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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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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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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连娘家人


夏季暑假上午,阿琼踩着缝纫机,透过小店门面和门禁系统缝隙,一抹红色陷进了她的眼眶,一辆崭新的汽车,着实吓了她一跳。心想,不会是他买的新车吧?没想到跳下车的竟然是男朋友阿方。直到阿方在骄阳似火中大摇大摆地走近小店,她才惊叫了一声,慌乱中,缝纫机的针扎进她的手指里。

阿方进城来了。同时开来一辆大红南骏卡车,停在实验学校值班室门前。阿方跳下车,拿着一条香烟,径直走进值班室,恭恭敬敬地递给守校门的王舅爷:“又要来麻烦您老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你小子又来骚扰我们家阿琼了,当心我打断你的脚杆。”王舅爷骂了一句:“阿琼多俊俏的姑娘被你这个厚脸皮给糟践了。”他摇了摇头,没有给阿方一块好脸色,骂归骂,香烟照样收下。王舅爷极不情愿地点击按钮,门禁咕噜咕噜地朝右边收缩,不忘提醒道,车停进停车位啊,孩子们打球砸坏玻璃我可不管。好嘞。阿方答应爽快,将汽车停在香樟树下的停车位上。        

“阿琼!”阿方嬉皮笑脸地唤了一声,一个箭步扑向小店门面的台阶上。阿方瘦得令阿琼心惊肉跳,一堆骨头像根破竹竿潜藏在红T恤衫里,拄在水泥地上,磕出了干巴巴的破声。阿琼不说一句话,只抿嘴笑。阿方嗅到了暗示,急忙绕从侧门大跨步越过门槛,摘掉系在腰上的腰包,扔在钢丝床上,饿捞饿虾地从后面给阿琼一个熊抱。

“你不要再放肆哦,怕马路对面的王舅爷看见告我的黑状,那后果将不堪设想。上次留你在店里吃泡面,没想到他给舅妈告嘴,我被掐得体无完肤,差点遭撵滚回乡下去了。”阿琼呵斥道,有些生气。阿琼闻到阿方的汗臭味,感受他的胸脯有节奏地起伏,听他喘着粗气,像风箱来回拉扯鼓风一样,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停下手中的活,两手甩开阿方修长的臂膀,眼睛往贴在她头上的脸凝视脸色微愠:“你的新车是卖鸭子换来的吗?”阿方说:“按揭买的。乡下货源充足,再跑点运输,年底咱俩把婚事办了。”

阿琼心头打了个嗝顿:“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同我商量啊?之前与你讲过,卖了这批老鸭,先在城里按揭买套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或者购买舅舅舅妈家在教育局小区那套二手房,成婚后两双手好赚钱,相亲相爱过日子。难道你不想来城里发展吗?难道你还想在乡下待一辈子吗?”

阿方说:“咱们先结婚,再买房。要买就买新房,我才不稀罕老房子呢,那房子既金贵,又窄逼仄圪的,设计既不合理,又在六层,不适合乡下人居住,再说人气财气福气已尽,住着不爽。”聊着摆着,阿方扯开话题,告诉阿琼一个惊天秘密——

前不久,阿方扛着自己家种的大米送去舅舅家。在门外,他无意中听到舅舅与舅妈在家中吵架。舅舅说,六十万把房子卖给阿琼结婚,有钱分三期还,没钱嘛以后按月帮他还车贷。他想换辆奥迪Q7,现在这辆Q5下放给舅妈在市内代步。毕竟阿琼是他的侄女,虽不是己出,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拿阿琼当自家女儿看待。舅妈则说,这套房子要拿给王舅爷的二儿子小村结婚的。舅舅反驳问,那套经适房呢?不是说好的拿给小村吗?怎么又变成这套了呀?舅妈解释道,你死脑筋啊,市经适房在富人区,好租得很,月租金三千五,现在不是四川的张老板一家人住着吗?舅舅又问,原来你说教育局小区房挨近实验学校,学区房,好租得很,现在你又说经适房好租了?

舅妈的燧石脾气一点就燃,发起了飙来,如竹筒倒豆般武断,反正我不同意。阿琼这个傻丫头,总是不听我的安排,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作践自己,守着城市人、大学生,潜力股、资源股不嫁,执意要和那个一无所有的放鸭的穷小伙谈朋友。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货,三观又不合,没有共同语言难成一家。自古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阿琼真是脑壳长包了、脑袋进水了。老李,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了,如果阿琼一意孤行要与那个小伙结婚,我就和她一刀两断,她没我这个舅妈,我也当没有她这个傻姑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以后不要让她来我家了,让她自己找班上,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省得看着心烦!反正钰儿已经上初中,不需要她接送了。此番埋怨挖苦惹火了舅舅,他的火气倏地蹿上来,我是阿琼唯一亲人了,你撵她到哪里去住?我警告你,你不要太过分啊!舅妈怒吼着与舅舅摊牌:姓李的,我与阿琼之间,你任选一个。选她,你立即净身出户,我马上换锁。这个家是我和钰儿的;选我,你就同她一刀两断。舅舅如霜打的茄秧,败下阵来,不敢再言语。

阿琼如临大敌,赌气说:不去就不去。我不帮他们看铺子了,自己找班上,在外面租房子住,自由自在。你看他们家那个王舅爷,整天像只摄像头,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生在自由社会,却活像个死囚犯。我们结婚后,租个铺面来自己做生意。

阿方的烈火被浇灭了一半,极不情愿地松开手,一眼瞅看见她食指头上冒了一滴血,阿方手指抹掉血粒子,用嘴吮吸出血的伤口,啐一口血水沫,舌尖用力一弹,仿佛弹射一枚暗器,稳稳地越过店门,不偏不倚地淹没正伏在台阶上亲昵的两只苍蝇。苍蝇趴在爱侣身上,头湿漉漉地露了出来,两只前腿做猫洗脸状,拂去来自宇宙的垃圾,后腿挣扎着继续盘搂爱侣,享受着爱情的甜蜜,久久不愿离去。

阿琼忍俊不禁:“没见过你这个厚脸皮,人家不待见你,你却连电话也不打,就往城里钻。”

阿方接过话头,酸溜溜道:“你是怕我来城里缠着你,破坏你与王老师、李医生的好事吗?像刚才那对不要脸的苍蝇?”

阿琼眉眼一挑:“活该!叫你把鸭子卖了,进城随便找个班上,我们天天在一起多好呀,你偏对着我干。”

阿方搂住阿琼的脖颈,盯着白皙的、胖嘟嘟婴儿肥的脸颊上的大耳垂看,紧贴在脖颈上,像两只大“?”号,一团耳垂坠子肉红通通的,很夸张地鼓励说:“阿琼,你耳垂超大,耳大有福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托你的洪福了!”阿琼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耳垂坠子肉:“很小的时候,我的耳垂没有这么大,是来舅妈家以后,才被扯大成这个样子的。舅舅说我嫁了人会有好福气。舅妈却说我长大了不但祸害自己,而且还是祸害别的女人的骚狐狸精。舅妈每天不管高兴还是生气,总爱不由自主地拽、扯、揪我的耳朵。表妹则天天揪着我的耳坠子要我哄她睡觉,我一旦移开了,她就突然睁大眼睛,哭着、吵着继续揪,不依不饶。”      

阿方摆弄着她的大耳垂,继续搂住她问:“我瘦了吗?”        

阿琼模仿舅妈骂舅舅的口吻,说:“嗯。是不是被哪个狐狸精吸走精血了?”        

阿方道:“乱说。本人翩翩君子,坐怀不乱。”想到儿时说书唱戏的人讲过柳下惠。        

阿琼挖苦说:“那你一定有病,抽空去医院查一下。”        

阿方反驳她:“你才有病。我像头健壮的小牯牛,哪里有病呀,只是最近有点累。一天打两份工,白天跑运输拉货兼放鸭,晚上则拼命加工鸡鸭鹅饲料。你说不瘦才怪呢。”                                                                             

阿琼劝将不如激将:“活该!叫你进城来找班上,可你说还是家乡好。”阿琼吩咐阿方,把店门关了,我们逛街去碰碰运气,趁早找个班上,顺便帮你挑选两套衣服。                                              

他们前脚刚走,舅妈后脚就跟来,见铺子门关上,立即拨通阿琼的电话,气愤地嚷嚷道:“你死去哪里了?大白天关铺子做啥?”                              

“我上街来找班上了。”阿琼自知理亏,本想立马关掉手机,慌乱中又回拨给舅妈。

“我警告你,要滚多远就滚多远,我把门锁换了,你以后在外面惹出祸来,不要回来找我们的麻烦嗬。”舅妈气愤地吼。阿琼突然感觉自己如同漂浮在天地间一粒尘埃、漂浮在历史长河里一朵无根的浮萍,不知何处是自己家,也不知要漂到哪里,阿琼怔怔地捏着手机,头埋得很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凭泪水如露珠,无助地砸在地上摔成几瓣。阿琼悲从中来,眼前浮现起她进入舅舅舅妈家前后的点点滴滴……   

阿琼依稀记得,那年经常挨父亲殴打的母亲为她添了个弟弟。但父亲因工作忙,不能赶回家来照顾母亲坐月子,就由外婆护送母亲和襁褓中的弟弟,坐农村公共客车去水电站,凑合着同父亲居住。他们三世同堂,却彼此心照不宣。那时,阿琼在塘上村读小学,和同学们一起同去学校,放学同路回爷爷奶奶家。阿琼很多年没有父亲母亲和弟弟的消息了,偶尔听邻居和同伴传言,你爸爸打死你妈妈了,你弟弟被抛弃在马路中间没人捡,让大汽车给碾压死了。阿琼开始有些挂念,常常问爷爷奶奶,问多了,爷爷奶奶总是不耐烦地丢给她两个字:“死了。”阿琼的内心真的以为父母都死了,真的相信邻居和同学们的谣传了。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的日子里,从不提及爸爸妈妈及弟弟的事,也不再问及爸爸妈妈的行踪。

爷爷奶奶的岁数大了,挑不动水了,挑水的地方又很远,平时是爷爷负责挑水,奶奶负责煮饭给她吃。虽然阿琼才有十来岁,但已经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比奶奶高出了很多,长齐爷爷的耳朵。阿琼放学回家伸瓢进水缸里舀水,瓢递到缸底了还没舀到水,只好挑着空木桶去水井里挑水。奶奶见状,到隔壁婶婶家借来一担铁桶,把担钩索挽了几圈,调到适合阿琼身材的高度后嘱咐道:“孩子,挑半桶水就行了,实在挑不动,就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在奶奶的千叮咛万叮嘱中阿琼终于上路了,最终硬是挑满一担水回家。这是阿琼第一次帮家里干这么重要的活,讨得爷爷奶奶的夸奖,心里头自然非常开心,每天放学回来,第一件事就是主动去挑水,大人们见状,个个都夸阿琼懂事能干。

爷爷长穿长衫,显得体形健硕高大,骨子里尚存一股军人的英气,白胶泥滋养出来的硬汉,历来刚正不阿,性格如扛竹竿进巷子,直来直去,要么倔强到底,从来没有丝毫柔韧劲;要么听不得眼泪,只要听别人好言好语或者几句煽情的温言软语,立马拔刀割下自己身上一块肉送给别人。父亲酷似爷爷,一个模子印下来的天生硬汉,刚烈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奶奶却身体弱,常年多病阿琼每天到家,第一件就是给奶奶端饭喂药,温言相慰,哄她开心,照顾得极尽周到细心。奶奶患病住进双堡镇卫生院,爷爷就把阿琼带在医院里生活,那两个多月里,阿琼整夜守护在床前读书给奶奶听,给奶奶讲那些不成熟或者老掉牙的故事奶奶不知听进听不进,总是侧过身子眯着眼睛盯着阿琼笑,然后,当着阿琼的面和病友夸阿琼这个孙女多么的乖巧伶俐,我这个女啊,可顶个儿

自奶奶住医院那天阿琼奶奶总是相卧而泣,旋即,又满心欢悦地笑奶奶,我剥水果糖给你吃,外婆说了,每天睡前吃一颗水果糖,生活一天到晚都是甜的

奶奶的病房,阿琼时刻进进出出,逢人满面笑病友们遇到事,比如,吊水快完了该换药水,总爱吩咐阿琼叫护士,尽管他们的手够得着床头呼叫铃,让阿琼跑腿是件快乐的事,逗她开心,阿琼跺起羊马儿舞步,跑得乐此不疲阿琼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乐呵呵地热心相助。尤其是靠窗病床的李阿姨,逢探望她的人便夸赞阿琼为人厚,心地善是个好姑娘要是政策允许的话,她一定解扎,再生个像阿琼一样讨人欢喜的女孩

隆冬早晨,阿琼睡过头了,没有人叫起床,起来脸不洗、头不梳就风风火火上学去了。

课间操休息期间,堂兄玉树听闻小妹阿琼的哭声,慌忙从二楼教室跑下操场,由于跑得急,没有纽扣的上衣口袋挂了楼梯扶手转角,衣服撕裂了一大口,冷风乘势进肚眼,他打个寒颤。加上裤带是用红领巾系的,一下子露出红领巾缝制的三角,他一时尴尬得无地自容。当他看见阿琼被一群男同学团团围住哄时,气不打一处来,跑上前去飞起一脚,踢在最前面的那个挑衅者的身上,疯狂地拳打脚踢打散围观者,霸气地牵着阿琼的小手回教室了。

玉树边哄边问阿琼“为啥子他们要欺负你?”

阿琼委屈地说:“他们笑我头上长虱子,还给我取绰号叫白毛女。”

玉树扒拉阿琼的头发,发现她头上爬满大大小小的虱子,有的甚至还爬到脸上、脖子上等明显的地方,虱蛋虮子满头可见,像冰糖葫芦洒满芝麻。从未修剪过的发夹杂在断发中,黄里透白,草木灰般没有营养。头发由于长年没清洗梳理,有的拧成一股绳,东一绺儿、西一束;有的黏成团,左一摞、右一饼,乱成蓬、卷起龙窝了。

玉树的眼泪实在忍不住了,“妹妹,虱子这么多你不痒吗?回家叫伯妈给你剃个光波好不好?”,哪知阿琼却幼稚地笑了“不痒。玉树哥哥,光波是不是光头呀?这样,他们就不会笑话我了是不是?

阿琼那会儿,很长一段时间,只要她在前面走,后面总跟着一大帮嘲笑者,说些阴阳怪气的话,唱一些摸不北的调,什么“小小姑娘,嘎二嘎郎,不讲卫生,没有爹娘。”“小小姑娘,无人教养,头生虱子,胯生疮。”气得她小眼睛瞪得圆圆的

阿琼把情况告诉爷爷奶奶,说最近肚子老是疼痛,屁股会流血。爷爷不敢大意,立马架起独轮车,抱床棉被叠成折固定垫在车上,再抱阿琼躺在车上,又找来毛毯子盖在她身上,一路小跑,火速朝双堡卫生院赶。

“顾医生,快救女,大出血!”顾医生见玉爷爷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地求助,被他高度紧张情绪所感化了,连问诊环节也省掉了,立即通知护士进手术室紧急抢救。

十分钟过后,顾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脱掉手术手套、帽子和白大褂,安慰玉爷爷说:“女孩子十二三岁了,是青春期生理反应,来例假正常现象,不碍事,不过身体很虚弱,严重营养不良,我们给她输两瓶能量,再开点药回家调理几天就好了。

整个身心交瘁的爷爷终于松弛了,嗫嚅道“哦。那谢谢顾医生了。”等爷爷推着阿琼在回家途中,遇到打着手电筒,边走边哭的奶奶,迎上半路来了。奶奶焦急地问:“是死的,还是活的?”“活的。”爷爷平淡地回答。奶奶将手电筒放在腋窝下夹住,双手合十,念道:“菩萨保佑,阿弥陀佛!阿琼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好景不长。几个月后,孤苦伶仃的爷爷奶奶积劳成疾,相继去世了。爷爷前一个月刚走,奶奶就跟着离开了阿琼,临死时,眼泪不停地流淌,始终不肯闭眼,要等阿琼的父亲赶到后,郑重地将孙女、儿子和她三代人的手三手交叠重合垒成一团时,才放心闭上凹陷的泪眼。

父亲回来安葬爷爷奶奶后,同阿琼短暂相处,阿琼对于父亲既陌生又惊喜,陌生的是父亲是个绝情的路人,惊喜的是邻居和同学们的谣言不攻自破,母亲和弟弟一定还在电站那头挂念自己呢。阿琼才心甘情愿地跟着父亲离开了家乡。

父亲的工作单位在大山深处,阿琼来不及欣赏高山峡谷和白山黑水的美景,刚跨进父亲的家,就迫不及待地问母亲和弟弟在哪里,“是不是死啦?”父亲闷了好半天才问,“哪个告诉你的?”她说:“是爷爷奶奶。”父亲说:“爷爷奶奶根本不知道,你是听谁说的,是不是外婆告诉你的?”父亲咄咄逼人的语气更加凌厉,阿琼用一种极其恐怖、极端的眼神盯着父亲,“是谁告诉我都不重要,人死了就死了嘛。”说着,阿琼夺门而出,顺着来时公路边哭边跑。

正巧有一辆客车从她身后驶来,阿琼镇定地挥挥手拦下。客车门刚打开,她就一个箭步冲上去。她见车上没有几个乘客,便不露声色地问车主,到城里要多少钱?十块。她的身上有爷爷奶奶和外婆给的钱,一直没有机会花,也舍不得使用。以前,她从爷爷奶奶家去外婆家,坐客车要两块钱的路费,爷爷会多给她十块。从外婆家回爷爷奶奶家,外婆总会心疼地往她的书包塞进一大沓零钱,让她随便花。总是阿琼还没哭,外婆倒是先哭得泪眼婆娑了,“放假再来外婆家。”无依无靠的阿琼,先是跟着外婆生活,继续留在乡下读书。后来,舅舅舅妈家两岁半的孩子上幼儿园了,没人接送,外婆年事已高,根本胜任不了照料孙女起居的工作。舅妈多次向外婆提出,要把阿琼接进城市读书生活。外婆知道儿媳妇的那点花花肠子,抬头一个鬼主意、低头一个精点子,极端小心眼。外婆毕竟赶马三年识马性,那点花花肠子再长,她手拃都拃得了,名义上是接上去跟他们一起生活,但实际上要去当他们家的丫头保姆。外婆看破也不说破,只说了句“那去就去呗,反正阿琼在家,我一个孤寡老人给不了她的幸福,也养不活她了,听天由命吧。”尽管有千个不舍,万个不愿,真心不想放手让阿琼离开她,不想把阿琼往火坑里推,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想了想,就别过身子去流泪抹眼地号啕大哭起来:“我苦命的宝贝儿啊!看你今后的造化了。成龙就上天,成蛇就钻草。”

教育局小区附近的菜市场,阿琼每天必来。她瞅见两筐鸭蛋,便走上前去询问:“师傅,你的鸭蛋多少钱拣十个?”

“十块。”卖鸭蛋的小伙子说。

阿琼跟随舅妈买菜多年,舅妈总是喜欢砍价,哪怕是一毛钱也行,不砍不舒服:“少点嘛,八块。我拣五十个回去腌咸蛋。”

小伙子说:“老板,听你的口音像是双堡那方水土的人。好嘛,随便挑,随便拣。”

阿琼眼睛不经意瞟他一眼,少女怀春的心理防线如紧绷的灯笼纸,倏然被面前的这位小伙子戳了一个小洞,莞尔一笑“我叫阿琼,双堡蒙度的。你哪里的?”

小伙子说:“我叫阿方,塘上的,和你同一个村,我们是地地道道的老乡了。”

阿琼发现眼前这个阿方,虽是放鸭子的,但皮肤细嫩如蛋壳,光滑透亮。一双会笑的大眼睛雪亮如深滩,挺拔的鼻子刚好被宽厚的下巴包住,嘴巴宽阔,恰到好处地镶嵌在鼻子和下巴之间,笑起来满口绿壳鸭蛋似的大白牙,带动脸颊上两个小酒窝,真迷人,怀春的芳心忍不住多看几眼。尽管一身粗布衣服,显然包裹不住瘦削高挑的帅气身材。阿琼常常听舅妈在耳边唠叨,找朋友要找长相周正的相处:身材要高大,额头宽阔、眼睛明亮、鼻子挺拔、嘴巴宽大、下巴宽阔、耳垂像朵莲花落。阿琼从十四岁起,听了多年,耳膜都被念起老茧了,也就经常留意身边的男孩子,他们不是小眼睛,就是塌鼻子;不是尖下巴,就是苞谷嘴;不是窄额头,就是小耳朵,但总是没有一个像舅妈所描绘那样周正的画像。阿琼表面不说,可心底里一百个瞧不起舅妈那窄额头、小眼睛、塌鼻子、尖下巴、苞谷嘴及小耳朵,再配上矮个子,穿着龙袍不像太子,简直女版五大郎,她唯一值得骄傲的本钱就是女人、嫁给当官的舅舅和那医院护士长的光鲜身份。不知舅舅当初是如何看上舅妈的?连外婆到死也不明白她儿子的择偶标准竟如此眼拙。

就拿舅舅极力推荐的这个择偶“潜力股”——王老师来说吧。她承认他是大学生,但他们说话总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在舅舅家提亲场合,阿琼问:“王老师,你多大啦?”他说:“你猜。”

她又问:“王老师你是知道的,我既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更没有文化,要是将来与你做一家了,你不怕拖累你吗?”他说:“不怕。大不了少请个保姆。”

阿琼问:“王老师,要人品我没得,要长相我也没得,你到底看中我哪点?”他眼神狡黠地说:“你猜。”她气得差点吐血。不过,舅舅却夸他脑子灵光,有文采,会写材料,是个当官的料,将来必定当官发财,你嫁给他不会输。

再说舅妈竭力介绍的那个选婿“资源股”——李医生吧。那天他们来舅妈家提亲。他母亲确实是阿琼见过最有气质有涵养的女人,为人处世谈吐举止无可挑剔。倒是李医生是她见过木讷的,可没见过像他那样呆头呆脑的,三锤打不出个冷屁来,阿琼本来是个心直口快的急躁人,和他说话,被他堵得心慌,头想撞墙。

阿琼问:“李医生,你多大啦?”

他眼看天花板,想了半天,才推了推眼镜说:“你问我妈嘛。”

阿琼又问:“李医生,我既没有工作,又没有收入,要是将来和你结婚了,你不怕你的同事和朋友笑话吗?你不怕拖累你的幸福生活吗?”

他又想了半天才说:“这不会吧。王护士长不是说你很能干,开超市兼服装店的老板,年薪二十万吗?”

阿琼说:“那个店不是我的,是舅妈的,我是看店的保姆。”

他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阿琼说:“李医生,要人品我没得,要长相我也没有,你到底看中我哪点?你到底喜欢我哪里呀?”

他说:“不晓得。反正王护士长说你长得比她高、比她白,比她好看,让我瞅瞅哈。”阿琼笑岔气了,一本正经地说,“她说的假不假?”

“王护士说的是实话。”他说着,然后,长久盯着手机沉默不语。

舅妈却一个劲夸赞李医生,放射科主任,技术好、工资待遇不错,他爹是高干退二线办厂企业家。虽然他口齿不太伶俐,但只要求人家瞧得起你这个黄泥巴脚杆还没洗净的乡下妹哟。

阿琼想着,忍不住扑哧一笑,脸一下子绯红到耳朵根子。突然感觉失态,立即捂住嘴,收敛笑容。那小伙却说:“老板,你不要笑话我了。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接连好多次,早上来菜场买菜,阿琼总会看见阿方在某个角落卖鸭蛋。那双亮眸,像夏夜天河两边闪烁的星星,感觉是上天故意安排似的,走到哪里盯到哪里,时时刻刻在盯着自己,难道阿方看破了自己情窦初开的花蕊?阿琼想躲阿方那双会笑的眼睛,但是不由自主地管不住自己不听使唤的双腿,总凑上前去打个招呼:“阿方,来十个。”然后,借故挑拣鸭蛋,多和他相处一会儿,心里踏实些。阿琼的恋爱观是摆得来,看对眼,双方互相喜欢,整天念念不忘就好。

此时,阿方呲露出满嘴大白牙笑,脸颊上的小酒窝,闪现出诱人的春色。阿琼和阿方的对话中,眼睛总是尽量避开眼睛,生怕魂魄沦陷进对方的心魔,然后,阿方故意捡个鸭蛋在阿琼耳朵边晃了晃,说:“阿琼,你听,这种绿壳鸭蛋腌咸蛋最好吃。”左一个阿琼,右一个阿琼,喊得阿琼心头肉快酥脆了,摇得阿琼心旌摇曳。

有次阿方进城卖完鸭蛋,又去农贸市场趸饲料时,天已经黑尽了。他开着一辆货车溜进学校操场上停着,王舅爷骂骂咧咧地不让停,阿琼左解释右说情才允许。他们就在小店里吃泡面。大晚上说着叽里呱啦的悄悄话,一会儿笑,一会儿叫。

“嚼牙巴骨咀嚼了一大半夜,还不走?”气得王舅爷心脏病差点复发了,隔三岔五又来拍一下店铺卷闸门,边骂边提醒。

阿琼是了解阿方的。阿琼一直认为阿方是个有上心、又值得托付终身好男人。就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总怀念那根看鸭竿,始终舍不得那个老旧的鸭棚子凭你这股子闯劲和女人缘,随便在城里头找个养家糊口的工作,简直容易得很。

阿琼骂阿方死脑筋。死脑的表现在放着城市的好日子不过,偏偏喜欢捣鼓那辆车和那群嘎嘎叫的扁嘴比如舅舅舅妈这样的领导,阿方就不会主动求人家见到他们了,反而显得笨手笨脚的,人也不会喊一句,招呼也不会打一个脸像蜡染画出布料青格郎当的。这是舅舅舅妈对阿方最不满意的评价。

阿琼坐在钢丝床上,继续畅想美好未来:舅舅舅妈说要把实验学校门口那个小铺子趸给她。到那时,他们再店面扩大点,勤快点,一年百货,十年陈货,多进些货,品类再多些,再外搭一项洗烫服装、改衣服、换拉链、卷裤脚、纳鞋底、钉扣子等额外收入,一个月日不晒雨不淋的,少说也有五千块钱,加上阿方的两三千工资,必须在城里买一套小房子,有了自己的窝,才是真正的家,有家安心,今后过日要有多幸福就有多幸福,有多美满就有多美满

阿方平躺在钢丝床上,双手枕着后脑勺,眼睛盯着铺子里铝扣板装饰得天花板,顺着阿琼的竿子往上爬,道:“一切群众听指挥,我听你安排。年底把这批鸭子卖了就进城里找班上。”说完,要侧身搂抱阿琼。阿琼则很严肃地告诫阿方,婚后你怎么吃我都行,但是,婚前你不得越过女人的“三八线”一步。否则,我翻脸不认人!

阿琼继续说:“舅妈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婚前男女不能同房。女人不自律,后悔是自己。”

只要两个一闲坐下来,阿琼就开始念叨阿方了:如果按揭购房,每月三千块就完全可以偿还房贷月供了,到时候,拿一个人工资负责还贷,另一个人的工资负责生活开支。成家立业,天经地义,就连鸟雀也懂得先做窝再下蛋,一个男人连买房子这点规划都不明白,他充其量就是个拉车的马、犁田的牛。先把住房安顿好了,再考虑生孩子的事,否则,有了孩子,洗澡怎么办?阿琼的美好人生规划总是在阿方这里卡壳,得不到阿方明确的批复。他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想怎么摆弄收拾都行,想赤脚就打赤脚,想放屁也没人阻拦你。可阿琼最接受不了的是,阿方睡觉不洗脚、不洗脸刷牙,短裤袜子鞋子乱丢乱放的坏习惯。当然,坏习惯不是不可以改,是看他愿不愿意改的问题。一个人是不可能直接改掉一个坏习惯的,必须要用另外一个习惯取而代之

阿琼就不同了。她跟着舅妈生活多年,耳濡目染,样样洁身自爱。比如:胸罩、袜子和内裤不能放进洗衣机里混洗,必须用各自的盆洗,用手搓洗,洗好的胸罩、短裤、袜子虽然也晾在卫生间,但阿琼必须用鱼尾夹夹住毛巾遮挡着,挂在男人的视线以外。当然舅妈从来是动口不用手,每件事都是坐起机关下命令,指派阿琼如此这般如何那样。出门化妆和晚上睡觉洗屁屁,是舅妈、阿琼和表妹钰儿每天早晚的必修课。专用盆、专用毛巾、专用肥皂,各是各的,用医用胶布贴上打记号,不得乱用。这些细微的针线活,阿琼做起来娴熟有加,她也乐意做,因为只有这个时候,舅妈人性的本真才显露出温柔灿烂的粉面桃花来。她们宁可不吃饭,也要化妆、洗屁屁,习惯成自然了。这在乡下,奶奶、外婆,甚至妈妈是从来没有教过的城市化女性生活。

她的心里悄然地浮现一丝疑窦,想阿方嘴上说着软话诓哄自己,说不定明天开着车像疯儿马一样尥蹶子撒起欢来,又一溜烟跑回乡下去了呢。阿琼正踌躇间,阿方立刻收敛笑容,悻悻地说:“我回乡下去了。”她的判断立马得到应验。

阿琼和阿方两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瞎逛,眼睛总搜索着小广告、野广告招聘信息。阿琼说,我们先去大酒店问问,那里店大、容易接纳包吃住的打工妹。可他们走访了好几个大酒店、洗浴中心,对方一看是一男一女,立马把头摇像拨浪鼓,“我们不招工。”他们又选择一些中小餐饮店,情况同之前毫无二致。阿琼开始发慌了,如果找不到活干,就意味着找不到住宿的地方。她没住过旅馆,更没住过大酒店。她一生地下来,就是和芬芳的泥土为伴,玩具也是家乡的白石块和白胶泥,她是闻着上苍赋予家乡千年的白胶质泥土的芬芳长大的。阿琼自进城后,也就是菜场、幼儿园、学校、家,确切点是舅舅舅妈的家,没有去过旅馆,也不用去旅馆,有家有床就满足了,谁怪自己的命贱?

阿琼想着,肠子与胃在无谓抗争了,肚子陷入呱呱叫旋涡中。阿琼平时远路走得少,今天绕了不少路程了现在感觉小腿肚子又酸溜溜的胀痛,还是找个粉面馆休息,顺便吃碗粉,阿琼说她没有在街上吃过东西。阿方问:“小十字有家很火爆的牛肉粉你吃不吃?要不,我带你去尝尝?”

“太远了点。”阿琼说:“等走到那里时,我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他俩正在犹豫时,天下起箭杆雨来,而且雨越下越大,越来越凶狠,瓢泼盆倒还不解气,恰好从天空垂下毯子。安顺的天气宛若舅妈那张善变的脸,刚才还是晴朗乾坤,一抬头一跺脚已是阴云密布。天空疲惫不堪,悄无声息地匍匐在每座高楼大厦的周围,这本身是暴风骤雨的前奏,可偏偏它就是一直埋伏着,不想马上粉墨登场,等他们停下来时,雨真的实在憋不住,像拉肚子一直找不到厕所的小表妹,憋得满脸通红,“哗啦啦”突然释放出来,冲得满地、满裤裆都是,站着嚷着让阿琼去帮她擦拭、清洗屁股、换衣服裤子。天渐渐黑下来了,他俩也疲惫不堪,雨雾加乌云笼罩天空,挤压得令人窒息,似乎不让他们继续生存。阿琼心想,连老天都不同情她,惩罚她,注定要让她夜宿大街,故意让她体验一把流浪狗的滋味。

雨帘大得看不清路面,只见雨打在水凼里形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小酒窝,小水花很是壮观。雨帘遮住他们眼睛,不能再挪动脚步,只好拐进一家小饭馆避雨。阿琼和阿方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块是干的,像跳进贯城河。馆子里面坐着很多顾客,只有他俩站在门口避雨,这对于老板来说,是忌讳的,要么找地方坐下,要么立即走掉,一男一女堵门口,实在膈应。阿琼也意识到了这点,找一张空桌子坐下,从平时背钰儿纸尿片的帆布背包里取出一包纸巾,抽出几张递给阿方,自己扯两张擦一下脸和头发,将垃圾丢进垃圾篓里。用手抖了抖贴在她身上的裙子说:“阿方,我吃肉末粉,你吃什么?”

阿方说随便。阿琼走到柜台前说:“老板,来两碗肉末粉。”

柜台前的女服务员朝里边厨房唱道:“两个小碗肉末粉。”

阿琼预付了钱。她想了想,不妨问一下:“老板,你们店招不招女工啊?”这回她强调是她自己找工做,而并非阿方,以免误会。

“好像要招厨师,不招小工。你问问老板,在那里。”柜台前的女服务员指了指坐在里间拣菜的女人堆说。

老板娘问道:“你会炒菜?在哪里学的?”“会。在舅妈家学的。十一年了。”阿琼说。

老板娘放下手中的活,起身站起来,打量阿琼,像牛贩子围在牛的周围左顾右盼,仿佛在挑对方的毛病,以此来谈降工价的理由。讲身材比她高,谈长相比她美,论气质比她高雅,像条凹凸有致的美人鱼模特,正符合“美人鱼食府”的招牌,好个招徕生意的门面牌子,先留下来当一阵子普通员工再作打算。

“那你等会儿炒几个菜露一手,如何?三个月试用期。包吃住,每月两千,试用期满后,看你的表现来涨工资。”老板娘说:“梅子,带这位美女去房间,拿我的那套白衬衣给她换上,防止感冒。”

阿琼心想,老板娘看上去很年轻,很美丽,也很和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她朝阿方会心一笑,说:“你回去吧。开车路上小心点。”

有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带着几个当官模样的男人,来美人鱼食府饭馆吃饭。这个人喋喋不休地守着阿琼给他杀鱼、烤鱼。阿琼的脑子里始终想不起来了,但又不好问,可是这个男人滔滔不绝地同她说话,俨然一副熟络的恋人。阿琼一面绞尽脑汁地想,一面领着他去后厨的鱼池称鱼。这个人说他选黑鱼。

阿琼问:“你是公款请客,还是自己掏腰包?”

男人奇怪地问:“这有什么区别?”

阿琼建议道:“如果公款消费,买黑鱼或者鲟鱼都没有问题,想吃多少称多少,一般平均一人一斤就够了。如果你是自己掏钱,建议你吃草鱼或者鲤鱼,最多选择角角鱼黄腊丁,这样既便宜又好吃,也拿得出手。”这个人听了阿琼这么一解释,马上说,“几个好朋友从外地来看我,当然是我做东啦。”

阿琼无妨问一句:“老板好像是实验学校老师?”

“你猜。”

“教育局的领导?”

“你再猜。”

阿琼突然想起来了,莫非他就是那位酸包梨?“我猜不出来,还是留给你夫人去猜吧。”

“我还没结婚哪来的夫人。连你都嫌弃我,这世上还有谁要我。”这个男人黯然伤神地嘀咕。

这时聪明的阿琼已经了然于胸,断定他就是那个酸包梨王老师准没错。她不搭腔,只是问:“要哪条,爽快些,你的客人和我的客人都等不及了。”

王老师走过去,指了指草鱼,又指了指鲤鱼,跳来跳去,不断地说着“要这条?”,“要这条?”,直到阿琼提着网兜啪的一下网住条大草鱼,迅速倒进水桶里,放在磅秤上称量。“九斤八两。一条就够了。”阿琼说。

“依你的。”说着,王老师一只手很自然地搭在阿琼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却搂阿琼的纤纤细腰说,“阿琼,多吃饭啊,看你饿成这样。”

阿琼呵斥道:“拿开你臭手,当心我的棍子不认人。男不摸头,女不摸腰,你赤脚动手的。”

王老师顺势给阿琼一个熊抱,说:“你未嫁,我未娶,凤求凰天经地义。我要追你追到天涯海角、求你求到海枯石烂。”

阿琼发火了,大声斥责,“放手!你不要给脸不要脸。我要报警抓人哦。滚出去!”

于是阿琼甩开王老师的束缚,提着桶将鱼倒进池子里。她转身,找来一把大砍刀和圆木砧板,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池清水。鱼很安静,鱼没法不安静。王老师也安静了,他也没法不安静,虽然没有人会在乎或者认真听他们吵架,但如果阿琼真的报警了,那被开除公职是完全有可能的,不敢再继续造次了。阿琼和酸包梨王老师就这样一个做,一个看,王老师以为,看阿琼杀鱼是一种享受,至少比拌嘴和吵架更安全。王老师看了一会儿鱼出神,鱼比刚才大多了,看上去起码有阿琼的躯体大,白白胖胖的,尤其是张着大大的迷人的嘴巴,在向他索吻。         

阿琼重新把那条鱼捞了出来,放在砧板上,她立即动手刮鳞,动手摘除鱼的呼吸器官,她的食指顺着鱼鳃挖了进去,鲜红的鱼血沿着腮帮子流出来,流在砧板上,酷似舅妈的例假,让阿琼帮她擦洗,手变得黏糊糊的,倒胃口,很不舒服。阿琼把拇指插进腮帮,看来不把它的腮盖揭开就搞不定。鱼的腮盖一直裂到了嘴边,她把里面的腮页捏结实,然后用力往外扯。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不仅是手指,连她的掌心、手背处现在都沾上了那种只要一粘上就立马想要变干结成皮的鱼血,而且这种东西好像很不甘心就这么完蛋,它会想点办法渗透进别人的肌肤,让人难堪、更让人难受。阿琼觉得自己的手指都被鱼血收紧了。她看都不看王老师一眼,自顾自做事情。王老师挡住她的操作,会咆哮一句:“滚!有多远,滚多远。”

王老师回了句:“你一天不答应,我一天就缠死你!”悻悻然地逃离厨房。         

鱼见王老师走了,突然就蹦起来了。这一蹦的力量非常之大,巴掌大的鱼尾直接扇在阿琼的脸上。阿琼只觉得眼睛一花,“啪”的一声,仿佛有人抽了自己一个大耳光。宛如舅妈秧鸡似的枯手,别看她瘦小,力量忒大,特别是青筋暴露的时候,打在阿琼的脸上,立马出现五个血红的爪印,犹如印在沙滩上深刻的手模,沙滩倒不疼,而舅妈的手则感觉火辣辣的痛,阿琼的脸原来并没有这么胖,被舅妈练铁砂掌,磨砺出力量来了,好比磨刀石,刀在上面磨砺时,磨石倒没什么损伤,可刀已变得锋利无比,一物降一物,阿琼的脸是磨刀石,而舅妈的手好比磨快锋利的刀子。她已经习惯了舅妈的铁砂掌,还在乎你这条回光返照的这点龙摆尾吗?               

于是阿琼更气愤了,她把鱼从干水池里拎出来,举起大砍刀,狠狠地朝鱼脑袋砸去,两三下直敲得鱼晕乎乎躺平了一动不动才收手。阿琼看到这条被她砸晕的鱼,恰如舅妈,被怒不可遏的舅舅三下两下打翻在地,直条条地躺着一动不动的样子非常吓人,生怕舅舅失手打死了舅妈,连她也要受牵连,小表妹钰儿也要成为孤儿。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站在舅妈的对立面,因为舅妈总是为了一点屁大点事打阿琼、骂舅舅,甚至于骂小不点小奶狗,唯独不敢得罪钰儿小祖宗,因为钰儿绝对是舅妈的模具倒出来,青出于蓝更胜于蓝。钰儿年纪虽小,最会说双簧了,尤其相声非常了得,舅妈出上联,钰儿立马对出下联,而且出奇的工整,竟连舅舅竖起大拇指称赞钰儿是雅对、绝对。阿琼觉得好笑,今天为什么要和鱼置气呢?杀鱼为什么要想到舅舅舅妈呢?杀鱼刨鱼肚剖鱼鳍本身是件开心的事,也是轻而易举的平常事,为什么老是联想到舅舅舅妈那些不耻破事呢?也许中毒太深!像人们突然看到横在路中央的一条蛇,明明知道它已经死了,心头还会冷不丁吓了一惊!而不屑于王老师这类酸包梨呢?阿琼想起外婆临死前那句经典,心安便是归处。        

杨老师左打听右寻访,终于到了北郊路和西航路的交叉口,他抬头看了看招牌“美人鱼食府”,抖了抖肩上的羽绒服、跺了跺鞋帮上的泥土,左手习惯性推了推眼镜,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馆子不大,场面却不小,分上下两层。一楼偌大餐厅摆了九张大圆桌,二楼是八个格子包间,两边各四个,中间一个通道,直抵临街窗户。杨老师选择坐在二层楼上一个靠窗临街的包间位置。阿琼先上了壶热茶和一碟炒黄豆,右手拿一本菜单、一支圆珠笔和几个塑料杯,放在可转动的圆桌上。杨老师伸手撮一小撮黄豆,丢进嘴里咀嚼,给自己倒了半杯热茶,就着这碟黄豆先喝。他用左手习惯性推眼镜,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样庄重,笑嘻嘻地问:“阿琼,真是你啊?快坐下聊聊。”阿琼不亢不卑地站着:“杨老师别来无恙,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到这里来了?”

“相思风。学生放假了,没事做,就到处找你呀,谁知你躲藏到这里来了。”杨老师笑着开门见山。“你找我干嘛?我已有男朋友了。”阿琼没好气地怼杨老师。

半杯茶喝尽,自己又倒了一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琼乌黑明亮的眼睛说:“我追你呀。在你们还没结婚之前,我有权利追求你,咱俩公平竞争?”一副无赖样子。

“你是来吃饭的吗,还是来捣乱的?吃饭,就立马点菜,捣乱,请你滚蛋!”阿琼也毫不客气地催促杨老师。

杨老师道:“拿出你的招牌菜,我要吃你亲手做的美人鱼烤鱼。”

阿琼一本正经地问:“杨老师,你们有几位?称几斤大的鱼?多久上菜?”

杨老师很认真说:“我追你,就我们两个呀。求你赏个脸,陪我吃顿饭,好吗?”

“今天不行。改天行不行?今天我不得闲收拾你。给你来三斤的草鱼哈,一个人吃够多的了,你节约点钱去娶媳妇过日子,不要绷面子,好不好?”阿琼表面上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可内心里同情他那副笋壳还没剥掉的竹脾性。说完转身就走。

“哎,等等。阿琼,半年不见了,你好像比以前漂亮多了。”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忙得很。”阿琼抱着菜单,做了个转身要走的姿势。

“给我来一瓶屯堡安酒,那种瓷瓶子装的脸谱酒。”杨老师道。

“你怎么知道我们店里有这种酒?杨老师,你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一个人喝得完一瓶酒吗?再说这种酒价格不便宜嗬。”阿琼揶揄一番。

“没事的,为了爱情,一顿饭我还能撑得起。”杨老师摆出了一副斩钉截铁地架势。

外面入夜了,招牌的灯光更显明亮。杨老师再倒茶时,两名女服务员端着烤鱼上来了。                                            

烤鱼摆放在桌上,锡包装的鱼冒着烟气,锅底薄薄油层汤汁,随着炭炉火力不断烘烤,不停地翻滚、弹跳。杨老师看着这条鱼,唾液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赶紧喝了口茶吞咽回去。伸手接过女服务员的筷子,挑开锡纸,用筷子指着半躺在锡箔纸里的鱼问道:“这鱼是阿琼亲手做的吗?”

“是的。老板!这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菜之一,您尝尝嘛,味道好极了。”服务员一口一个老板,叫得杨老师舒坦,“老板,您的菜上齐了,还有什么吩咐,请您尽管叫我们,请慢用!”

杨老师,打开酒瓶包装盒子,取出脸谱酒,小心谨慎地拧开瓶盖,一块红色的绸布盖着瓶口,像揭开阿琼的红盖头,仿佛要同她拜堂成亲一副享受的神情,把瓶口挨近鼻子处闻了闻,说:“真香!真是美酒配美人——绝配!”满意地倒满两杯一次性塑料杯,一杯放在右边座位上,自己端着另一杯去碰杯,说:“阿琼,我爱你!”。然后,迅速拿起筷子在鱼鳍的地方挑起了一块带皮肉,送入嘴里咀嚼,仿佛咀嚼阿琼的躯体般快慰。刹那间,鱼皮胶质的口感以及鱼吸收的各类佐料滋味瞬间在舌尖上炸开了。杨老师轻轻地头了点头,心想,他面前躺着的烤鱼仿佛阿琼全裸的身子,任凭他慢慢地品尝和欣赏。连日来千辛万苦地寻找,今晚,从此刻开始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杨老师边吃着烤鱼,边咀嚼刚才阿琼的话,边想着以前追求阿琼的情景:阿琼在文具店踩着缝纫机,杨老师站在店外台阶上,指着商品说:“买这个。请你拿这个来看看。”

“要买哪样先看好再买,我没有时间伺候你啊。”阿琼知道杨老师醉翁之意不在酒,不给他一块好脸色看。“你这种态度,会做成生意吗?顾客是上帝,你要把我当成上帝看待啊。”杨老师在挑逗阿琼。

“你是我家老祖宗活爬起来了,给你三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你那点小九九,老娘早就看穿喽。”阿琼模仿外婆调侃舅妈的口气揶揄了杨老师一番。“真的,我要一盒泡面,红烧的。”杨老师仍旧嬉皮笑脸地说。“四块五。付现吗扫微信?”阿琼仍踩着缝纫机脚踏板发出哗哗声响,眼睛也不抬,偏着头盯着手上不停滑动的布料不放。“怎么,四块五?又涨价啦?你不会在杀熟客吧?”杨老师眼睛瞪得忒大,很夸张地问。

“我就知道你不是诚心诚意来买东西的,上课上得皮肤瘙痒了不是?想背鼓上门来找锤打,似乎要舒服点不是?”阿琼继续忙她的活。杨老师上课时确实上的皮痒了,跑来和阿琼拌拌嘴,过过嘴巴瘾,不啻是一种最佳的消遣取乐方式。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上这位冰雪聪明的阿琼,遗憾的是她文化不高、出身低贱,又没有正式工作,没得社保养老……

在杨老师看来,如果阿琼有个稳定的工作,那绝对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是老师们择偶不二的最佳人选。但这绝对轮不到他来想入非非了,早被大嘴老鸦叼走了。尽管杨老师与阿琼同在一所学校生活多年,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可人家阿琼还不一定看得上自己。杨老师只要想着阿琼,他喝酒吃菜从第一口开始到最后的每一口,都可以达到第一口的幸福高度。但随着吃鱼的继续,他发现,第一口给味蕾所带来强烈的刺激感、灼热感、满足感都是之后每一口所追寻的叠加目标,而这个目标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难以实现。因为杨老师隐隐感觉到阿琼对他不太友善,尤其请她赏脸吃饭,她却推三婉四的。杨老师不是吃烤鱼的行家,他不会一个人独来独往吃烤鱼的,进馆子一般都是老师们集体行动。学校开学了,杨老师发现学校门口的文具店老板换人了,换成了守大门王老头的儿媳妇了。那婆娘死眉死脸的,一点都没阿琼会来事,看着她吃饭都倒胃口了,还想和她说话?恐怕心烦得一天都上不成课了。每天上课放学了,再也听不到哗哗的缝纫转动的声音了,如果哪一天不来找阿琼拌拌嘴、逗逗乐,心头总是空荡荡的,像丢魂似的,灵魂不附体了。

今天杨老师来之前,是上课时无意间听到班上一个学生说的地址——美人鱼食府。那位学生给大伙同学讲阿琼的时候,眉飞色舞,表情动作比画夸张到无以复加:美人鱼的嘴像喇叭;鼻子像山洞;牙齿像白石块;眼睛像夜明珠,好比阿琼的眼睛,扑闪扑闪的;身材像个光溜溜的模特儿。他爸爸亲眼看见阿琼在“美人鱼食府”当老板娘了,美人鱼是阿琼。有同学打趣说,怕你爸暗恋阿琼了吧?“你爸才会做那些下流蠢事?我爸是上前去给阿琼献花。”逗大伙开心地笑。杨老师在心里骂了一句:“儿喽!你小子黄瓜还没起蒂蒂,就想着起心祸害别人了?”

他今天借吃鱼为噱头,好好和阿琼拌拌嘴,饱饱眼福,顺便打一次牙祭。恰恰相反,今天他是真正的尝到阿琼的厨艺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拼过的了,他喝了口酒,清了一下喉咙的口痰,开始填满他的胃。

杨老师独自吃着想着,偶尔抬头能看到店外人车穿流和像蜡烛开花的路灯,几个小圆点红红黄黄的,照着明亮的街景。杨老师不细看也不想看,他不知不觉吃完了整条鱼,仿佛吃掉了阿琼,他在侧耳仔细聆听阿琼上楼的脚步声。加热的炭火从旺盛期变成了霜白的灰烬,汤汁也不再跳跃了,只稍微冒着热气。杨老师摇了摇空酒瓶,他自斟自酌,不知不觉把一瓶酒整下肚了,这需要多大勇气和体魄,他不相信地再摇了摇瓶子,瓶口朝下倒立,抖了几抖,确认一滴都没有了,他才失落地靠在椅背上冥思苦想,他计划是要阿琼上楼来陪他干三杯的,这才是他今天来的主题,怎么这瓶酒这么不经整呢?他又怀疑地重复刚才的动作两次,酒是空了,可空的心却燃起来了。杨老师借着酒劲,扯开嗓子砸声卖气地喊:“阿琼!上楼收钱。”

阿琼告诉梅子,阿琼必须睡午觉,如果不睡一会儿,整个人像抽去了灵魂似的,一点精神都没有,但如果小睡一会儿,哪怕是二十分钟、半个小时的迷糊打盹儿,整个人仿佛喝了咖啡,精神振奋得不得了。梅子试着问老板娘要两条雀巢咖啡,兑开水喝一下试试,会不会像阿琼说的兴奋呢。“苦死了。”梅子嘬了一口热咖啡,急忙连渣带水吐出兰香来。而把在一旁洗碗、扫地、抹桌子,像个被房子梦抽着飞快转动的陀螺、总是闲不下来的阿琼逗笑得前仰后合说:“梅子啊梅子,什么你都敢试一试

一楼餐厅一角,除了每天常来顾客海生,就剩两名服务生小姑娘陪他喝酒了。这边阿琼和梅子有说有笑的,引起他们的注意。

“喂,那个爱笑的、不爱说话的阿琼,请你过来一下。”海生只知道阿琼负责点菜、炒菜、上菜、收款,向来只见她笑眯眯的,没有发现她说过一句话,就连问该付多少钱时,她总是很干脆地比画指头,跟海生打哑语,后来熟悉了干脆不说了,竖起一个食指,或者食指和中指优雅地弹了弹。这时候,海生递上一两张百元现钞,多了退零钱。比如,八十块钱,阿琼则找海生二十零头。这样一来二去,海生也就习惯成自然了。但是,海生从来不扫微信、支付宝二维码,不是怕盗刷怕麻烦,而是他想和阿琼有更多的时间说说话。可是,刚才,海生猛然听到阿琼竟然开口同梅子说话了,而且逗得梅子开怀大笑。海生才询问两位小服务生:“唉,小妹妹,那个老板娘姓啥叫啥?”

那两个小姑娘也笑得前俯后仰:“她是啥老板娘,还没结婚呢。她和我们一样都叫打工妹,只不过阿琼姐比我们多读几天书,多认得几个字,老板娘让阿琼姐负责收银台,兼当领班罢了。”海生这才确认她是自己要找的阿琼,也是打工妹,并非哑巴。

一年里,海生总是从天不黑就来候着,陪阿琼到子夜十一点以后才打车离开。开始梅子还以为海生特地钓老板娘来的,后来又隐隐约约感觉好像是专钓阿琼这条大美人鱼。直到一天晚上,城市下起了冬天最大的一场雪,使得这座小城多年难遇的景致。灯光下,黄里泛黑的雪,宛如火山从海底迸出。海生想把往事吐诉出来,想像火山喷发一样,吐出那块多年一直哽在喉咙的鱼刺,方才舒坦。那晚,海生让阿琼帮忙做一份旧州辣子鸡,一份西红柿炖牛肉,一盘腊排炒慈姑,专挑一瓶屯堡古酒,一个人自斟自酌,微醉了而不上头,好像在等谁,一副胡吃海喝的百无聊赖。眼睛时不时偷瞄阿琼几眼,眼神搜寻阿琼那系着围腰如同芭比娃娃在餐厅里飘来荡去的婀娜倩影与曼妙身材。

一个垂钓者的“计谋”慢慢瓜熟蒂落了:他从呢子大衣的黄金貂内胆夹层里取出五张百元钞票,朝阿琼招手,示意她过来收款。阿琼仍保持着一贯式的招牌笑,甜蜜蜜地问:“老板吃好啦,外面雪大,多坐一会儿。”海生借故把话题滑到雪上,再从雪上迂回到正题周围。海生笑嘻嘻地说:“阿琼,对不起,原谅我眼拙,竟然把你错认成老板娘了,也把你当成会讲笑话的哑巴了。”

阿琼站着,身子微微躬身,脸上仍挂着笑:“你是眼水差嘛,我配当老板娘吗?”

海生站起来,与平时比较,多余地做了两个动作:欠了欠身子,抖了抖肩上快要滑落的呢子大衣;清了清被酒烧红的嗓子,之后,略带谦和的语气加上右手做出请的动作:“请你陪我坐两分钟,好吗?”

“终于奔入主题了,接下来就要约出去开房了。”梅子和那两位女服务生在竖着耳朵偷听阿琼与海生的对话,胡乱地猜测。

阿琼挪一下脚边椅子,斜着身子坐下,半边屁股悬空,双手搭在膝盖上,以示对客人的尊敬。

海生郑重其事地说:“阿琼宝贝!不瞒你说:我叫文海生,是你爸爸的同事,也是部队的战友,现负责电厂纪委和工会工作。你爸爸找到了工会组织,托付我们务必找到你。好多年了,女大十八变,光以六、七岁的照片,怎么去找着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呢?你爸爸听我说你变成了哑巴之后,流下了亏欠与悔恨的泪水,他没脸来见你,让我暗中帮帮你。孩子,原谅他吧,今生今世他成了你的爸,你做了他的女儿,终归一个缘字。佛家有云:世间万物都是因果的,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不必偏于执念,什么是报,什么又是应。谁愿意抛妻弃女呢?还不是因为保吃饭的家伙——铁饭碗!有个稳定的收入,好让你娘母们生活好过一些。”

阿琼强忍泪水,伸手示意文海生住口,说:“海生叔,这里说话不方便。你等我换件衣服,我送送你。”文海生抹去眼角上泪花,耸了耸鼻子,点了点头。随手递给阿琼五百块钱。阿琼摆摆手,转身跑开了。

天空沸沸扬扬、飘飘洒洒的雪花如织如锦,洒在文海生微微卷曲的黑发上,稍稍停顿几秒便融入头发里。“海生叔,把帽子戴上。”阿琼懂事地给文海生整理大衣自带的帽子,帮他戴在头。雪同样落在阿琼的头上、衣服上,背包上,落在被行人踩得黑乎乎的地上,露出斑斑点点的黑。

文海生见阿琼穿着一件红色长款劣质的羽绒服,脱线起球褪色的衣服,在雪光映衬下,显得她更加单薄和寒冷,知道她过得并不如意,从多次交流的话语间,阿琼的生活可见一斑。眼泪禁不住夺眶而出,急忙别过脸去,用衣袖擦拭,喉咙哽咽着。心里头冒出一股无名状的火:“老玉啊老玉,一副好好的牌,让你打得稀巴烂。如果让她读书,凭她天资聪颖,说不定现在某个大学城里读大学了,不至于流浪天涯,归根到底是你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这是何苦啊!现在你看看,哪个女孩不如男?就说阿琼,漂漂亮亮的,勤劳苦干,绝顶聪明不算,还少年老成,心中纵有千般痛万般苦,表面上仍然保持一副笑嘻嘻、以饱满昂扬的精神状态示人。”

文海生关切地问:“你个子有一米七几吧?二十多岁了吧?找男朋友了吧?”“嗯!”阿琼轻轻一声嗯,既表示肯定,也表示否定。很想听听爸爸的近况。于是问:“我爸怎么了?”

“他住在省城贵阳。前些年找了个带男孩的老伴,整天以泪洗面,借酒浇愁,想以酒救赎对你和你妈你弟的亏欠。他说他帮你攒了一笔钱,让我务必找到你,亲手把钱交给你,让你买一套大房子,以此来慰抚他内心深处的不安。”文海生哽咽述说着。

“海生叔,拜托你告诉我爸,说我过得很好,自己管理着一家餐饮店,手里有钱了。并且,一点都不忌恨他,请他保重身体,好好善待他们,等我结婚时,让他带着婶婶和弟弟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见证和祝福我们,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你爸说,你知道你妈和弟弟死了,但并不知道死因。其实,你妈和弟弟的死跟他没有直接关系。他们死于车祸。那年你妈一直吵着回老家去赡养你的爷爷奶奶和外婆,那晚他们在宿舍里发生争执,你父亲怒不可遏,掀翻了饭桌,失手抓起地上的碗砸了她一下,你妈负气抱着儿子出逃。刚开始在电站的花园里转悠,又到大门值班室陪值班老刘聊了一会,让老刘转告你爸不要找她了,她固执地钻进夜色中,谁知刚走出电站百米地,被一个开大货车的冒失鬼给撞了,车还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等民警通知你爸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这笔钱是不是车祸赔偿的款项啊?”阿琼警觉地问。

“应该不是。肇事者还没有找到。安葬用度全是电厂工会组织负责和同事们爱心的捐助。”

阿琼把文海生送出一里又一里,从城北到城南对穿小城,她实在记不清一路上海生叔还说了些什么,脑海中总会浮现母亲被碾压在车轮下的惨状,她联想到阿方的红车的大车轮,母亲和弟弟那血肉之躯,怎么能够承受如此庞大怪物糟蹋呢?“造孽啊!”一阵泣不成声。

海生从内衣夹层拿出一个褶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给阿琼,说:“你拿去买套房子吧。如果你要在安顺买,就提前联系我,我们可以帮你参谋一下。你查验一下,密封完好的,信封上面有你爸的电话和联系地址。信封内有一张银行卡和一封信,估计密码写在信件里头。”

阿琼没有接,只是淡淡说:“我爸也不容易。请你转告他,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爱惜身体,珍惜每一天。海生叔,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咱们互相留个电话,需要你的支持时,我会联系你。谢谢海生叔!”

“我们电厂在安顺开了劳动服务公司,你要不嫌弃,到我们公司来工作,包吃住,薪水从优,请假自由。”阿琼说:“好的,如实在找不到适合的工做,定会投奔你去。”

阿琼不是不难过,只是她的心已经被无数毒蛇的毒液浸透了,被无数长腿蜈蚣虫趴在心尖上啃噬,浑身上下瘙痒、疼痛无比。原本洁白无瑕的身心,宛如天空中漫山遍野的皑皑白雪,一旦降临于人间广袤大地,便会变色变黑,仿佛一匹白绫投进社会大染缸,以后的日子就会变得五彩斑斓、彩霞满天。

文海生坚持再把信封递给阿琼。无论他怎么说辞,阿琼始终不肯收下。文海生只好张开双臂,动情地给阿琼一个大大的父爱般的拥抱,传递着老玉的歉意,像个孩子似的声泪俱下“我可怜的孩子啊!老天保佑你永远幸福!”说完,独自踉踉跄跄地顺着大道往家走去。阿琼站着看着文海生的背景缩小成一个黑点,在转角处消失,确定他听不到了,才自顾转身,一边小跑一边号啕大哭起来,把自己多年来的积怨一股脑儿在脑子里回闪一遍。

整个城市都睡了,只剩阿琼和她的心事不能寐。那些让她睡不着的心事,都会变成了天上的朵朵白雪。

阿琼觉得在美人鱼食坊不能再待下去了,老板娘没有上调她工资是其一,最重要的是熟悉的老师和学生家长总是时不时骚扰她,影响她的正常生活和工作。她最不愿意让舅舅舅妈们知道她混成这般模样。阿琼决定出去走走,碰碰运气,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阿琼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闲逛,阿琼平时路走得少了,现在小腿肚子又开始酸痛了。她很久没有在街上吃东西了,她记起去年阿方曾说过小十字有家很火爆的牛肉粉面馆,何不如去尝尝?找工作目前在缓不在急。今天实在找不到新工作,还可以回美人鱼食坊去吃饭睡觉。阿琼拐进了支记牛肉馆,找地方坐下。

这家馆子有一位常客,姓宗。这时候宗老板正在跟牛肉馆老板娘谈起这件事,请她物色、推荐人选,并抱怨说工人们下班后出来吃饭总是不方便,影响安全生产等不利因素。宗老板是一家私企法人,他的厂生产加工月饼、面包、面条、罐头等食品,厂里平时有百来号从事简单劳动的流水线工人。他们厂需要两三个做饭的女工,来保障工人的一日三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琼恰好听到了两位老板之间的谈话,主动搭讪,接上话题。阿琼还提前替宗老板付了牛肉粉钱,宗老板则打量起眼前这位与自己妻子一样落落大方的阿琼,心生爱意,互相留了电话,约定餐后跟随宗老板去厂里洽谈聘用协议。成了员工食堂做饭的阿琼,算不上厨师,厨师应该会炒很多菜,可她不用,她只要按老板的要求,每天做三大甑米饭和三大锅一锅煮烩菜即可,所以,阿琼说自己是做饭的,并非厨师。

阿琼在确保伙食费不超标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变着花样炒、炸、蒸、炖多个菜品,来满足工友们的大众口味。比如,早餐有安顺米粉、安顺卷粉、面条、馒头、稀粥、鸡蛋,佐料齐全,两块钱通吃管饱,价格非常便宜;中餐适当在蔬菜里面多加点瘦肉、猪油和辣椒,来改善伙食营养。阿琼还将一锅煮打盒饭改成一锅香、盆盆菜,十个人围坐一桌吃一盆菜,这样既节约粮食,又能吃得饱饭。此举赢得工友们的交口称赞。阿琼试用期间,宗老板听到职工普遍反映良好,立马表态:“在找不到第二个来之前,你先暂时顶着,工作量是大了点。这样吧,你安心工作,我给你双份工资。”可把阿琼笑得合不拢嘴,整天乐不可支。

进厂打工工资高,每月可存一大笔钱不算,关键是包吃包住,能解决她当前所面临的困难。“谢天谢地,谢谢好心的宗老板收留!否则,我又将流浪街头。”她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好好表现,来感恩宗老板。                               

宗老板偷偷溜进食堂的时候,偌大的饭厅里没有阿琼的身影。他微微一笑,走进厨房,她果然在,正在用饭勺搅动大铁锅里的米饭。她总是这样做饭,煮饭不用电饭煲,只用一口大铁锅架在液化气灶上煮,既涨饭又好吃。她先烧一大锅水,在等水烧开的空档间,赶紧淘洗好米,挑淘米水去浇灌门口空地上的花草和蔬菜。水滚开了,水蒸气顶着锅盖哐啷地拍打着锅边响时,阿琼将事先淘洗好、控在筲箕里的大米倒进锅里,守在锅边一刻不停地搅动,直到米伸懒腰了,半生半熟的时候,洗净一个大盆,或者用大电饭锅内胆,在上面架上刚才那个筲箕,用舀水瓢,一瓢一瓢地舀生米饭放在筲箕里过滤。这样米汤滤在大盆里,时间稍长点,米汤表面浮上一层胶质状的米糊,阿琼专留给爱喝米汤的、那些从乡下进城务工的男师傅们下班来打口干,她知道米汤是他们的灵魂。宗老板几次来巡查的时候,见阿琼总是与之前几拨做饭的女人不同,宗老板曾经问她为什么?阿琼说“淘米水用来浇花泼菜,米汤留下来给工友们当茶喝,再说控的生米饭既涨饭,甑出来的米饭口感又好,一举三得啊。”显然,阿琼是听见了开门的声音,知道站在她身后的不是宗老板就是华光明。只有他们两郎舅才敢进来。

然后,再用舀水瓢,一瓢一瓢地舀筲箕里过滤控干的生米饭,放在大木甑子上蒸。饭冒着蒸汽,阿琼曼妙的半个身子在缥缈的水汽里游来游去,仿佛田螺仙姑下凡,宗老板想着低头摇头笑着。他闻到了米饭的醇香。阿琼取只小碗盛一碗米汤递给宗老板,“老板尝尝。”

“米汤好香!”这种煮饭方法是小时候妈妈常用的,味道也是妈妈做出来的香味。奇怪的是,宗老板从未喝过如此香甜的米汤。

“这是我们家双堡产的大米,家乡土特产。虽比东北大米贵两角钱,可是很香很涨饭,倘若用甑子蒸饭,一碗米可以蒸出四碗米饭来;假若用电饭煲焖饭,一碗米顶多焖出两碗米饭来,俗话说,甑三煮四焖两碗米饭就是这个道理。因为上天赋予了生它养它的土质是双堡特有的、经得起千百次锻打的、专用做作瓦罐、坛子、花瓶的白胶泥,一年四季泡在山泉水滋润着的水花烂田里,使得外表韧劲有余、内在则性格刚强无比。”阿琼这样不卑不亢地笑着回答。

“米饭香,是好米遇到了会煮饭的好女人了。”她是他遇到的最会煮饭的女人,宗老板这样评价阿琼。

“我是从产粮区双堡镇大山里飞进城里的打工妹,对米有特殊感情,煮出来的米饭自然有家乡的味道。”阿琼笑着说。

“茅草丛里长出顶梁柱,鸡窝里飞出金凤凰。阿琼人不错,你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直接给我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好好干!幸福常常隐藏在平常的事物中,只要加一点心,平常事物就会变得有意义了;只要加一点用心,做饭的日子就会变得像坐办公室”宗老板点点头微笑走出食堂大门去了。

阿琼除了早上去附近菜场买菜,打扫食堂卫生之外,一日三餐轻而易举,整天闲得发慌。阿琼去找宗老板,说她可不可以兼职做计件工?宗老板惊诧地说:“别的三个人做七十人的饭,抱怨累得很,吵着要我加工资。而你一个人做百来人的饭却喊闲得发慌?到底谁说的是真的?”阿琼笑着说“做饭要用心,也讲究统筹方法和技巧。三个人做活,羊眼望狗眼,生怕自己多做了吃亏了。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只能抬水喝,三个和尚注定没水喝。”

宗老板突然有种大彻大悟,微笑说:“可以。但计件工上班时间不能随便进出和打电话,不能干私活、开小差,不能摘下口罩,须把长头盘进帽子里,卫生安全要求极高的。”

有天,她在计件岗位上班时,手机突然响起,阿琼下意识地从裤包里掏出手机来接听。电话是阿方打来的,阿琼记成自己是在食堂做饭,可随便打电话了,兴高采烈地将兼职的好消息告诉阿方,顺便聊些她的购房梦和结婚计划的落实进展情况,她说她已存得了十万块,还差八万,建议阿方卖鸭卖车来厂里打工,选房买房,买一套自己的房子。还摘下口罩来肆无忌惮地笑着跳着、比画着,打电话如爆米花,引得旁边的工友们投来错愕的目光和强烈的不满。

有人将此事添油加醋地悄悄告诉了宗老板。宗老板故意小题大做,把阿琼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随手抄起桌上的茶杯,狠命地摔在瓷砖铺就的地板上,玻璃碴子被砸得到处飞溅,像发情愤怒的雄狮,咆哮着说:“先扣发工资50元,如果再发生类似情况,就强行调岗位;再犯,开除走人,决不姑息。”屋子地动山摇,整个工厂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都替阿琼捏把汗,说实话,人人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如衣食父母的理想的地方工厂。

然而聪明的阿琼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但仍笑嘻嘻地给宗老板鞠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我愿意接受处罚。”并找来扫帚和拖把,将办公室里旮旯角落打扫清理一遍,离开时顺便带走玻璃碴垃圾,好像宗老板刚才在发别人的火,在训斥的不是自己,仿佛此事与她毫无关系,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淡定与冷静。

这件事被宗老板的小舅子华光明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真心为阿琼捏把汗,又为她“软皮条捆铁骡子——以柔克刚”的豁达气度由衷钦佩,换着别人早已卷着铺盖走人了,打心底里感觉这个姑娘不简单!阿琼却说“我敢与自己斗气,可不敢与睡大街赌气。再说,人在困难时,有人伸出怜爱的手,拉自己一把,这叫知恩报德!”

上班时间,闲来无事,华光明爱窜进食堂,用一只大碗盛一大海碗米汤喝着,笑着,享受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跟阿琼聊天。阿琼这才知道他是物资保管员兼宗老板的驾驶员。阿琼对华光明渐渐有了好感。而知道他是宗老板的小舅子,是后来工友们传的。

华光明告诉阿琼:“之前,厂里请过几拨人来做饭,她们不是买菜时揩油赚菜钱,就是经常偷偷跑出去约会,误了饭点,最重要一点就是做出来的饭菜既不卫生又寡淡无味,根本没人愿意吃。早餐、晚餐也开不下去了。工人们宁可冒着罚款的危险溜出厂去下馆子,也不愿吃食堂免费的饭菜。我以为宗老板会强迫你滚蛋,谁知才罚50块钱让你买个教训了事。我真替你担心!不过,50块钱小事情,罚款由我来掏。不怕!下次你要打电话,到我的库房或者宿舍里去,保险!准没人会发现。”

阿琼别了华光明一眼,故意挖苦他:“亏你想得出,我宁可不打电话,也不愿意单独与你相处,万一你又把我给卖了呢?”

华光明捶胸顿足,又是发誓又是赌咒,像个受冤枉的小屁孩,急得浑身发抖。

不知不觉中,阿琼进厂一晃就是一年多了。期间,舅舅舅妈打电话来问阿琼在哪儿时?阿琼总是说:“我在浙江打工。”

十一

期间,阿方也来厂里找过阿琼几次,可每次都被值班老吴以“外来闲杂人员等,一律不得入内”为由,强行拒之门外。同时,也限制阿琼的自由,不让她借故私会阿方。从此阿方再也见不着阿琼,只好晚上偷偷发视频擦拭阿琼的眼泪,稳住阿琼的心了。阿琼则一心只想着拼命加班挣钱存钱买房子,目标已定,反倒不觉得生活寂寞、日子空虚无聊了。

“琼儿,你要吃东西,我有你爱吃的零食。”华光明每次出差回来,总喜欢给阿琼带些可口的零食,常常溜进食堂与她共享。

“琼儿,我给你相中一条175号(XXL)的连衣裙,你去我宿舍试一下,保证穿着合身得体。只有你这位大美女才配得上我买的高档漂亮的裙子。”华光明偶尔买些裙子、衣服、鞋子笼络阿琼的心。

“琼儿,我为你弄到一套女兵裙,收腰的设计,你试一下,展示你的曼妙身材,保证穿着尽显时尚优雅魅力。”华光明托人买的女兵裙,阿琼穿起来极富军人气质。“天生的女兵魔鬼身材,凹凸有致。”

“琼儿,不去流水线上班了,我带你去学开车。你学会开车了,以后上街买菜、接送孩子上学放学都很方便。”华光明怂恿阿琼陪他实现人生计划。阿琼也很乐意,时刻幻想着自己能真正成为都市丽人。

“琼儿,我教你用电脑上网、办公、打字。以后的城市人,不会电脑,相当于半个文盲,不会上网等同于半个瞎子。”华光明设计的求爱圈套,一圈一圈地套在阿琼的身上,让好奇的阿琼不停地往里钻,等到哪天瓜熟蒂落了,再收拢口袋口子,扛着麻袋走人。

华光明缠着阿琼,一天中除了睡觉,其余的时间都被华光明牢牢地控制着。华光明宛如阿琼的保姆,伺候得无微不至。以前伺候别人,现在被人伺候的阿琼,像青蛙享受着被温水煮着,渐渐习惯成了自然。

阿琼与华光明交往中,得知他大自己七、八岁,是退伍老兵。原安置在酱菜厂当货车司机。自大姐大姐夫开办这个工厂以后,就辞职过来打工了,每月工资近万块,年终还有奖金、提成加分红。华光明常常跟战友们吹嘘:“七星高照”中,房子、车子、票子、伙子、脑子自己都占全了,就差妻子和儿子了。

华光明遵循大姐传授“女人要泡,男人要黏”的恋爱经验,全部运用在阿琼身上。不光自己进攻凌厉,还搬出大姐、父母亲来围点打援。一会儿是其大姐邀请阿琼陪她上街买衣服、买化妆品,去镇宁吃油炸鸡蛋糕、专程跑贞丰吃粽子糯米饭,游龙宫水乐园上、黄果树大瀑布、格凸河景区;一会儿又是其母亲要阿琼陪她逛街,去吃安顺有名小吃,裹卷、夺夺粉、油炸粑,但她们每次出行都由华光明开车接送。而且从不问及阿琼的恋爱、婚姻、家庭,处处为阿琼着想,一般人都知道华光明的目的性非常强,唯有阿琼误以为是老板、老板娘对一个普通员工的人文关怀。阿琼与华光明的父母、大姐相处得很融洽。华光明的父母,都是退伍老兵,住在干休所。阿琼更羡慕华光明全家都是军人出身,幸福指数超级高涨。

有天,华光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阿琼,“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时,她单纯的脸刷地红到耳根,整天都在烧乎乎的烫手。阿琼心想,华光明和阿方之间两个各有千秋。阿方嘴巴子甜,但油腔滑调,说话办事不靠实(主要指购房行动不上心、反应迟钝等);而华光明脑子灵活、耳眼活泛,说话办事干脆果断讲诚信,大事讲原则、小事讲风格,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华光明办不成的事。阿琼心中那秆爱的天平,慢慢向华光明这边偏移了。

国庆节,厂里的原材料供应不上流水线,厂长宣布放假七天。华光明说要带父母去云南大理玩,顺便参加一个战友会,邀请阿琼一同前往。阿琼没地走处,又无事可做,让阿方卖鸭子来城里头买房子,一年多了,阿方好像没有想卖鸭子的意思,更无想买房的计划,她觉得他靠不住,她管控不了他,心里堵得慌,赌气不去找他,也不想主动联系他。她考虑再三,就随口问一句:“你姐姐、姐夫们去不去?”

“都不去。大姐大姐夫要去贵阳催账款,二姐二姐夫在部队留队当兵,暂时回不来。只有父母、你和我们四个人去。我负责开车,你负责一路上帮我照顾好两位老人即可。”华光明含情脉脉地盯着她认真地说。一股军人的直截了当,俨然一副丈夫吩咐妻子的语气。

十二

阿琼省吃俭用终于存得了二十万块钱。阿琼请华光明陪她去看房子。华光明开始有点犯难了,听阿琼再三给他解释,知道必须在城里买房的强烈愿望后,说可以。华光明带她去好几个楼盘参观,听售楼部的小姐姐小帅哥又是介绍又是观摩现房样品,阿琼转来转去还是喜欢华光明推荐的那套现房。

华光明私自拿他买的一套现房低价卖给了阿琼。谎称四十万帮她买的,收了阿琼的二十万现金,然后留二十万块钱给阿琼做按揭,每月供三千块,直到阿琼还完为止,这就好比放风筝的一根线,永远挣不脱华光明的手掌心。同时,房产证的所有权户名白纸黑字写着阿琼的名字。阿琼现房看见了,钥匙也拿到手了,房产证也收藏了。其实,华光明也有他的打算,反正你阿琼买的房子也是我的房子,每月还款,天天还能见面,日久生情,假以时日,她自然而然就成了他华光明名正言顺的妻子了。

阿琼心想,自己不白枉自打拼一场,她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了。她开始实施她人生的下一步计划——攒钱装修。她要精心打扮她的安乐窝,把房间隔成四个卧室,一个书房,厨房不能大,够用就行。卫生间一定要两个,公公婆婆用一个,他们和孩子共用一个。然后,再给阿方一个惊喜!让她不可小瞧自己。然后,结婚,然后生几个大胖儿子,教他念书写字。然后,接方伯伯方伯母老两口来同他们一起生活。然后,一定要亲自去贵阳父亲后妈和弟弟来参加他和阿方婚礼,让他们知道阿琼女人也是人,而且是名副其实的能干人。

阿琼哪里知道,房子是真房子,房产证也是真的房产证,只不过低于市价好几倍的房价到哪里去找?会不会有猫腻?阿琼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些。其实华光明也在和自己打赌,万一她阿琼死个舅子不嫁给他华光明,死活要下嫁给那个看鸭子的乡下人,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不过他华光明也不是浪得虚名的,他手眼通天,何况她一个区区弱女子呢?恐怕到时候,连人带马,连房带人,再外搭二十万也是她阿琼陪嫁给华光明的嫁妆。那晚,阿琼一反常态,早早洗漱睡觉了。她还躲在被子和阿方发视频聊天,故意逗阿方尽快卖鸭子来买房子,否则,就拜拜了,要找别的男人结婚了。阿方听说阿琼要与他拜拜,就慌神了,竟然像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而阿琼却笑得犹如打砂机架子——抖得像筛糠,咯咯地抖得欢实。聊着聊着,阿琼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十三

丽人大酒店雅包,红的、白的酒水菜品全部上齐了。桌前聚拢十一位男士和他们的妻子,外加上华光明一家和阿琼,共二十六人。阿琼此时有点别扭,她和华光明的身份既没有明确,和阿方的关系也没有说断或不断,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场面,她一直站在华光明的母亲身后,尴尬地奓着嘴巴笑。

这时,有个战友大声说:“老班长,你介绍一下两位老人和夫人嘛。”其他战友和家属高声附和。

华光明也不客气,朗声说:“战友们、女士们,大家晚上好!我来隆重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的爸爸妈妈,他们曾经也是征战沙场的退伍老兵,这位是我美丽的未婚妻阿琼。我借战友会,带他们出来游玩一趟。”说着,伸手牵阿琼坐在他和母亲之间的主位上。接着一片热烈掌声响起。
    这是华光明所在部队英雄团狮子营老虎连突击排尖刀班的全体成员,他们中,留队的有的是营长、连长、指导员,离队的有的是局长、科长、厂长,而且个个已成家立业,已为人夫、为人父了,唯独华光明还是一名私企驾驶员,至今尚未婚配。

华光明先举杯,仍像当年主持班务会那样,面带微笑,很煽情地说:“今天我们不比官大钱多,我们仍像当年比武夺魁那样,比酒。酒是军人的灵魂,应大碗喝酒,不醉不归,才配得上那铁骨铮铮军人的名号。”

于是,满桌人轮流向华光明敬酒。“坦克标兵”说,我的本领是华班长传的。“射击模范”说,我的作风是华班长帮的。“爆破能手”说,我立的一等功勋章是华班长带的。“投弹先锋”说,我的命是华班长救的。说着喝着笑着,战友们大家稀里哗啦地抱成一团,哭成一片,也把阿琼带进了战士的第二个故乡——军营哨所。

战友们羡慕华班长慧眼识珠,称他找到一位如花似玉的好妻子,夸赞阿琼美丽大方、聪明贤惠、温文尔雅,无论如何也要请华班长夫人阿琼发表一下感言。阿琼的适应能力超强,先是寒暄赞美在座宾朋们,再是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感谢相遇相知华光明。从不怯场。最后说道:“战友们,你们很调皮、也很真实,很可爱、也很滑稽,个个血气方刚、生龙活虎,仿佛一股清流,天真烂漫、简单纯真,像一群永远长不大的男孩子,我羡慕你们,也爱着你们!一个人在冬天走路会很冷,只要大家拥有一颗爱国的红心,爱家的诚心,彼此抱团取暖,彼此相互守望,彼此相伴而行,相信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迎接我们!”

此时,感动得华光明从背包里拿出精心准备的钻戒和鲜花,当着所有人的面,摆开架势,单膝跪地,正式向阿琼求婚:“琼儿,你愿意嫁给我吗?嫁给我吧,我永远爱你!”

还没等阿琼开口,所有在场人都鼓着掌、异口同声高喊:“嫁给她!嫁给她!嫁给她!”

“我愿意!”阿琼缓缓交出右手无名指,华光明给她戴上象征永结同心的“心”形钻戒。此刻,阿琼激动得泪如珠帘,哗啦啦地滚落在地,砸出幸福之花。她伸手接过华母递来钻戒礼盒,打开包装盒,取出铂金钻戒给华光明左手无名指戴上,在众人的见证和祝福下,伸开双臂,拥抱华光明,在他耳畔呢喃:“我爱你,华光明!”

回到宾馆,华光明狡黠地问阿琼:“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

阿琼故作娇嗔地说:“你下套,你逼供。钻戒都套上了,现在才来问这个,有意思吗?”

华光明又问:“那你为什么要放弃初恋,而选择嫁我呢?”

阿琼意味深长地说:“当初选择嫁阿方,是嫁给爱情。现在选择嫁你,是嫁给军人。”

华光明幽默地打趣:“自古英雄配美才子配佳人我才是你的绝配。

十四

新开张的双堡人大酒店,座无虚席。阿琼与华光明新开张的这个酒店试营业还不足一个月,就拿来承办自己的新婚宴席。下午六点钟了,阿琼本来原计划勤俭节约办喜事,简单为事待贵客,只准备了二十八桌客人的菜,结果却来了八十八桌客人,客人还在不断涌进来。老的少的客人大多数都是当兵的。这有点出乎阿琼的意料了。“这个环节到底出在哪儿呢?我没有邀请这么多人呀?”阿琼疑惑地问华光明。华光明则笑哈哈说,“来了都是客,来的都是捧场我们的,欢喜热闹场合的是战友!你不用担心坐的吃的,让我们一次疯个够吧,我保证不会慢待任何一个客人。”“我咋不担心,后堂没预备购买近六十桌客人的菜品呀?难道你是七十二变孙悟空?”华光明仍然哈哈笑着说,“我不仅有七十二变,还有十百零八将在幕后操刀呢。阿琼老婆,你今天的任务是负责当好我的新娘,我也负责做好你的新郎,一切的事全交给总管华叔去打理了,你只管安安心心地把心放在肚子里面去吧。”提到华叔,阿琼的心就落下一半了。

华叔是宗老板高薪聘请的物资采购员,是华光明的亲叔叔。在阿琼的心里,华叔睿智如外婆,虽然书读得不多,但讲话句句在理,做事向来细心,心思缜密,办事滴水不漏。就拿昨天接亲过礼来说,华叔先把阿琼装修好的新房子布置、迎亲送往的必需品全部置办妥帖了,才去华光明家那边打点操办一切吃的、送的、接亲用度,华叔既当娘家的管家,又当婆家的主事,把两边的事办得圆圆满满,双方皆大喜欢。

她突然问华光明:“你们去接舅舅舅妈和小钰儿没有啊?”华光明之前亲自开车分别去舅舅舅妈双方的单位请他们吃饭,还送一套瑞士镶钻夫妻名表作为见面礼,并把自己和阿琼从相逢相知相识到相爱过程都一一和盘托出了。当然,也添油加醋说些阿琼的变化和如何想念舅舅舅妈的溢美言辞。舅舅认真地倾听着,倒是不怎么表态,可舅妈则眉飞色舞地一百个盛赞华光明这小伙子多么聪明灵巧。虽然比不上李医生及其家庭大富大贵,倒也是城市殷实人家,遂举双手赞成、一百个同意这门亲事。华光明这时故意抢白阿琼,“你不是说他们欺负你,对你的伤害深重吗?接他们不怕气胀你的眼睛?”聪明的阿琼听了华光明话语,知道华光明已经派人偷偷把舅舅舅妈们接来了,只是她没有瞧见而已。阿琼回怼他一句,“谁告诉你,我舅舅舅妈欺负我了?没有他们,你还能娶着我阿琼吗?早已被野狼给叼走了,不知死到哪边天去了。”他俩在小声拌嘴,没料到,被坐在主宾席的阿琼父亲听到了,他侧过身子说了句:“你们大喜之日,不许讲不吉利的言辞。”说话语气低沉柔和,诚如甘蔗挤出黏稠的糖汁,再也见不到阿琼印象中父亲那副卖牛肉马菜的屠夫相了。

阿琼扭头看一看已化了淡妆的父亲,蒙嘴微笑着点点头。父亲变了,至少刚烈的秉性变得柔软了,如刀的眼神已随着岁月的变迁,或者因阿姨这块如玉的磨刀石不断磨砺,已钝化柔和了。她不禁多看了父亲几眼,父亲的寸板头头发花白了许多,可能是长时间戴眼镜或者安全帽的缘故,太阳穴两边被勒出一道很深切的沟槽,白衬衣配西装,英俊的国字脸上爬着几条浅浅的皱纹,两只大眼袋,宛如两只路灯,亮堂地挂在高鼻子两侧,说话时习惯性抬手动作,露出明晃晃的崭新金表来。在一小时以后,父亲将用他那双曾经打母亲、打舅舅、打阿琼的手,捧着阿琼,亲手把阿琼托付给他的女婿,完成第一次父爱的交接。阿琼从未见父亲穿过西装,戴过手表。在阿琼的印象中,父亲始终穿那种大大咧咧的电厂工作服,安全帽和高帮毛皮鞋,整天阴沉着脸,好像人人跟他有深仇大恨似的,一副咄咄逼人的吃人相。所以,阿琼历来最怕父亲,不敢亲近父亲,更不敢与他亲热撒娇了。尤其是见到外婆、舅舅、舅妈时,父亲眼睛射出两道寒光,如电筒的光柱,从来没有一丝笑意,犹如困在笼子中不断游走的孤狼,见到逗乐的观众时,龇牙咧嘴,目露凶光。

十五

阿琼浮想联翩,苦笑一下,摇了摇头说:“华光明,快去请舅舅舅妈们来主宾席上坐。晚了,怕舅妈有微词,影响婚礼气氛。”

这时,长长的婚礼仪式T形走台两边的主宾席上,坐满了娘家和婆家的客人。阿琼的娘家人有:父亲、阿姨和弟弟一家人,舅舅舅妈和钰儿一家人,海生叔一家人,还有父亲十几位要好的同事及家眷,围坐在一起,满满当当的,华光明也曾多次善意劝慰饱吃不如宽坐,舅舅舅妈思想开始有些动摇了,早就盘算着如何找借口离开这个尴尬之地,却拗不过倔强的钰儿,她说她这里离美丽的新娘子阿琼姐姐更近一些,可以随时看到新娘子。舅妈气不过,轻轻地拍了钰儿的后背一巴掌,钰儿却委屈地扁扁嘴哭着走过来要阿琼护短。这时,舅舅跟上来了,又在钰儿的头上揍了一巴掌,此时真正惹火了钰儿,她冲舅舅怒吼道:“你们爱坐哪儿就坐哪儿,关我什么事。”

阿琼歉意地笑着安慰舅舅:“舅舅你好!钰儿同我多年未见面了,让她陪陪我也好,你和舅妈随便坐。”舅舅才气恼地坐到另一张圆桌旁边的椅子上,把头扭到一边生闷气。

舅妈则尴尬地弯着腰、抱着坤包,像躲避父亲如探照灯光柱般的眼睛,弓着腰、埋着头跺碎步挪到舅舅旁边坐下,立即掏出手机来假装拍这拍那,拍视频、玩抖音,以示掩盖内心的不安,两只长链耳环随着她瘦削身体的移动,吊在瘦削的脸颊上,也一晃一晃地闪着寒光,与婚礼现场极不协调。

舅舅没变,舅妈却变了。舅妈以前的强势与霸凌,被无情的岁月教会她如何收敛锋芒,低调示人;以前一点就燃的火石脾气,也被时光压成绵稠纸片了。按理说,进入更年期的女人脾气会更加暴躁,会变得强词夺理、得理不饶人。因为社会之大,所以人之渺小

华光明走过来对岳父说:“爸,请您带我们去敬酒,好吗?”

阿琼的父亲站起来,对文海生说:“文书记、文主席,还是请您来主持,我嘴笨。”

文海生也不推辞,笑了笑说:“老玉啊,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文海生笑盈盈地领着华文明和阿琼一桌接一桌地敬酒。当走到华光明的战友的桌旁站定时,那些战友一个个争着抢着敬华光明的酒。

有战友提议:“小杯子不解气,换大碗来。”有“唯恐天下不乱”的战友说:“老班长,我们喝十杯,你只喝一碗,这样公平了吧?”他们一个个端着一满碗酒,一仰脖子喝个精光,喝酒如喝水。华光明也豪气地端起酒碗丢进喉咙管里。但是,接连十多桌都是年轻的战友,他们不依不饶,与其说是敬酒,倒不如说是劝酒,华光明接着回敬了好几海碗。文海生担心他们这样敬酒怕误事,就大声劝道:“战友们,今天华光明与阿琼的大喜之日,理应一醉方休,但我们敬酒仪式的流程还没走完。我也是行伍出身,像你们这般年龄,也是欢喜热闹之人。按理说,你们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等我们敬完这巡酒,就过来陪你们,好不好?”

战友们才悻悻地坐下。阿琼和华光明在文海生的带领下勉强巡完一圈酒。这时,有些客人已经陆续离席了。阿琼和华光明站在门口送行,欢欢喜喜地同客人笑着打个招呼。人逢喜事时,大脑一片空白。有几位年轻战友跑过来不由分说,架起华光明扛着就跑。阿琼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时不时听到宴会大厅爆出一阵接阵的哄笑声、鼓掌声、嬉闹声。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还是见不着华光明的身影,阿琼着急了。阿琼钻进战友人群,礼节性地扶华光明一把。哪知,她刚一伸手,华光明就顺势的倒在她的身上。阿琼以为华光明故意装醉躲酒,就抱着华光明伸手想拉一张椅子准备坐下,不知哪位捣蛋的兵哥哥抽了一下椅子,阿琼连同华光明冷不丁地摔在地上。华光明好像睡着了,软绵绵的没有声音。阿琼下意识地摸华光明的脸,感觉异常冰冷,又摸他的鼻息,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呼吸。阿琼急忙大喊:“快,快,快拨打120,叫救护车。”

战友们见状,吓呆了。有个懂医的战友走过来,从阿琼手上接过华光明,又是掐人中,又是翻眼睑。随即从荷包里拿出手机打开电筒晃了晃华光明的眼睛,说:“瞳孔闪大了,要紧急送医院,要快!”数十名战友仿佛训练有素的卫士,分成两列组成输送带,向餐厅外延伸出去,华光明像输送带上的快递包裹,快速地滑向门外,滑向天际。

救护车接走华光明的时候,婚宴也就散了。阿琼的父亲和文海生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们与同事家眷闷闷不乐地回到了阿琼买的房子里,等待消息。

华光明经过三个多小时的抢救,医生摇摇头无奈地说:“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顺变!”

阿琼是怎样回到自己家的,她没有印象了,大脑一片空白。阿琼竭力回忆故事变成事故的整个过程,喜事变成丧事的起起落落,始终记不得医生摇头前后的情景。阿琼整天疯疯癫癫地问:“爸爸,海生叔,我的婚纱呢?我的阿方呢?我怎么会在这里啊,我不是已经被阿方接走了吗?”

阿琼的父亲和文海生两个大男人,看着呆呆傻傻的阿琼,不禁抱头嚎啕,泣不成声。文海生痛哭流涕地抱着老玉的头说:“老玉啊!老玉,时啊!命啊!”手掌不断地拍打着战友的后背心!

阿琼又昏睡了一个月,她模模糊糊听到海生叔与父亲的交谈:“华家是回不去了。等她康复过后,找心理咨询疏导一下,走出丧偶阴影后,再找个班上,慢慢就淡忘了。”

老玉覥颜相求道:“老文啊,文书记,㥏墨得很!看在我们战友一场,同事一场,私交一场,我想请您帮忙帮到底,好人做到底,您回单位后,拜托您和厂长书记商量商量,竭力安排阿琼到我们电厂机关食堂或者劳动服务公司做个合同工吧,一来让阿琼离开这个伤心地,二来我想弥补我对孩子的亏欠。”

“老玉,你的想法不错。你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了。我们做父母的,坚决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像流浪儿,常年在外漂泊了,居无定所,心无定魂。毕竟,我们是有组织的。组织要像一把大伞,为我们的下一代遮风挡雨、为群众办实事。工会就是咱们职工的娘家人,要尽最大努力,给职工和孩子们撑起一片美好蓝天。”

十六

阿琼被电厂聘为职工之家俱乐部篮球场馆管理员之后,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渐渐淡忘了以前发生那些不愉快的事,她答应海生叔,一切要面向未来,一切要向前看。全市电力系统每年必在职工之家俱乐部举办春季和秋季两场职工运动会。电力系统五十四支篮球参赛队,打循环赛,一比就是两三个月。篮球队员们与阿琼天天朝夕相处,也就熟悉了,中老年称她小玉,年轻人管她叫琼姐或者阿琼。那些生龙活虎的篮球队员和年轻、年老职工观众,见管理员阿琼个子高挑,既生得俊俏、又性格随和,纷纷争着抢着与她合影留念,找她唠嗑、聊天。有的大龄单身男青年经常有意无意地以更换篮球为借口,同阿琼开着不着边际的玩笑,逗得大家笑声不断、开心不停。

玩笑归玩笑,嬉闹归嬉闹,阿琼却以为,肩负起自己的责任,即使渺小,样会受到人们广泛的尊重和爱戴。

有人怀疑阿琼与某些参赛队员有染,特别是李普宁。但阿琼的老公王小凡始终坚信自己的妻子的忠贞。他们从相知到相爱,再到结婚生女,并没有发现阿琼有多余的时间来考虑出轨的破事,她也不是那种随便被哪个男生哐哄就心动的女子。

王小凡在结婚生女前,也是一名篮球运动员,他代表电厂打循环赛。王小凡在一次抽签发球不经意间,发现阿琼穿着运动服时身材美丽动人,很是扎眼,因为阿琼负责计时和翻记分牌,站在那里显得凹凸有型,笑起来白皙皮肤上汪着两潭秋水,白雪深处那两只小酒窝旁边洁白牙齿酷似某些演员,散发着一股北方女性的矫健美和南方腼腆的温柔美兼有的气质。一见钟情立刻在王小凡大脑里定格天罗地网。喜欢爱慕往往在一念之间,喜欢意味着对人或者事物有好感或产生兴趣爱慕则是因喜欢尊敬而愿意亲近对方王小凡爱慕破了胆怯,散场后,主动向阿琼要电话号码,理由很简单很牵强,阿琼就不假思索、直头直脑地告诉王小凡。从那天起,王小凡天天下班就去打篮球,每次都打到午夜,阿琼要走也不好,不走也不是,干脆坐下来绣十字绣,她绣了一幅《家和万事兴》的横幅。阿琼边绣边抬头看王小凡几个人打半场,有时练习传球和投球。王小凡边打边观察阿琼,发现她并没有撵走他们的意思,就这样肆无忌惮地跑到阿琼的身边边喝水边与她聊些绣十字绣的话题来。

“阿琼,你成家了吗?家和万事兴,是家庭美满的憧憬。”王小凡无话找话,聊些与婚姻、家庭有关的话题。

“我结了,又离了。”阿琼轻描淡写地说道。

“为什么离婚呢?你有外遇?”王小凡穷追不舍。

“嗯,是他有外遇?”阿琼淡淡的说,脸上面表情如静水深流。

“那个负心汉,真是瞎了狗眼了,放着美丽的妻子不疼,却去搞小三。要换成我,天天含在嘴里,夜夜捧在手心里。”王小凡愤愤不平。

“天下乌鸦一般黑,你是羽毛还没长黑而已。”阿琼刓了王小凡一眼。

“像我这类的农村孩子,恐怕在城里找不到像你这样的好老婆喽。”王小凡自我嘲讽。他说的是实话。王小凡工作六年了,一事无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工资月光光,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都陆陆续续结婚了,王小凡光吃酒随礼钱,工资不够应付,还要拿信用卡透支,每天都是数着星星过日子。

午夜十点半了,阿琼喊,“关门了,关灯了。”王小凡就跑过来覥着脸说:“阿琼,我们请你吃夜宵,给个面子嘛。”

阿琼拗不过王小凡的软硬兼施,感觉肚子也有些饿了,就同意了。但是,阿琼始终把笑脸和愉快包裹得密不透风,处处表现得谨小慎微。

王小凡故意讲些幽默或者冷笑话逗阿琼笑。阿琼充其量只是吝啬地露出洁白的牙齿噘着嘴干笑。王小凡从未看到阿琼开心笑过,在他眼里,阿琼像只孤傲的仙鹤抑或天鹅,眼睛满含幽怨。

王小凡说:“阿琼,你住哪里?我们几个哥们送你回家,夜深了,狼出没了。”

阿琼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依旧像木偶呆坐着。王小凡那颗滚烫的石子投进阿琼冰冷的深潭中激不起任何涟漪,掀不起任何波澜。王小凡犹如苍狗咬大象,无从下口。

午夜时分,王小凡练习扣篮时,脚踝扭伤了,才几分钟脚踝肿大如树疙瘩。当时,电厂医务室下班了,提议:“大赛在即,还是送进医院稳妥。”但是,谁都没有钱,大家犯难了。阿琼不瘟不火地说:“我开车送你们去。我先垫付医疗费。下负一楼层等我。

同伴扶着王小凡下电梯,阿琼关灯关门,径直下到停车场。

阿琼招呼几个同伴扶王小凡上车时,说:“把后排座椅放倒,让那位伤者躺着好受些。”

王小凡经医生照片检查,确诊是脚踝肌腱韧带拉伤,需住院卧床休息一周阿琼先帮王小凡垫付了五千块押金。过两天,王小凡打电话给阿琼,带着哭腔可怜巴巴地说:“阿琼,欠费停药了,请您来代为续交五千块钱,等出院想办法还给您。”

阿琼想了想:“同为同事,同是农村人。别人困难时,帮助也无妨。”

阿琼到了医院,发现王小凡一个人躺在床上,那些同伴没来陪。就问:“喂,谁打饭给你吃?”

“我已经一天一晚没吃东西了。我没钱了,不好意思再请这位大叔帮忙打饭。”王小凡说着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淌进嘴巴里,他也不擦,继续说:“求您去外面买碗粉给我吃。谢谢!”

阿琼的泪水禁不住王小凡勾引,转身跑开,也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躲在电梯流眼抹泪。自己虽然苦,毕竟还轮不到饥饿一两天吃不到饭的窘迫。然而,这位农村小伙,孤单一人躺在医院无人问津,确实有点惨。

阿琼每天开车给王小凡送三餐饭。尽管王小凡感谢多如水,但阿琼只送到安顿好,就立即走人,生怕别人误会她在勾连王小凡。她不想涉足感情这方面的议论旋涡。

出院那天,王小凡又打电话叫阿琼来帮助结账。阿琼却简单地理解为结完账就走人。谁料,王小凡又请求阿琼用车送他回乡下老家。理由荒唐到需要回老家休养一个月,在电厂没人打饭。其实,王小凡在酝酿更大的阴谋,他希望父母来参谋阿琼的为人处世。

“老爹老妈,这是我的同事阿琼,多亏她在医院照顾我一个星期,否则,我早就饿死了。”

王小凡很热情地将阿琼介绍给父母。阿琼一句话也不说,依旧用冷酷的脸庞来封锁冰冷的心。

王小凡的父母原以为阿琼是王小凡带回家的未婚妻,悄悄拉王小凡到隔壁去说:“姑娘好是好,就是脸嘴有些凝重。脸面没有一丝笑容。”

在王小凡强大的攻势下,阿琼麻木的感情逐渐有所融化,至少王小凡可以窥视冰层下面有气泡在冒。王小凡的追求实在太猛烈了,阿琼却不冷不热地甩给他一句话:“我离过婚的。”

王小凡请文主席做媒,三番五次找阿琼谈话,阿琼依然不为所动,还是那句话。最后,在老玉同文海生战友的百般苦劝下,阿琼才微微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但仍旧不愿多说半个字。甚至于结婚进入洞房,她宛如植物人,对王小凡不冷不热,不恼不笑,不爱也不恨。

“王小凡,抱妞妞过来喂奶。”王小凡陡然发现阿琼眼睛里的爱在笑,说话的语气温软香如糯、黏稠甜如蜜。王小凡兴高采烈地在阿琼额头亲吻了一下,说:“阿琼,谢天谢地,你终于有笑容了。为这一笑,我足足等了三年!”

自从有妞妞以后,阿琼仿佛变了一个人,变得温柔如丝,笑容灿烂如花,也主动与王小凡说话了。王小凡炙热的爱情,始终打不开阿琼的心结,剥不开层层包裹在她心中的蚕卵,唯有妞妞的哭闹和闪耀的童真,唤起了阿琼的母爱,唤起了阿琼对家庭的挚爱。

阿琼的同事、二楼台球室管理员李普宁闲得无聊,就窜到八楼篮球场观看比赛。她有次在电梯门口偶遇阿琼与两位运动员有说有笑地走出电梯,有个大个子居然把手搭在阿琼的肩膀上,动作很亲昵。觉得必须把她的所见所闻告诉王小凡。王小凡以前追求过李普宁,李普宁本人倒没意见,只是她的父母嫌弃王小凡是地地道道的农村娃,土得掉漆,不屑联姻,并武断地阻止他们往来。李普宁和王小凡做不成夫妻,但做朋友、做同事总该可以吧?这些李普宁的父母是无法阻拦的。李普宁不想让王小凡戴绿帽子、感情受挫折。李普宁就有意无意约王小凡出去吃饭。两人谈恋爱那些日子里,吃饭时总是要拿两瓶啤酒对吹。喝着说着,李普宁就后悔不该听信父母的阻挠,常常倾诉着心里只装有王小凡,说着喝着,拔出萝卜带出泥,就把话题扯到阿琼了身上。李普宁嗔怪王小凡嫌她长相没有阿琼漂亮,自从王小凡与阿琼结婚以后,就故意疏远她了,害她形单影只,孑然无依。

王小凡坚持说:“阿琼是个好女人,又是好儿媳,更是个好妈妈。我无理由怀疑她。”

李普宁听后,撇撇嘴,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哪怕两口子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但有些女人是口是心非、同床异梦、心怀鬼胎。”

王小凡有点疑虑了:“阿琼不是那种人。我们上班一栋楼,下班一起接妞妞,天天黏在一起,哪里有时间背着我去约会呀?”

李普宁又扁扁嘴表示不屑:“现在你是知道一点点,那以前呢?你确定知晓她根底吗?”

王小凡不置可否:“阿琼向我坦承,她谈过两次恋爱,结过一次。不过,结婚还没进洞房,那个男生当天就酒精中毒死亡了。阿琼说她是清白之身,讲究从一而终,绝不背叛自己的良心。她还说,她是单亲家庭,从小缺少父爱母爱,她绝不能让妞妞重蹈覆辙,这些我都信。我唯一最不能接受的是,她每天要求我洗澡,如果哪次累了困了,漏掉了,她会执拗地坚持己见。”

李普宁趁机说道:“女人的第六感官最灵敏,凭直觉,她有了外遇才会嫌弃你。不瞒你说,我有好几次窥视阿琼同打篮球的那些帅哥们眉来眼去,特别那个大个子还拥抱她、做出亲昵的不雅动作。”

王小凡自始至终坚持自己的判断:“阿琼在家里任劳任怨,什么事都听我的,孝顺我爹我妈,一心一意地带孩子,我们家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都是阿琼打理干净、有条有理。回到家里,我像大老爷们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看电视,衣服洗干净后烫平折叠收纳,吃的抬上桌,一家人围坐谈吃谈喝,感觉很幸福,幸运娶到了阿琼。连我的父母都喜欢她不得了,我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她呢?”王小凡说着,脸上洋溢着一层幸福的蜜汁。

李普宁接过话骂道:“这叫欲盖弥彰,你懂不懂?工于心计的女人最可怕!隐藏自己阴谋诡计的女人最危险,表面温柔体贴、贤惠善良,背地里专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龌龊事。不像我,大大咧咧一个,白纸一张,透明如玻璃缸。”王小凡觉得李普宁的话不无道理,听人劝,信三分。

王小凡回家后,总找借口与阿琼作对,与她闹别扭,故意冷落阿琼。阿琼开始以为王小凡是最近工作压力大,身体累了,有点小情绪,发点小牢骚也无妨,并没有往心里去。可是,阿琼发现王小凡最近与李普宁走得近,经常约出去吃饭,大半夜还不回家,甚至夜不归宿。回家后,王小凡指桑骂槐地讲些阴阳怪气的话,阿琼也不与王小凡争执,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这么晚了,阿琼还没回家,该不会是在外面与那个大帅哥偷情了吧?搞不好他们睡在一张床上给你打电话呢?”李普宁听到阿琼给王小凡打电话说在外面与同事聚餐,让他先回家哄妞妞睡觉,假装开玩笑对王小凡说。

李普宁神秘兮兮地从坤包里拿出手机来,翻出她获取的阿琼与运动员合影的照片,还有几张单独同几个帅小伙的合影,添油加醋地说:“挨得好近,笑得好暧昧,是我做不出来。”

王小凡看不到照片时,嘴巴硬如磐石,这些照片足以冲毁了他思维的堤坝。王小凡脸色铁青,无名火起。李普宁又在王小凡烧旺的熊熊火塘里再汽油道:“即使不出轨,有夫之妇的管理员,也不应该同运动员眉来眼去呀。”

听了李普宁列举的大量“证据”,王小凡很快与阿琼摊牌了:“离婚!离婚协议书我拟好了。你阿琼一天不签字,我王小凡就一天不回家。”并用力一脚踢飞了妞妞的玩具包,以示泄愤。

阿琼意识到王小凡不是冷淡她那么简单,现在竟然提出离婚,而且离婚协议书已准备,今天是来威逼了。阿琼也不跟王小凡吵闹,拿着离婚协议书,悄悄去厂纪委、工会找文海生反映情况。阿琼笃定唯有电厂纪委、工会组织才是她的靠山和“娘家人”,有事须找娘家人支持。阿琼想起母亲,只要同父亲吵架,就收起东西往娘家跑,全部依靠娘家人,搞得父亲与外公外婆误会不断。

纪委书记、工会主席文海生带着纪委工作人员,上门找王小凡的父母了解情况。王小凡的父母斩钉截铁地说:“阿琼没有错,王小凡一定被那个李普宁烧叶子烟了。如果王小凡要与阿琼离婚,我们就带着妞妞从十八楼上跳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文海生还找王小凡谈心谈话。王小凡气愤地拿出手机翻照片给文海生看,“出轨铁证如山,如何解释?”

文海生主席耐心地翻着阅览那些动作搞笑滑稽的照片,始终找不出阿琼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他疑惑地问旁边的工作人员,也像在反问王小凡:“阿琼何错之有啊?”

王小凡极其冲动地翻出阿琼与那个大个子男生的单独合影来,手指重重点着手机屏幕,“这是什么?”态度极其嚣张。

文海生强压怒火,尽量放缓语气、心平气和地说:“王小凡同志,你仅凭这几张照片,就提出与阿琼离婚?未免太草率了吧?我暂且不评价谁对谁错,你只需列出阿琼的三个优点来,我就同意你们离婚。”

王小凡沉吟半晌说:“以前我打单身的时候,精神颓废,前途渺茫,吃上顿无下顿,每月工资花个精光,房子车子不但买不起,还透支了信用卡。自从娶了阿琼以后,房子、车子、孩子、票子、孝敬老子“五子登科”应有尽有,而且提了干、升了职,改变了我的人生。阿琼传统、仁爱和责任不仅天生丽质,善良贤惠,勤俭持家,还给我带来了莫大的福音;同样是上班,我上班再苦再累,有幸福的家庭做后盾支撑着我,回家有个温暖的家在等着我,而阿琼既要上班又要管家,除了上好班,下班以后,要买菜、做饭、洗衣服、搞卫生,帮孩子和父母亲收拾房间、陪孩子等,阿琼像只陀螺,整天为了我和家庭转个不停;我身为男人,如工作不顺心、在外面受点委屈什么的,回到家只要同阿琼交流摆谈一下,阿琼总是用正能量的话语鼓励我、安慰我、开导我,使我不断成长,不断进步,不断成熟。

阿琼望着文海生和纪委工作人员:“身为干部,王小凡各方面都很优秀,我确实配不上他,只有任劳任怨地当好他的贤内助,不拖王小凡的后腿,才能弥补我做妻子的不足。王小凡的父母、我的公婆对我如同亲生女儿,处处包容我的任性、孤僻和无知,我舍不得他们。女儿妞妞是我生命的全部,如果我被逼离婚了,我拼死也要保全妞妞完整的少年人生。”阿琼在悲伤难过时,思维反应迟钝。

文海生极其反感王小凡的做派及粗暴动作,他严厉地批评王小凡:“王小凡同志,你身为党员干部,不仅不讲党性原则,不讲公序良俗,而且捕风捉影、简单粗暴地对待爱情、婚姻、家庭。目前,你才是一名中层干部,假以时日,以后倘若职务晋升了,官当大了,那还了得?给张梯子你就想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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