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柿子,最喜一个“柿”字。在我看来,两个部首,一个完美的组合,上市的木既是商品,又是食品,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活得富丽堂皇。在童年记忆里,柿树是充满浪漫的、包容的,陪伴我走过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不打烊,周而复始;在沧桑的视线里,柿树是充满哲学的、励志的、诗意的,像老黄牛一样尽是付出满满的疼爱,助我翻阅从古到今的史料;柿树静静地立在园子里,不急不躁,不偏不倚,酣甜如梦,香酣入梦,像摆上神龛的父亲遗像,神情凝重;柿果却落进母亲的背箩里,丰收的喜悦洋溢满脸。
柿子在古人眼里,是画也是诗,似乎总跟秋意、思念、寒冬还有忧伤并肩而行。古人对此有幽怨也有欣喜,比如白居易“李家哭泣元家病,柿叶红时独自来。”不似惆怅,胜似悲悯;宋代王鎡,“子黑石莲老,柿红霜叶疏”,似乎少了份闲情雅致;在南宋叶茵《柿叶》而言,“柿叶红如染,横陈几席间。小题秋样句,客思满江山。”在他“青山不识我姓字,我亦不识青山名。飞来白鸟似相识,对我对山三两声。”的孤傲与落寞中,是深秋绽放满江山的思念,能激浊扬清、荡涤心灵;唐代广宣《寺中柿树》“珍木生奇亩,低枝拂梵宫。因开四界分,本自百花中。当夏阴涵绿,临秋色变红。”对柿子的惊诧;再如陆游《秋获歌》“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一个“争”字,感叹太平盛世的丰收喜悦。
春天,柿树枝桠焕发了新绿,像一柄巨大的绿伞,枝繁叶茂,郁郁葱葱。谷雨前后,随着枝头缀满了蕾丝花边的柿蒂戴上黄里泛白的柿花,在与梨花、肉茸茸的梧桐花相媲美。一阵好雨过处,第二天清晨上学前,小伙伴们要先到梨树下欣赏一番满地落白的带雨梨花,再到柿树下捡拾铺满了正方形、状如铜钱大小的柿花。我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拣起形状好的,放在手心仔细打量,这是一种淡黄色的、屁股呈方形,花朵呈爆米花、卷曲蝴蝶钮扣形,闻起来香中带甜的柿花,舌尖浅尝辄止小方形屁股,一股丝丝甜味,禁不住放进嘴里咀嚼,一股涩苦味弥漫口腔,立马吐出一脸的悔意。两棵柿树下落满了密密匝匝的柿花,像从天上掉下亮晶晶的繁星,像打翻了母亲的针线箩,一地钮扣令人眼花缭乱。每当这时,我们都是欢天喜地、谨小慎微地绕路行走,生怕踩到宝贝。我们精心觅一根爬树藤或首乌藤,撸掉嫩叶,掐去嫩苔,取一段结实的老藤,把柿花一朵一朵地拣起,再串缀起来,连缀成漂亮的项链,有时挂在脖子上,有时戴在手上,留下一路芬芳。
课余时间,我每天无不在留连驻足观察,陪柿果一起长大,同幼果勇敢地战胜血雨腥风,蹚过夏,挺过秋,躲鸟鹊,拥抱甜美的丰收。经历了春风化雨的洗礼,柿树叶片更肥厚,树冠更繁荣了,如襁褓中的婴儿安然入睡在如圆圆的叶片下的幼果,正茁壮成长,逐渐壮实饱满。每逢遭遇极端恶劣天气,柿树的主干俨如父亲站在稻田里扎稳马步,与敌人展开顽强搏斗;柿树的枝枝叶叶如母亲撑起翅膀护佑幼小的鸡仔,时而巧施太极八卦避让,时而左冲右突,迂回躲闪,时而默默祈祷。这时,偶有淘气的幼果探出好奇的小脑袋张望外面的世界,立即被暴风骤雨无情地摧残,倏被打落在地。次日,我们在柿树下捡起倒霉的小柿果,有的大如拳头,有的细如玻璃珠。此时哥哥会陪我玩陀螺,取一根两寸长的小木棍插进柿果的屁股眼,活脱脱的小陀螺便做成了。取顶端放在课桌上,拇指和食指一搓的露在外面小木棍,柿果小陀螺就疯狂地转着漩涡。为了不使陀螺停下来,自制的鞭子抽打在旋转的陀底和桌面之间,有时会响,有时不响。有时,左右开弓,旋转着两个小陀螺,故意让它们相撞,看着大方柿撞得小圆柿晕头转向、找不着北时,哥俩乐不思蜀了。有时,我们找来一根竹枝,掐弃稍尖部分,然后插上小柿果,用力甩一甩枝条根部,柿果就被弹出九霄云外。有时,用大大小小的柿果串成一列列小火车,将梦想运出山外,或者耸成雄伟的埃菲尔铁塔,丰富了有趣的童年。
之后,任尔夏雨洗涤,秋风摇曳,寒霜淬炼,柿果自岿然独存。初冬临近,柿果虽然已由楞头青蜕变成青格小帅哥了,但还没有实际成熟,坚硬的、羞涩的果子,挂在树枝上像一盏盏灯笼,拒绝沧桑。肥大的叶片从绿到青,由青转黄,由黄变红,直至变成灰色,才依依不舍地随秋风轻轻飘落了,砸在母亲周围不肯走远。可从绿转青,由青变黄,由黄变成红褐色的果子依然眷恋枝头,舞弄清风,向阳而生,一派风流倜傥。
柿子熟了,我们已长大了。可柿树依旧是老样子,偶尔感觉树干如同父亲在慢慢变黑、变坚强,仿佛挺举满堂儿女,笑对日月星辰;枝桠如母亲,将一生心血无私地注入膝下子女们的血管,身体在煎熬中慢慢枯萎,肤发变得憔悴、焦黄。
每年十月总有个小阳春,那是上苍留给采摘柿果的丰收时节。此时,父亲常常领着我,借助梯子我们攀爬上树顶端。父亲像放风筝一样,把放马绳一端拴着我的腰部,绕粗树枝两匝,另一端系在他的手臂,父亲或站或骑或伏在树桠杈上,一手扶树,一手持竹竿做的网篼,身体倾斜,战战兢兢地用网篼篼住柿果,将绑在网篼的边框对准柿蒂,用力一推或一拉,硬生生地把果子采下,然后,利用腋窝的杠杆力量,慢慢缩回竹竿,取下网篼里的果子放进大箩筐。这些动作,于我很容易,可是父亲操作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显得笨拙吃力了。父亲说,钱是人的肝胆,儿女是父母的臂膀,果实是树的心脏,所以我们保护结果的树枝。如有失手的或碰折的果子掉在地上,母亲就跑去捡拾,但往往跑不赢捷足先登的小伙伴们,只是笑着立在树底下仰望我们。
突然,父亲踩断一根枯枝,身体悬在空中,同时也把我坠下树枝,吊在空中。我在高位,父亲在低处,距离地面至少还有七、八米,我们爷俩的生命全系在一根绳上,像荡秋千一样吊着、对视着。惊魂未定的父亲第一件事就鼓励我不要害怕,接着双手抓住马绳,身体用力往下坠,试图把我拉回枝头。我们倒没事,可母亲被父亲惊恐声给吓哭了,慌忙跪在地上,边双手合十,边抽泣、口中还念念有词。小伙伴们见状,顺着梯子爬上树干,取竹竿递给父亲,把他拉近树干。父亲固定好绳子,如卡布虫爬行,手脚并用,艰难地攀爬到我所在的位置树枝上坐定,抓牢马绳要把我放回地面。我笑笑说,爸,不用。你拉我上去,我抱着树干滑下去多省事。至此以后,父亲再也不许我上树摘柿子了。
“露脆秋梨白,霜含柿子鲜。”其实,柿子要经过霜扎、凌冻过后才算成熟的,正如人生,不经历风雨,怎会见到美丽的彩虹呢?父亲说,我们不能贪心,毕竟柿树是祖上留下的荫德,尽管生长我家自留地里,也要留下一半果子养树,也留些给麻雀、喜鹊、白头翁、花面狸等鸟兽足够过冬的口粮,另一半留给其他人分享。
母亲收拢果子,仔细分拣,把鸟啄过的剔出来放回树下,把品相好的、坚硬无破损的、黄橙橙的方形柿子埋藏进专门装秕谷的谷仓里越冬,让日子把青涩锐气磨去,把血气方刚磨掉,捂成溏心鸡蛋、捂成知恩图报者、捂成他们的希望与期盼。用心把甜蜜捂成童年的日子,等到年关儿女们回家的时候,父母亲就把甜蜜分享给他们永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