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刚进村小学“关水鸭”不久,正遇上秋收农忙假,我便提着竹篮跟在邻居大哥哥大姐姐身后捡稻穗了。可竹篮太高太宽了,总是磕绊我的腿,挂着地面和田里的稻茬,顶着我的身体朝另一边倾斜,经常跌交。我看不见田里的稻穗,却总是惊飞惶恐的蚂蚱和胆小的蜻蜓,当我追捉它们时,不但捡不到稻穗,还被稻茬挂走了不少。
邻家哥哥姐姐们都走出视线了,可我还不慌不忙地扯一根稗草芯串进蚂蚱的背脊梁,尽管蚂蚱吐了我满手黄褐色的、黏稠的糊状唾液,像娘弹出带血的浓啖,但还是耐心地一只一只串着被我掐掉跳脚的蚂蚱。
“你还不赶紧点嘛,小伙伴们都走远了。”一个老汉突然闪现在我的身后,他黄褐色的宽阔的额头上皱纹一道挨着一道,顺着两个太阳穴一路向后延伸;两个颧骨高高隆起,映衬着鼓起的腮帮下宽厚的下颌骨围成一座“国”字脸。他手交叉抱着一根长如电线杆的竹竿,斗笠背在后背,悠闲地徜徉在田埂上,脸上笑盈盈的,一副慈祥。
“我认得路,自己会回家。”我在为提错竹篮而自己在跟自己较劲。
“既然你是来捡拾稻穗的,就要专心的寻,认真的找,想想怎样才捡才拾得多嘛。”老汉用竹竿挑了挑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几支稻穗的篮子说,“小朋友是第一次学捡稻穗吧?一会儿就拾得这么多了,嗯,不错,真不错。”明知他是在挖苦我,可经他这么一夸赞,心里却乐滋滋的,腼腆地笑了笑,“你在讲反话骂人。”接着,他又戏谑地问:“小朋友,你捡稻穗做啥?”我仍把头埋着继续串蚂蚱,“我要卖钱给娘治病。”
“那你还在逮蚂蚱、捉蜻蜓干啥?还不赶快顺着剌蓬边、捆米把的地方寻去。你快看,这里有几大吊,那里有几大支。”老汉边说边指稻田里散落的稻穗,我以为他在耍弄我,不以为然地朝他竹竿下端指向看去,确实有不少。我弹跳着奔过去一支一支地拾捡,扎成一束一束的稻穗,心想,怎么哥哥姐姐们从此走过了竟然没有发现,偏偏这老头一来就瞧见这么多呢?莫非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拔毫毛变的吧?忍不住又抬头打量他一下,猛然间他不声不响地又挪到我的面前,右手拎着我的竹篮,“来,放进来。我负责提篮子,你负责捡,通力协作,捡满一篮子好回家。”
我被吓了一跳,狐疑地问,“你是哪里来的神仙哟?”他偏偏头、眨了眨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那你猜猜,我像哪路神仙嘛!”
我后腿一步,说:“你是不是孙悟空变化来帮助我的?”他开怀大笑,“算你猜对了。不过你得按我说法去做,才能实现你的愿望。”我越来越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怯懦地说,“你不会吃我吧?”
不会的,你在哪里见过吃人的孙悟空呀?他依旧微笑着说,“你的后面又有好多稻穗呢。”
我照着他指引的路线一路捡拾稻穗,信心越来越足,也管不了他是神还是仙,只要捡满一篮子稻穗,一定会换来很多药品治好娘的病了。要不,娘整晚整夜不停咳嗽的声音,搅得左邻右舍的人睡不着觉。那天在路头路尾,我听见邻居大伯在埋怨父亲,“你带叔娘去医院看一下嘛,她咳嗽像拍簸箕一样,总这样咳下去,是要丢命的。”从那时起,我怕失去娘,更害怕孤独。
这时老汉变魔术般抱来几大捆稻穗,来,到田埂上来,我们一起掐掉稻草,拣稻穗。我顺从地同老汉并排坐着,听他使唤。兴许他能治好娘的病,好让娘不再受苦。想起娘咳嗽时,根本不敢躺着,必须斜靠在床边上,伸长脖子,随时咳嗽随时弹,任凭泪水顺着鼻涕淌进嘴里,汇着带血的浓啖,好半天才弹出大块大块的血啖,满脸无助,这时,我默默地递上杯温水和毛巾。
“你娘得的什么病?”我说,“医生说叫哮喘性支气管炎,咳嗽得很厉害,可睡着了就像小猫找娘叫一样。”
老汉又问,“那你父亲怎么不送你娘上医院去检查?”“我父亲在遥远的天边上班,半年才回家一次,有时到年底才回来。你是神仙,那你一定能治好娘的病,能救我娘的命。”
“邻居们私下谈论我娘患上了干痨病,听说是传染病,将来死后,不能装棺材土葬,要拿去架起柴火焚烧。我想象着娘被烧的样子一定很疼。恨那些嚼舌根的人,像一群鸭子一样嘎嘎地乱叫。我听到身边有嘎嘎叫的鸭子的声音,仿佛在嘲笑我、诅咒我。
“小朋友,你在想什么?快满一篮了,你提得动不。”
“神仙,我求求你了,你给我变些药来治好我娘,我不能没娘呀。这些稻穗全送给你,行不行?你行行好。”
“你娘叫什么名字?”“不晓得。”
“那你该晓得你的名字吧。”“我当然晓得,王宇,姓王的王,宇宙的宇,父亲说算命先生说我将来要翱翔宇宙,大闹天宫。”
“嗯,不错,不错。这样吧,你等我到天黑时,我送你回家,顺便给你娘一些救命的仙丹。好不好?”
我在田野里边追逐边耐心地继续串着蚂蚱,听大人讲蚂蚱能治好娘的病,所以,我要多逮一些,让娘一次能吃好,不再疼痛,可以下床做饭给我们吃,陪我们捉迷藏。
不远处隐约传来鸭子嘎嘎叫的声音,我愤怒地抬头四处张望,只见老汉扬起竹竿轰赶着什么,吆喝着什么。老汉不是神仙吗?怎么放起鸭子来了?不对,他一定在帮我驱赶那些讨厌的嘎嘎叫的邻居。
晚上,不知老汉施了什么魔法,也不知给娘喝了什么仙丹,娘立马止咳了。接着,老汉又从装肥料的纸袋里抓出二十个鸭蛋,嘱咐我们一定要用甜米酒糟同煮,连服一个星期后,娘的病自然会痊愈。
父亲遵照老汉的嘱咐,搬了新家,以前坐西朝东,现在改为坐东朝西,这样,父亲工作换到离家近的地方,我和哥哥也如愿考上了大学,母亲的咳哮病再也没有复发了,精神状态一天比一天阳光了。
弹指间,一晃四十多年了,我也长成老汉的模样,每逢秋收,我回家经过那片田野,总会想起儿童时代拾稻穗的往事,会感恩一个施予神仙般魔力的放鸭老汉,拯救我的童年,拯救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