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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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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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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夜归人

老何师傅坐在皮卡车驾驶室,恋人卫生员小韦被安全带拴在副驾驶室,享受着暖风的惬意和发动机有节奏地颤抖。他不敢熄火,生怕熄火了再次发动车子时打不起马达。老何师傅同家人约定好了,过年放假,务必带小韦回铜仁老家过春节。一来显摆年轻漂亮的女朋友,二来炫耀自己新买的皮卡车。自己自信地把自己拨进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的行列。

很多年没有下雪了,唯独今年挨近年关,老天开了眼,下起了一朵朵薄如蝉翼的雪花。在盘江大峡谷槽子风的鼓动下,雪花如舞动的彩练,左冲右突,飘忽不定。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是,在如刀的风裹挟和操纵下,天地一刹那间,雪花纷纷扬扬。这是盘江特有的雪花范儿,细碎且强劲。不过,哪里的雪花都一样,本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心情愉快时,雪花醉美,轻歌曼舞,飘飘欲仙,晶莹剔透!情绪极度糟透时,雪花是魔鬼,如肉中钉眼中刺。至少老何师傅是这么想的。很小时候喜欢下雪下凌这样可以出去踩踏雪毯子“喀嚓,喀嚓”脚步声有多刺激啊。长大了喜欢下,因为下可以不用上学,不用门去做事,安心围坐在火炉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现在可就不一样了,下雪了虽然可以不做事,但是想出门办事却很困难,关键是今天要带女朋友回家过年,却感觉老天在找碴儿,与自己作对!

他们请假手续已经办妥帖了,是秦光明亲自特批的探亲假。当时,秦光明主任还特意包一个大红包给小韦呢。“小韦、老何师傅,祝福你俩有情人终成眷属啊!”他俩笑哈哈地接受了秦光明的真诚祝福。老何师傅也信誓旦旦的给未来的岳父母请好了假。当时,小韦的母亲勉为其难说:“你问你阿爹,看他同不同意。按我们布依族的老规矩,没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女孩子是不能单独去男方家的。”但是,小韦的父亲则说:“年轻人嘛,喜欢就行,讲那么多规矩干啥呢?”

小韦的母亲发火了:“你们男人懂个屁。将来结婚时,站不得大谷斗。那样多丢死人了,这一辈子遭人讲了不算,下辈子还要遭口水淹死呢,死后还要变成牛马畜生。”他们那一代的年轻人在一起玩,拉拉手,卿卿我我可以,但不能去对方家里。除非媒婆上门提了亲,双方父母同意了,才可以在一起相处。至于站谷斗,就是拜堂成亲的时候,男方家要用谷斗盛满了稻谷,让女孩子站在谷斗上,检验女孩子的纯洁性,接受男方家族人行注目礼。此时,若是未婚先孕,怀上了孩子的女人,不得站斗,会折寿折福,男方家人今后瞧不起,婆媳、妯娌之间也打不成价钱。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信那些没用的规矩。”

“你是希望你家姑娘好吗,还是巴不得她遭嫌弃嘛?”

小韦的父亲也火冒了:“你简直是废话连篇。”

老何师傅忧心忡忡地望着那些疾风割劲草般的雪花片,重重地摔在挡风玻璃上,又被卷起来掼在车头上,仿佛泥瓦匠掼泥坯,稀泥巴被高高地举起,然后用力摔下去。可他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的心像雪花一样越来越焦虑。工地上的大坝基坑里,班长老李带领机工班师傅们正在收拾设备和工具。是呀!再过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老何得把他们捎回老家。老家有他们的老婆、孩子、父母都在巴望着他们回去吃团圆饭。农村过年,一个家没男人和父亲及儿子,那就不叫过年,似乎缺少了过年的气氛与灵魂。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的年过。有钱无钱,娶个媳妇来过年。父母再三叮嘱老何,赶紧带未婚妻回家去看看,父母们的迫切比自己还着急。

说起来老何还算好,自从那次在“死亡之路”发生事故后,回了一趟老家。再说,和小韦恋爱,在哪里都是过年,如果实在回不了老家,留在小韦家或者工地过年未尝不可。可是那些老师傅们,自从来到工地,一年难得回一次家看看老婆和孩子及父母,想想也是泪。

班长老李说:“去年过年回家,刚跨进门,老婆倒还认得我,可我那两岁的儿子抱着他妈妈的大腿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来抓我的嘛嘛爷(野人)呵?当时老婆就笑了,正经八百地说,儿子,他是你爸爸,你爸爸是大英雄!大力士!你爸爸去开大挖机挣钱给你买好多好多的玩具和奶粉。如果今年再不回家,说不定,儿子见到我还会叫我嘛嘛爷、大灰狼呢。”班长老李说话时,满脸洋溢着无奈和幸福。

天气越来越冷了。老何看了看天边,霞光盈盈,映照在天地间,自言自语道:“天煞有凌,人煞有病”,他下意识地翻看手机天气预报:“雨夹雪,-2至-5摄氏度”。这在大峡谷地区是极度罕见的冷天气了。

晋队长站在施工二处驻地门口大声地朝班长老李喊话了:“今天收工早点,回家过年的要趁早,天气预报说未来三到五天为雨雪凌冻,局地有暴雪加凌冰。”老何一大早起来就把车子喂饱了,做好一切跑长途的准备,车上还带了些干粮,还有小韦爱吃的雪饼、矿泉水和方便面。他足足收拾了一个上午,还给四个轮胎挂上防滑链,只等班长老李、郭润奎、龙滔滔来了,就可以上路了。早上的雪没这么大,风也没这么急,好像气温也没这么冷。要不是早就约定好,最起码现在已经过贵阳了。那样的话,即使下雪,过路的车多,也结不了冰。可现在难说了,路上被车碾压过的雪变成了雪饼,在疾风的催促下,立马冻得硬邦邦的凌冰层,整个路面变得滑溜溜的。

老何担心不无道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又去催促班长老李,问他们要走不走,若是不走,他好先行一步。老李收拾东西,边答应边骂人,“人又忙,路又长,怎么无论如何都收拾不完东西啊?”

班长老李在给装载机、挖掘机、翻斗车等柴油机车的水箱放冷却水。他虽然戴着帆布手套,却怎么握也握不住工具。之前,晋光明安排班长老李把所有的挖掘设备开进驻地广场上集中摆放起来。但是,挖掘设备今天总是对抗着班长老李打不起马达,发不动机车。班长老李只好跑到河岸周边一里地老乡的庄稼地里,扛来一大捆苞谷秆,因为苞谷秆及叶片上的凌冰粘着一层,生起火来很费劲,班长老李只好匍匐在地上,噘起嘴唇吹火。升起来的火苗夹杂烟柱烘烤着油箱,等那油箱、水箱烤出汗了,滑溜溜的冰片就变成了小水珠,一滴一滴滴在苞谷秆上,浇灭苞谷秆,如同雪凌浇灭老何回家的愿望。班长老李找来一根木棍拨空火堆,尽量让火力胜过水滴,发生化学反应,化腐朽为神奇,可一会儿水滴又浇灭柴火,火苗又变成了一股浓烟,尚未形成烟柱体,就被槽子风撕成碎片,熏得班长老李泪水汩汩地冒。冰冻结了手套,老李觉得手硬壳壳的,一张一握嚓嚓地发出响声。不过老李顾不了这么多,他得赶快把十多台挖掘设备一台一台挪进石灰白线圈里,然后扯篷布摊铺覆盖上去。

这些动作和过程虽然简单明了,但在老何看来,比解反三角函数还复杂,心里如有一万只蚂蚁在爬行。等人的滋味如饿人喝烫稀粥的二难心理,是件心急如焚的苦差事。倒是小韦,翻看一本《病理学》,翻着翻着就睡着了,伴有淡淡的鼾声,还做着甜美的梦。

铺篷布更费力,虽然班长老李身材五大三粗、牛高马大,力气也是机工班队伍里最彪悍的。但是,凌冻天气干什么都僵脚僵手的,随便磕碰倒哪里都木楚楚的疼,幸好郭润奎、龙滔滔及时赶来帮忙,这样老李才勉强把那冻得硬邦邦的篷布抱上车头顶,一层一层剥开,一寸一寸地拉伸。铺好了篷布,班子老李又要给设备放水,他边操作,边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心情很愉快而着急。

有大部分不打算回家过年的机工师傅们,在空地里燃起一堆熊熊大火,火焰把天空烧了一个大洞,那些火浪裹挟着滚滚火老凹(火乌鸦),在槽子风优雅的弹奏下,那些似雪非雪的黑白花朵儿在黑洞口缪缪飘荡下来,但火浪像一双双无形的推手,复又托举升上空中,却又升得不太高,幻化成白烟雾气消散在天空,消失在漫天飘落的雪花里。天地间的大火塘如同机工师傅们的乡愁,悬在他乡,漂浮缭绕。

老何的车窗旁至少有五十个工友来敲玻璃问他,何师傅,车坐下坐不下了?央求他顺便搭一程,哪怕到不了贵阳,到安顺也行,甚至坐在拖斗货厢上也将就,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总之要靠近一些。都被老何给气哄哄地回绝了。老何的心情糟糕透顶,换作是其他人,早已操爹骂娘了。但老何不敢发作,旁边有心爱的美女小韦,疼她像疼个宠物。老何足足大小韦十岁,怕未来的老丈人丈母娘嫌弃、不同意,他还故意隐瞒虚报小了两岁。

老何自从在小韦的卫生室住院过后,就深深爱上这个原生态、野味十足的山里红。俗话说,追男人靠黏,追女生靠泡,老何硬是把这句话用到了极致,每月的工资悉数交给小韦,小韦又悉数交给母亲保存,他不在项目部大食堂吃饭,却深深爱上小韦家那酸菜烩红豆泡苞谷饭,更喜欢吃从来不沾的土豆饭。真是爱屋及乌,可不爱怎行啊,他已经是大龄剩男了。凡事该忍则忍,可是,像今天这个场合,能忍吗?心急,但又无可奈何。看样子,今天这天气没有十个小时是赶不拢家的。老何还担心贵阳至铜仁那段路,会不会像2007年底至2008年初那样封路呢?更担心从铜仁到老家九曲连环山路十八弯人稀车少,凌冻大,路滑,稍不留神,就要当“山寨王”了。

老何吸完了一支烟,猛然想起2007年底除夕夜,也是在工地上度过的,也是像今天一样,盼着盼着就宣布封路了。

老何出了驾驶室,风一扫,他突然感觉浑身刺骨。雪山皑皑,黑影点点,仿佛筛子眼筛米粒子,山上的风力实在太大了,刮风过后,寒气就从反帮皮鞋的缝隙趁虚而入。老何故意跺了跺脚,蹦了蹦几下,想用此法来对抗寒风,不承想,一个踉跄,倒背仰天跌倒,屁股重重拄在地上。他穿着的棉衣是集团公司统一发放的,今年发的劳保棉衣、棉裤、反帮皮鞋舍不得穿,全拿当礼物孝敬未来老丈人了,他将就穿去年的,虽然只洗过几水,但是棉花皮实了,不怎么暖和了。

临近中午,空气冷飕飕的,手冻僵成红红的胡萝卜。班长老李正在与物资部的小王对接,办理设备移交事宜。他上牙咬不住下牙地填写表格。一连填了几十张表才罢手。他在埋头写字时候,鼻尖上总挂着一滴鼻涕,稍不留神便固化成凌冰了。握笔的手总是不听使唤,想写一撇,却硬是拖成一竖,本来想写一个“0”字,结果不是写成“6”,就是“9”字,始终写得不那么规范了。这时,老何已经不知好几十次催促了,他总是边应付边交割自己吃饭的“家伙”。如果草率地将这些宝贝疙瘩丢在露天坝中风餐露宿,等过完年再来开工,那岂不是变成一堆废铁,早报废啦,那等于是自己砸自己的饭碗。好比吃饭一个道理,公家发了一副碗筷给你,你竟然不爱惜,摔坏了或者丢失了也不可惜,等到吃饭时,自己只好用手抓喽。一切事情应分个轻重缓急,要权衡利弊,先有国才有企业,有了企业,才有温暖幸福的家庭。光有家,没有钱,拿什么去购买油盐柴米酱醋茶?这一点,老李不愧是老党员、老班长,他的思想觉悟还是有的。老李办完了手续,回到工棚卧室,他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换上了新衣裤,才想起早上起来时,忘了刮胡子了,又急忙敷热水修面刮胡子。在这个紧急关头,偏偏屎来屁儿催,他放一串连环屁,挨到刮完胡子,再火速冲进厕所,由于跑得急,还来不及更换的底板磨光的劳保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冰层,仿佛坐溜索,“嗖”一下子滑进厕所里,头撞在蹲位的水泥隔板上,额头顿时拱出鸡蛋大小的青包来,已换上了的新衣服被弄脏了,尤其是裤子沾上屎尿,膈应透顶。

班长老李心里有点怪自己,这么多年的野外生活,居然太大意了。明明知道反帮皮鞋的底磨得光溜溜的,为什么不换双新皮鞋,再上厕所,上完厕所再换新衣裤?嗯,人一慌忙就着急,人一着急就要出问题,这是他总结出来的。他今天不能不激动,再有三天就过大年了,又快一年半没有回家了。早上醒来盘算好的,只需半天的活,搞快点的话十点钟可以全部完成。可是这暴雪说来就来,平时不怎么准,今天反而最准确了,九点下雪,硬是没有挨过十点,加上挖机、装载机、翻斗车好几天没有发动了,人一急就打乱章法了,什么十秒思考法,什么安全措施全都抛在脑后了。所以就造成了很多次返工窝工怠工。

班长老李埋怨了自己一会儿也就忘了。班长老李想同事们从开工时就来到了大峡谷电站工地,到现在才能回家,他没有更恰当理由来拒绝他们回家心切。大家三四百天没有回家了,自己的心情与同事们一样,心想,“不过,一切行动听指挥,谁让自己是共产党员呢?党员是什么?党员是党的肌体的细胞,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先锋战士,哪怕只是一名机工班班长,这是一名普通党员应该做的表率,始终同同事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干在一起、想在一起、乐在一起,才无愧于入党宣誓那铮铮的誓词。

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槽子风越来越强劲了。老何瞅见车窗外的雪花朝南面横飞。他的担心越来越逼真了,风刮起了凌毛雪,往迎风面抽打,公路的斜坡上和挡风的防护栏上所有挡风的面都粘上了一层厚实的落雪,一粘上即变成冰,冷天的岩石如黑狗,身上刷白一层漆,这样的路太滑了,车子根本没法行走。

大峡谷山沟里的同事们已陆陆续续上来了,这是他们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工作,今年的开挖任务是超额完成了,现在可以趁过年,把设备马放南山了。

机工班的小部分工友们大家都顾不上吃午饭了,赶紧钻进工棚里收拾行李,冲进浴室清洗身上的汗斑和垃圾,开始手忙脚乱地换上干净的新衣服和新皮鞋,把早已准备好的行李背在背上抛上了车,然后以百米冲刺般的速度火速找到自己昨晚商量好的、所要搭乘的、烂熟于心的车辆颜色。他们像刚才放出笼子的鸽子,朝天空寻找归乡路。这些车辆和老何一样早已候在那里,如雁阵一字排开,等同路的老乡收工回来上车了,预热发动机,磨刀霍霍,听从老何打头阵了。老何看了看表,已快下午两点了,他想要走得赶快走,天黑了更不好走。风是越来越大了,他想莫非这一百多人又要在野外营地过年三十吗?他的想法不久得到了证实,他看见停在他左右的车上,有人正往下抛行李。他连忙回头从后窗看,见自己车上班长老李火速地坐上了车后排靠右,中间龙滔滔,最左的郭润奎,怎么他的座椅后还多出一个小个子女班长王雨燕,夹在龙和郭的大腿中间,她的屁股往前倾,几乎不占着座位儿。

老何想发火,但不知该说什么好,要撵女工王雨燕下车,确实是同道的工友,变不了脸,要不撵吧,超载了,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老何极其为难地说:“班长老李,超载了,你留下吧。”

班长老李笑着说:“老何,我看这天气非常恶劣,凌冻天气强行出车上路,也是违反交通安全法。我建议,等雪化了我们再一起走吧!”

老何终于找到发火的地方了。他朝班长老李猛烈开炮了:“我天不亮就起来伺候车子,伺候完车子又来伺候你们三个憨包,我等你们等到太阳落山,等到花儿都谢了,你班长老李现在才来说不走啦?班长老李,麻烦你滚下车去,你这种人不值得同情和怜悯!”

班长老李想说点什么,被王雨燕抢过去说:“老何师傅,要下车的是我,只有我下去才对,不是班长老李的错,是我太牵挂孩子了。”

老何想王雨燕这人也够义气的,自己的命还是王雨燕救的。他与王雨燕交上朋友是在一次春汛的暴雨中,那雨大得很吓人,排山倒海,像天空锥漏了孔洞似的,雨似乎不是在下,而是如同打翻大水缸一样的倾泻。几十年难见的山洪暴发说来就来了,毫无征兆可言,没有雷声,没有风声,也没有乌云压顶。

晋队长召集所有职工集中到上游围堰抢修加固。停放在5号基坑的挖机上坐着老何,他被猝不及防的暴雨袭击后,下意识地猫在驾驶室里。而他的工地上还存放着大量的柴油和运输车,那可是整个机工班的家当呀,被水冲走,损失就大了。老何当即展开抢运,抢运中他遇见一个小个子女工,那人飞快地跳上装载机,铲起几桶柴油桶就往高地飞奔,来来回回十几次不知疲惫。老何也没闲着,开着另辆装载机同她并肩战斗,直到搬完所有财产,老何才竖起大拇指朝她比画着。

王雨燕松了一口气,刚站在高坎上的工棚里喘气,那洪水说来就来了,是从下游围堰倒灌的。洪水像一条狂奔的黄龙,呼啸着冲进了位置最低的5号基坑。那时,老何还傻乎乎地在5号基坑里避雨。那平时干涸的下游河道,顿时显得异常凶猛,狂流中一会儿半沉半浮着巨大的残渣断树,一会儿浪涛卷着泡沫呀塑料袋呀庄稼苗等,惊得上游抢险的工友们爹呀妈呀地喊爷叫娘。有一个黑影身轻如燕、快如闪电,冲进老何的驾驶室,大喊:“洪水倒灌了,快!”她甩开昏昏欲睡的老何的胳膊,懵懵懂懂的老何任由她发动机车,心想,看来这位号称钢铁女人荣获“贵州省五一劳动奖章”不是浪得虚名。她大喊:“何师傅,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下游围堰决堤了。”老何才如梦初醒,驾驶着机车狠命地冲出5号基坑。老何这才发现黑压压的人群往下游围堰大堤冲锋,他们的施工便道已被打着漩涡的洪水淹没了,惊涛骇浪般灌进5号基坑里。“何师傅,还犹豫什么?冲啊!等洪水冲毁路基了,我们可就完蛋了呀。”王雨燕不断大声叫唤催促着。换成其他女人早已被吓傻了,可王雨燕拉开老何说:“我来!”未等老何起身离座,王雨燕不由分说地一屁股坐在老何的大腿上,娴熟地驾驶着挖掘机车对准岸边的施工便道路口一气猛冲。短短2分钟,当他们冲上安全高地时,洪水一下子脚跟脚地涌到后车轮边了,顿时,身后一片黄色的汪洋泽国,大坝基坑水位与下游水位齐平了。老何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若再稍微打一个盹,说不定连人带车被那无情凶猛的洪水给吞噬了。老何动情地从背后环抱着王雨燕说:“谢谢你!王班长。是你舍身把我从生和死的缝隙中抢救出来。你的大恩大德我无以回报。”

王雨燕如释重负地跳下车,累得趴在地上,她四脚朝天仰躺在开阔的水泥地坪上,任由山洪浸渍,任由雨水浇淋,一张喘气的樱桃小嘴还上气不接下气地吞着雨水。

进场开工时,施工二处各队都不愿接收王雨燕,都嫌弃她瘦弱的身体显得更加羸弱。偏偏老何所在基础队的晋光明队长要了也就算了,还成立了由十一名妇女组成的“三八机工班”,工地上人们惯称“女工班”,更要命的是任命她担任女工班班长。当时很多人不服气,特别是班长老李和老何师傅,说是她那小身板,风大一点都能吹得跑,还能干什么?王雨燕却说:“男人能干的活女人照样能干,不服?咱们比赛试试看。”

王雨燕带领女工班确实不输男机工班半分毫。女工班负责1至4号大坝基坑,班长老李的机工班负责5到10号基坑。这在老何看来,这分明是晋光明偏心女职工嘛,他并不同意晋队长说的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不要用旧思想、老眼光、正常思维看待妇女的话,不行就不行嘛。但王雨燕就是不服输,虽然分得的基坑作业面比机工班看似少那么一个,可是女工班,还要承担右坝肩开挖、鱼道和船闸及升船机的基础开挖呀,而且每次“小指标”竞赛都比男机工班多出大半截。尽管这是荒山野岭中的原本只适合男人干的粗活,可是老何并没有小觑女人们,他只觉得女工们不管干什么活,都要比男工干得认真细致,突出经典。老何看着晋队长上蹿下跳的到处指导和核实女工班的开挖进度和平整度等质量时,无不担心地说:“我们的整体实力还是比女工班差那么一丢丢。”

老何正想着,有人敲车窗。老何一看是晋光明队长,赶紧下车去敬烟。晋队长握着老何的手说:“老何,这天气不能走了,等雪凌化了,路面解冻了,再走也不迟!安全第一,其他什么都是次要的。”

老何说:“刚下雪不久,一时半会儿凌冻不起来,得赶紧走,只要出了大峡谷,过了关岭山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放心吧!晋队长。”

晋队长隔着窗玻璃看见了班长老李和王雨燕,正色道:“王雨燕、班长老李,你俩是党员干部,你们格局大,你们说说,这个天气能出去吗?即使过了关岭山,那么安顺山、贵阳山、凯里山、铜仁山保证能过得了吗?你们确保那里没下雪下凌吗?天气预报都说了,全省、全国都在下雪下凌呢。统统给我回去。这是命令,你们的命也是我的命,难道我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吗?”

王雨燕、班长老李跟着晋光明队长进了工棚铁皮房会议室。晋队长见很多职工都聚集在一起打台球,就说:“大家听好了,传达一个重要通知:大峡谷水电站工程项目全体施工单位(含外委单位),接集团公司通知,由于全国性普降暴雪,尤其贵州全省出现极端恶劣天气,要求全线立即停工,统计驻站过年人数,切实做好一切安全防范措施。严禁派遣车辆出山、严禁全体干部员工私自出山、不假而别。过年期间,每队补助五万块钱的生活费,每人补助三千块钱的留队过节费。春节期间,若哪个队发生人身及财产安全事故,扣罚该施工队值班队长和当事人一年的工资,严重者开除党籍,触犯法律的,移交司法机关处理。你们大家就安心留队过年吧。”接着,点名让班长老李、王雨燕、雷佳虎、马海涛、陈晋城、郑诗诚、黄焕彩、荣新华等二十六位施工班长留下来开会。晋光明队长交代:“你们去安排动员,负责做各自班组队员的思想政治工作,过年期间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我们队集体下课,集体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

接近下午五时许,劳荣财气喘吁吁地冲进会议室,说:“报告!我们班安顺的七八个同乡吵着要走,我拦也拦住,请晋队长和雷班长去劝阻一下。”

晋光明就宣布散会,你们各自去清点各班的人马。临走时,提醒班长老李,“你快去看看,老何他们是不是走了呢?”班长老李突然梦中惊醒,边答应边一个箭步冲出会议室,一溜烟朝老何停车的地方奔去。

晋光明队长挣脱牛胜利的手说:“牛胜利老师傅,我现在通知你们,刚才集团公司和项目部都下文了,特殊时期,一个都不能走。”

牛胜利纠集起七八个同乡工友在等待雷佳虎班长的消息,结果等来晋光明的严厉阻止。

牛胜利委屈地抓住晋光明的手说:“我们不用单位派车,自己走路总该可以了吧?”

晋光明依旧严肃地说:“走路也不行。”

牛胜利火冒三丈,说话像打机关枪:“儿子儿媳妇带着他们的孩子和岳父岳母,好不容易从部队回家乡来看我,我却窝在工地加班。我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了放假。大过年的,我明明可以回家,却回不去,你说闹心不闹心呀。你晋光明好赖也是农村出生的,这点人情世故想必你也懂的。既然是特殊时期,你不替职工想办法,却拿组织开除工作来吓唬人,这叫什么狗屁领导嘛。上个月,我们班就提前完成全年的目标任务了,你说要我们超额完成任务,多抢一米进尺,隧洞就缩短了一米。职工们听你的了,可临近大年三十了,你却又不让咱们走了。你说的话还管用吗?咱们到底听哪个领导的,我们目的只有一个,走路也要回家。”

晋光明依旧板着脸,严肃地说:“牛胜利老师傅,我当着大家伙的面再次正告你,你不要倚老卖老,不要为老不尊。你是一名国企职工,又是退伍老兵,优秀忠诚老党员,必须带头服从组织上安排。命令如山,我们全队都得不折不扣遵守和执行。

雷班长推了牛胜利身体一把说:“牛胜利,你不要耍横,否则我开除你,不信试试看。”

牛胜利情绪激动,老脸憋得通红,说道:“雷佳虎,你再讲清楚点,你凭什么开除我。你我都是国企职工,我参加自卫还击战的时候,你娘还在谈恋爱呢。咱们家为了爱国,父亲当兵参战抗美援朝,我当兵参加自卫还击战,儿子当兵保家卫国,咱们家世代爱国拥军,不违法乱纪,你凭什么开除我,你还没有这个权利。”

晋光明队长听后,态度立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语气柔和了:“你的情况特殊,我们非常理解,也非常同情。不过,现在大雪封山,凌冰封路,单位是怕你们在路上滑倒了,一没救援,二没生活补给,担心发生不应该发生的人身安全事故,才不得已而为之。谁家没有父母呀?谁家又没有大务小事呀?以你牛师傅的年纪与我父亲的年龄相仿,你是长辈,又是百分之百的老共产党员,你应该要模范带头起垂范作用才对,你却带头与人民群众站在对立面,给国家和人民造成重大损失,你甘心吗?想必你的家人和亲戚也不会答应,到那时责怪起我们来,你说那是谁之过呀?我们不是不让你们回家,我们也要回家呀,只是等冰雪消融了,天气放晴了,一切都安全了,我们大家才一起安心乐意、高高兴兴地回家,过一个团团圆圆、幸福美满、欢乐祥和的新春佳节。你说我讲得对不对呵?”

牛胜利听了晋光明一番开导,情绪暖和了许多:“你不愧是博士生,有文化的队长兼党支部书记,说的话听起来顺耳安逸。谢谢你的提点,我真的差点误大事了。”

雷班长说:“你这个倔强的牛脾气得改一下喽。我是劝将不如激将。”

牛胜利转身对同乡说:“老乡们,听人劝得一半。等雪消冰化了再出发。都回去吧。”

所有在场的同事们都七嘴八舌地回答:下行李。撤退。

看着晋队长走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意思很明了,接下去应该是大家拎起背包,返回宿舍铺开,下决心在这冰天雪地的荒山野岭里过年了。

早前,晋光明队长叫走了王雨燕和班长老李后,老何蹲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埋头抽烟,地上已丢了几十个烟头。嘴已抽得有点麻木了,他才抬起头来。不抬头则已,一抬头吓了他一跳。他以为郭润奎和龙滔滔已经回宿舍了,结果两人什么都没拿,围在他的身旁,什么也不说,两双目光盯着他,听他发话。

老何一下站了起来说:“你们的意见呢?你们给个态度嘛?”

两人依旧用征求的目光对准他说:“听从老何师傅的。”

这时,小韦开门下车,战战兢兢、一滑一拐地溜到老何面前,小声说:“老何,晋队长说得对。等阳春三月、春暖花开我们再去也不迟。走吧,咱们回家。”仿佛在给病人缝合创口的卫生员。

老何不吭声,他有点不甘心。感觉被班长老李出卖了。为了班长老李,他们错过了最佳的出行时机。他是秦光明准的探亲假,而不是正常放的假。复又蹲下,取烟,点烟,抽烟。一两个小时过去了,烟头又丢了

“走!”当老何再次摔掉烟头时,他牙缝里蹦出了一个字。

老何他们终于踏上了征程。可是,车爬上大峡谷壁挂公路时,总是不听使唤,车头向前冲,车尾却在后面甩起了龙摆尾,在山路上像蛇一样爬行。上坡还不足百米,车头总是往沟里拽,而方向盘却总是朝悬崖边死犟。事出反常必有妖,凭直觉,此去必定无绝期。于是,老何明智地大吼一声:“老郭,小龙,车子抛锚了。咱们回去吧!”

神经一直绷得紧紧的小韦鼓励说:“老何,请回吧!不要再犹豫抱怨,不要对抗生命,永远不要与单位和亲人较劲,不必要面子都撕碎吧回头才是新的开始。

似乎不挂点彩,不给点教训,感觉对不起心情糟糕的老何师傅。返回归途中,在距离他们机工班驻地不足五十米的弯道上,老何的车跟自己铆上劲了,径直地溜进了施工便道的排水沟里。“哇!”车上的人惊出一身冷汗,倒是没啥事,老何的皮卡车是四驱车,他差点把脚伸进了油箱里,油门踩到底了,马达的轰鸣伴随阵阵心跳及呼啸的山风,响彻模糊的苍穹,撕裂四处雪白的夜色,任凭他怎么捣鼓,车子根本不买账,始终纹丝不动。老何师傅骂了句:“天都天亮了,还屙屎在床上。人不作,苍天放过谁?我命由天不由我啊!

老何师傅仰天长长地舒了口气。小韦却暖心地安慰老何:“冲动是岁月留痕的惩罚。把握当下,未来可期。把该忘的事忘掉,每天都会是新的开始。声音像葡萄糖液潜入老何脑袋的静脉血管般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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