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部照相机给老人们拍照留影。因为在农村,他们平生一辈子也没有照过相。于是在1998年年底,我拿了部相机给外公外婆拍照,希望他们百年之后能留下影像作个纪念。但是,这个愿望到外公去世后都没有实现。那年的相机被人无意中打开了机盖,底片全曝光了。
本以为以后再找机会拍照,但是,外公却没有等到这个时候就走了。直到如今,外公也没有留下一张生活照片。这成了我给外公留下的最大的遗憾,而且这遗憾是没有任何方式可以弥补的。
外公晚年因行动不便,长年坐在家门口,生活中没有多少乐趣。那时,我就为外公的这种人生际遇感到难过,祝愿外婆不要像他那样,过个安逸的晚年。但是,几年之后,外婆在家坐地摔跤,脊椎骨受损,从此也只能坐在摇椅上,重蹈外公晚年的命运,而且比他更严重。
他们的命运轨迹竟像是被一个神秘导演安排着,你想逃离什么样的生活,最终却又回到这种生活。我能做的就是再为外婆多拍照留念。2008年国庆节长假,我带着工作中的相机回家,给外婆拍了一些照片。为了取景,我让外婆从二舅家院子走出来,背对着青山田野,在相机中定格。在这些数码照片中,外婆手拄着拐杖,佝偻着背,一头白发,两个金黄耳环,左手戴着银手镯,露出微笑。
2011年年末回家,我们兄妹三人各自出了一点钱,给外婆从广州买了个轮椅回去。希望她平时能够方便出去转转,不至于整天守在家里,与电视相伴,或者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就算她自己不能出去,至少其他人可以推着轮椅走动走动。我们都很清楚,对于老人来说,孤独是多么难受。
而今天,我们似乎都在等待一个未来不久即将发生的事实。外婆的一生快要谢幕了,这种结局谁也无法阻挡,无法扭转,只能面对和接受。我们内心也不是充满着悲惋或哀恸,只是希望她的最后一程尽可能地少点痛苦,安静地向世界告别。
每个人的生命都像是一滴水,最终都将消散或融入大地。我们不敢确证生命中是否有轮回,前世与后世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永远是个未知世界,但最珍贵的始终是今生。一个人从出生到成长的每一段历程,始终有无常相随,生存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曾经在世上来过一遭,有过快乐也有过艰辛,为这多变的世界增添过一些色彩。多少年以后,渐渐被人忘记,除了亲人、后辈。对于更多的人来说,那些卑微的普通人就像从来未曾存在过一样,来了又去了。最后留下一座墓,有时年月久了,墓碑也没有。没有人知道墓的主人,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
人之所以为人,他是由一具肉身、心念以及世界与他的情感关系构成的。否则,我们与万物何异?当一个人离开了此生,他会带走什么留下什么?物质世界也许真的可以万事归空。但是对于他曾经存在过的事实、他与世界曾经交互的情感关系,将永远改变不了。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春节祭祖时写的一首短诗:《祭 祖》
元宵的黄昏没有太阳
也没有雨
沉寂的坟岗
远处的荒丘传来几阵鞭炮声
一只蜡烛两柱香
一次生与死的对话
有坟,却没有碑
祖先的身躯连同他们的名字
一起融于大地
多少年后
当我成了祖先
我的名字会在哪里
外公去世之后,我去过几次他的墓地,但也不常去。就是当我外出工作时间久了,回老家逢喜庆事或节日时,妈妈会提醒我去外公坟前点几柱香。
外公的坟在一座小山上,与集镇后的新农村相望着。不知道未来外婆会在哪块土地上安歇。但我相信,她会是宁静的。
我们的生命是一代一代相传的。即使大自然的规律终究逃不掉,但人的情感却是自发而生。我们对上辈心存感恩,不仅是我们的生命因他们而衍生,其实,今天的一切都是上辈付与的。
现在,我和我夫人也在教育自己的小孩。在他还不到两岁时,就告诉他所有亲人的称谓。也让他叫外公、外婆。
外婆是谁?
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
2014年8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