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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溪边石的头像

醉卧溪边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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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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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豆腐儿轶事

一,

一缕初带寒气的阳光懒洋洋地穿过窗户射了进来,窗外的树上一只小鸟正使劲地唤醒仍然沉睡在梦乡的人们。我睡意朦胧地起了床,正欲洗漱,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起,没来得及开门,听同事说起:“有个说是你同村的人找你。”我急忙开门还没来得及走下楼梯,陈“豆腐儿”他已上来了。

时已初秋,他穿着单薄犹如自己的身子;肩上是一根不到四尺的旧竹竿挑着行李,行李的一端是半鼓囊囊装饲料的蛇皮口袋,这大约就是衣物之类;另一端口袋小些,也轻些。他一头重一头轻的行李使得那竹竿一长一短的横在肩上,再加上他那老是笑呵呵的瘦削白皙面孔,很是滑稽.。我把他迎进了屋子,简单地问候之后,他拿出大约两寸长的竹管烟秆,摸出叶子烟,划了根火柴, 点燃,对我说道:“我要学徐霞客了,去云游云游。”

“去多久?”

“说不准。”

……

话说得差不多了,他眼神中忽地闪过一丝难色和尴尬。顿了顿,他开了口:“我走得急,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能够周转下不?回来就还你。”

真是说到钱就难堪,他从来没向我开过口,按理说应该没说的了,只是女儿读大学刚刚把钱拿走,又新近还了买房的款,唉!

我叫醒了睡梦中的妻子,搜尽她身上和我身上所有,凑齐了50元。

“实在不好意思,就这么点点……”

我在喉咙里嘀咕着把钱给了“豆腐儿”。

“豆腐儿”双手接过钱,千恩万谢,抖抖嗦嗦地装进捆在腰间内层的布袋钱包里。最后,灭了烟火,磕了烟灰,挑着他的行囊走了。

我送他下了楼梯,出了校门。一路上,他依然讲起了他的徐霞客,讲他的贾宝玉,讲他的李煜……

大约两月后,人们已经在欢天喜地地准备过年了。

“你晓得不?‘豆腐儿’都死了。”妻子回了趟老家,还没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对我说。

“啥时候?真的?”

“不是真的还是假的? 具体时间说不准,听说是在湖南的一水凼里发现时尸体都泡变形了。造孽啊,死了都做异乡野鬼。”

“怎么会呢?他的女儿女婿没把他弄回来?”

“别说那俩女儿女婿了,枉自!你猜他们得知这消息时咋说:哼,弄回来?当地人只说有点像他又没确定是,要去你们自己去,反正我们不去!如果去了,那车旅费,一路开销好多啊;不是他还好说,万一真是的,你想嘛,运费,安葬费,对当地人的酬谢费……哪个受得了嘛?霉球了啊?”

“最后呢?”

“最后?最后还不是由当地的把他当死狗样的挖个坑埋了。”

他和女儿女婿弄不好关系,就只身在外飘荡,这是我知道的:那闺女女婿都不怎么待见他。谁也不想把他留在家里赡养。妻子又去世了,只得独自在女儿最末端的破旧柴房里栖身避雨:白天,太阳凄风和他作伴;夜晚,星宿月亮与他同眠。用他自己的话讲:“你想嘛,我一人咋也斗不过两个人,你说是吧?”他有两个女孩,都已成家。

得知这一音讯,我心里涌出一阵悲凉:万万没想到,那次竟然是和他的永别,而且是那么的独特。自己内心涌出不尽的凄凉和愧疚

住南面北的四合大院。半木板的裙板墙壁,青色的瓦楞,端正的杉树柱子,宽敞的三合土地坝。进堂屋是尺多高的门槛,这屋子就成了学校的办公室。除西南和东北两转角是农户居住外,其余房间全是教室。北大门的右侧,两棵挺拔的大树把这大院衬托的更庄严气派……靠东的一棵是百年的红枣树,靠西的一棵是高耸入云的桢楠树。树的前边,是一块三、四亩大的池塘,池塘西边,有棵双手才能抱着的椦树,四周有着杂七杂八的灌木,这就是我们的小学。也是“豆腐”的老宅。解放时没收他家的财产作了校舍。也是大队开群众大会大家唱歌跳舞扭秧歌的娱乐场所。

“豆腐儿”大名叫陈治中,是我们大队大财主陈学绅的独子。陈家在我们当地也算是个大族:豆腐的叔伯父陈方田,拥有解放前县唯一的烧碱加工厂。这企业也是远近闻名的厂子。县城十字口南街东面,陈家家业几乎占据了一半;陈家的后代,后来都在县里或从事艺术,或文学,或科技,占尽了风骚。“豆腐儿”的祖父,因向往农村田园诗似生活,就举家迁往乡村,在谢家坝上买地建房置业,很快就成为当地丰厚产业的拥有者。他们也享享受了一段时间田园生活和丰饶物产的乐趣和美满。“豆腐儿”也能在年幼时接受了良好教育。解放时,他已是意气风发翩翩儒雅公子哥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尽管解放了,“豆腐儿”也顺利地考上省城的蜀都机械工业学校。毕业后,在马尔康粮食部门工作,吃上了让人垂涎的皇粮。三年自然灾害时,干部被戏称为“半只鸡”干部,一般人们生活都极其艰难,地主之类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朝难保夕了。看着在家挨饿的老汉,“豆腐儿”毅然决然放弃皇粮。单位的领导再三挽留:“小陈娃儿吔,这皇粮不好吃啊!丢了 铁饭碗再捡起来就恐怕没那么容易了。想好啊!”
少不更事的“豆腐儿”言道:“我才不相信中华人民共和国里哪个地方没白米饭?我们那地方喂狗的都是白米饭!“”领导见状,摇了摇头轻声叹息了一声。
 “豆腐儿“背起行囊回到了家。严酷的现实极大地挑战着他的想象力,无情的生活惨状把他从美好的梦幻般象牙塔顶扔到了冰冷铁刺样的地面。他那企业家叔伯父已被镇压,自己的祖业也被充了公,他父亲就只得在离那约一里的地方搭建了三间土砖稻草房屋安居乐业下来。看到饿得奄奄一息浑身浮肿面如菜色老汉,“豆腐儿”含泪把从单位带回来的唯一值钱的毛皮军大衣换了10斤大米熬汤给老汉喝。可这也没把老汉的性命挽留多久,老汉还是撒手西归了。“豆腐儿”自然也娶妻生子,完成自然赋予自己的生物使命。

他在我们那里时不时地露了脸也算洋盘了不少回。

那时在“豆腐儿”叔伯父陈方田创办的碱厂(其时该厂也被政府没收成了县上唯一一国企让人艳羡的单位)保卫科供职的张科长弄了与今天的宝马差不多的一辆永久加重自行车,在了生产队的公房里院坝里一矗,人们立刻把车当宝贝一样的围着观赏,又如看到怪物样的惊奇:这家伙咋弄啊?

人们这才想起了“豆腐儿”:“快叫他来,恐怕只有他才有办法.。”

人们给陈“豆腐儿”让出了条通道。他向人们微笑地点了下头,抓起车龙头,飞身地跨上了车杠,坐在了凳上,唰唰地,车稳稳地向前冲了出去。人们还在惊诧的当儿,只见他边跑边向地面抛下一串钥匙,随即侧身只手握着车龙头,另一只手唰地地拾起地面的那串钥匙装进衣袋;接着,他倒过身子,两脚靠在车龙头上,头靠车凳,双手搅动着链盘,一直围绕院坝转了几圈。

“好!好!好!”

一个人惊呼起来。其余的这才回过神,也齐声叫了起来,拍起了巴掌。

他又唰地把头调了过来,坐直了身子,双手抱在胸前,任凭车龙头自由自在地往前行走,忽然他猛地提起车头,一轮着地,身子和车身成了一直线在地面旋转了720°,然后又重新在地面行走。

大人小孩男的女的,齐刷刷地投来敬佩羡慕的目光,颔首,赞叹……

为了响应大办农村教育的号召,公社决定招收农村有点文化的小知识分子来充实教师队伍,一旦录用,即成为吃皇粮个公办教师。公社领导大海捞针似的物色了两个根正苗红小有名气的青年去报考,哪知这两位秀才肚里喝的墨水也太有限了。他们只好就拜托豆腐去代替考试,豆腐一听,眼睛睁得比鸡蛋还大:“这......这.......这咋行啊?这不成假场伙了?”领导得知后,马上给豆腐做思想工作:阐明为了发展农村教育事业,让贫下中农的孩子能够学到知识文化,不再当睁眼瞎,不让地主富农垄断知识文化,必须得这样做。并承诺道,“如果你能够帮助这两人代考过关,他们一人给你两元的辛苦费。”(当时这钱也相当于普通百姓10天的生活费了)“豆腐儿”见状,只好答应道:“去给他们考试可以,但那银子断然是不能要的,如果要了,那我成啥了?”

农业学大寨的那会儿,大队从县里弄了部手扶式拖拉机回来。面对这堆钢铁,大家只有傻眼的份儿,书记和大队长开会研究来研究去还是没辙。拖拉机都开回来一个多月了,还是悄然无声地躺在那。更恼火是,‪后天‬,县里的农业机械现场会就要在这召开,而且点名就是要看拖拉机在田里耕地……

熬红了眼的书记还是走到了陈“豆腐儿”的家:“龟儿子的,明天你不去田里栽秧了,去把那拖拉机弄燃。”

“我,我,我怕……”

“怕个球啊?给你派两个人跟着,你以为你就可以搞破坏嗦?”

一听陈“豆腐儿”要开拖拉机,人们很早就跑来围着那水田。附近几个生产队的,连活也放下,都跑来看稀奇。

陈“豆腐儿”的眼里闪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神色,三下两下卷起了裤管衣袖,甩脱套在脚上的草鞋,下了田,手在拖拉机上这摸摸,那摇摇,拖拉机居然神奇地突突突地响起来了,烟囱里居然神奇地冒了白烟,田里的泥土居然神奇翻了起来——是比那吆着牛,扶着犁耙轻松惬意得多了,也快得多了。

陈“豆腐儿”的身边有了书记的侄儿和大队长儿子围着。他们不时地对“豆腐儿”指手画脚,有时也叫“豆腐儿”讲点原理方法操作要领之类的。

过了两个月,大队长通知陈“豆腐儿”说:“你娃做好开拖拉机的交接,明天开始就下田劳动了。那俩不懂的来问你,如果给老子拗起的话,警防老子捶你娃的肉!想嘛,你一个地主的娃儿,让你做了这么久的人粑和活路,你还想咋子?”

自然,他不敢再想啥子。第二天,水田里又多了个身子单薄的白面小生

最让他出风头的是演坝坝电影越剧《红楼梦》。银幕刚刚出现主人公,他就眉飞色舞地说开了:“这是情种宝二爷,那是丫鬟小老婆袭人,那是宝钗,那是成天哭哭闹闹的病西施黛玉。那是这园子里的最高领导人贾母……”周围的人开始还对他的讲解投来鄙夷的神色,后来大家都把耳朵伸得长长的,脖子也扭了过来,生怕听漏了一个字。再后来,居然随着男女主人公的唱腔,“豆腐儿”竟咿呀咿呀摇头晃脑地唱开了:时而“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时而“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时而“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年长的婆婆眼泪婆娑,年轻的女人长叹短嘘,小伙子们也停止了嬉闹,小孩子都静静地躺在大人的怀里眨巴着眼睛。这不知是电影的作用,还是被陈“豆腐儿”的歌喉感动了。

“看不出来,这小子还有那么两刷子。”

“怎么,看上他了?”

“死鬼,说什么哩?看不打死你!”姑娘脸上飞出了一朵红霞,“嘻嘻,他要不是地主,那娃儿还真不错。”

从此后,大队夜校文化、唱歌教员,墙壁标语书写,都是他的拿手活。自然,这多半是业余的;同样,也是没有报酬的。当文化教员他也颇得方法,对着那些几乎是文盲的学员讲道:“咋区别真分数假分数?把分子看成儿子,分母当做母亲---儿子和母亲一样大或比母亲大,这绝对是假的;儿子没母亲大,这难道不就是真的了?”

就是这样,陈“豆腐儿”还是成天地乐呵呵的,嘴里的红楼梦多起来了,婉约词多起来了,郭沫若多起来了,黄梅戏、川剧、京剧也多起来了。

这家伙也不完全是书呆子迂夫子。有些农活还是弄得很巴适的。在实行土地联产责任制后的一年,他家的水稻产量居然是整个大队最高的。为这,公社党委书记还专程到他草屋里拜见了他,这下可就成了他炫耀的本钱了:“知道不?那天八品大员都来造访寒舍和我摆龙门阵了。”

“是不是啊?吹牛吧?”

“不信啊?八品官看到我睡的床是土砖砌来搁上几根竹竿,上面铺满了稻草,问我:这就是你的床?啊,是啊,这就是我的‘八益床垫’!他懂啥享受嘛,这样子睡起来又透气又热乎又绵软舒服。”

人们半信半疑地走开了。但他眼里却一直放着晶亮晶亮的光,有如在皇帝发榜中看到自己中了状元一般。

说起他的雅号“豆腐儿”,还真有点贴切。他身子骨单薄身材瘦高,白净面皮,胡须淡黄稀疏,走起路来,几乎听不到声响。

豆腐儿在我们这里其实就是我们通常说的豆腐脑,各方面都很独特。就是先勾好半碗芡垫底,然后用薄铁铲片,把煮得很嫩很嫩的豆花刨削在芡汤里,再舀上一勺子花椒辣椒味精盐巴豆油醋等调料,最后放上少许大头菜碎粒和酥脆金黄的大豆青葱碎粒,用调羹拌匀,直接舀在嘴里就吃了,入口香脆绵软化渣,麻辣可口,味道巴适惨了,营养也很丰富。即拌即吃,不能久放;时间稍久,味道索然,营养全丢。天气稍微大点,随即变馊变酸,如果再吃下去,就得坏了肚子肠胃。就不得不把它倒了,连猪也不能吃的。

那时农民插秧,还使用的是包粪蘸水插秧法。秧苗的肥料营养就是靠这包粪直接提供。首先把头年秋天就水田里的稀泥块抱来垒在田埂上,次年开春就把这些泥块用木锤敲碎,拌上人、猪、牛、鸡、鸭、兔等屎尿的农家肥,堆积在一起发酵。在插秧时再刨开拌上人畜粪尿备用。这种拌料就叫包粪;然后再让人把包粪挑来放在插秧的田坎上,由插秧人装在约高20公分直径60几公分的木质秧盆子内,插秧人每插一株稻秧,就先在秧盆子里蘸裹一下包粪,这样,秧苗的营养就有了保障。在这些农活里,挑包粪是最需要体力的,非身强力壮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是无法胜任的。连当时姑娘找对象,只要媒婆说对方是挑包粪的,姑娘立刻就应承了——力大好挣工分,不饿肚子。

陈“豆腐儿”虽然不是属于五大三粗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但轻松点的农活肯定落不到他头上,谁叫他的血管里流的是地主遗传基因黑色血液呢?每年插秧挑包粪的活,队长首先想到的自然就是他了。他呢,也自然就习惯了答应。不答应就得到一顿臭骂:“你龟儿子还想干啥子,还想像你老汉儿那样不劳而获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嗦?”人家可不管你懂不懂《红楼梦》李清照婉约派郭沫若,你在这就得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服从安排。不然,收工后斗争“四类分子”时,正愁找不到陪的人。

“陈治中,你看你自己,挑的是啥包粪啊?你以为是挑豆腐儿嗦?那么点点……哼!”

来视察的队长看到他就嚷开了。

“豆腐儿,嘿嘿,豆腐儿?就是豆腐儿也比他多。”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数落开了。好像根本没看到“豆腐儿”挑那点东西,头已缩进肩膀里了,腰弯得如残月,步子如扭秧歌似的。

从此,“豆腐儿”的雅号就伴随了他,甚至代替了他的名字,就连他自己的老婆叫也是:“‘豆腐儿’,饭弄好了没有,猪喂了没?”

为了改田改土,兴修水利建设,全县集中各公社的劳动力在和平(后称邓庙)的刘观山修建水库,“豆腐儿”自然成了这千百万修建水库的大军之一。修建水库,自然就是挖土筑堤抬石垒堰之类的活计。而这些活计都是重劳力活。为了提高效率,防止偷懒,人们就采用计件的方法。规定抬石时两人一组,每组把石头抬到指定的地方,就由监管人员发一颗玉米粒,每组每天不少于10粒,完成(即每组至少抬十趟)了,就评10个工分,也可以得到中午的一顿饱饭;如果少于这数,任务显然没完成,自然你的工分报酬就得减下来,饭也得扣掉一部分。开始人们还老老实实地去做,后来大家一天下来,身子都快散架了,如果这样下去,不被累死也得累得脱层皮。于是有人想出来了办法,不就是玉米粒吗?叫自己老婆来时拿点来不就得了?于是,“豆腐儿”渐渐发现,咋别人好像没抬多少趟,收工是玉米粒总比自己多,而且好像没累死累活的样子。更奇怪的是,好像大家都不咋乐意与自己搭档了。其时我也在那劳动大军之中,见“豆腐儿“实在累得够呛,晚上睡觉时,我悄悄挪到他被子边,摇醒了睡得死猪似的“豆腐儿”,如此这般地把这秘密告诉了他,谁知这家伙听后,眼睛和嘴巴即刻变成了大大的“O”,“这,这,这,这咋行啊?做人以诚信为本,诚实是做人的基本原则,再咋说,都不能够失去人的根本,不行,不行 啊!”

他依然我行我素,他没法完成任务,更没人愿意和他搭档,他自然被扣了工分,饭也被减了一些---旁人可以趁主人不在时去刨山地里红薯将就一下,但豆腐向来是对这些鸡鸣狗盗之类的深恶痛绝的,自然是不屑。肚子没填饱,身子骨又嫩,又不会偷懒,还硬拼着去抬石垒堰。一次,去抬石,“豆腐儿”他走前,搭档走后,搭档趁下坡抬绳松动把抬绳往前一耸,石块的重量几乎全压在了”豆腐儿“的肩上,结果”豆腐儿“一个踉跄,跌了下去,好在石头滚开了,人没被压伤,但腰却严重扭伤,落了个腰肌劳损。他无法再胜任艰苦而光荣的农田水利建设重任。悻悻离开这如火如荼的工地,回到了家。

养了一段时间的腰伤,生计和孩子学费还是很现实很严峻的问题。恰逢明天是一星期一次的赶场天,按照规定这天是放假赶场,何不在这时间到街上去看看有啥弄点钱的活计没?“豆腐儿”躺床上眯起眼睛想了半天,终于想到,自己也懂得些拆字算命之类的,街上那些狗屁不懂的人在那还不是照样摆摊设点弄钱?想到这,他突然从床上跳起来,笑眯眯地找了几本黄历拆字之类的小册子,装进女儿读书用的蓝灰色的帆布包里。他整整一晚上都没怎么睡着,满脑子都是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围着自己询这问那,一角两角五角甚至一元的钞票不断地递给自己,衣袋和帆布包里,全都被钞票塞得满满的,鼓鼓的。。。。。。鸡的一声啼鸣,“豆腐儿”一下从床上蹦了起来,胡乱地抹了把脸,饭也顾不上吃几口,望了望天上的启明星,就兴冲冲地往县城赶去。

到了县城,天才麻麻亮,“豆腐儿”在城南找了个僻静的旮旯,铺上一幅皱巴巴的烂油布,从同样皱巴巴的帆布包里取出小册子之类放在一边摆好,这才发现肚子的“空城计”实在唱得厉害,润湿的空气中夹杂着从远处飘来馒头面条的股股香味,更把肚子的馋虫诱得异常活跃。视线也渐渐模糊了。一团影子飘了过来,影子的炸声把他的神经惊得清醒了过来:“在这干啥?还在搞封建迷信嗦?走,市管会去!”

“豆腐儿”渐渐看清这团影子的手臂上套着血红的套子,套上的火焰似的“市管会”几个字格外刺眼:遭了,今天出师不利啊!他打算收捡东西走人,那些影子已成为三个凶神似的老太婆。俩老太婆用青筋迸裂的爪子紧紧捏着“豆腐儿”的胳膊,一太婆收敛好地下的罪证,你推我攮的,簇拥着“豆腐儿”到了市场管理委员会。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子见“豆腐儿”与社会上的那些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渣子有别,就还算客气地询问了“豆腐儿”的来这的前因后果缘由,免不了教育一顿。说些不能搞封建迷信,尤其是地主娃娃,要接受劳动改造,思想和自己的阶级决裂,行动上遵纪守法,真正的脱胎换骨,做个对社会有用的好人。自然,衣袋里仅有的5角钱也没收充公,帆布包和那些拆字算命的黄历小册子自然作为罪证就放在那,现在你就回到家里,听后通知处理。

“豆腐儿”拖着困乏的身子和灌铅似的腿,忍着饥渴赶了20多里回到自己的破草房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天还没麻麻亮,“豆腐儿”就被老婆叫醒了:“懒棒,还不起来?家里早没柴火煮饭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是放假赶场,不去买点柴回来以后收工回来吃火铲?”

“嗯。”

在农贸市场好不容易找到了捆柴火,掰开里面的看看,结果发现里面夹着湿的不说,甚至还夹了两块大石头:“看啊,稀奇哈,这树丫上也长石头了?”

“啥?你地主娃儿也敢臊我皮嗦?买就买,不买就算球了。”说着就挥拳头给“豆腐儿”扫过去,“豆腐儿”打了个趔趄。

“李社长来了!”

一人高声喊道。

“陈治中,你娃儿活够了嗦,敢在公开场合撒野?走,到公社去老实交代,看我咋收拾你这龟儿子!”

“豆腐儿”自然不敢再说什么了,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在李社长的屁股后头进了公社办公室。

“你说你,活了三、四十岁了,咋那么不省事啊?那些人你都惹得起嗦?赶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从后门出去,别让那些渣滓看到。”

“李社长这父母官就是 有水平!”

陈“豆腐儿”逢人就伸出大拇指说。

公社农机站准备招几个技术员。领导的意思是“豆腐儿”是机械学校毕业的,做这工作正是其特长,但也不能直接让他来吧,得公开面向社会招考,过场还得要走的。这消息是通过有线广播向全公社播出。“豆腐儿”得知后,高兴得不得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总有一天我 会“仰天大笑出门去”向全世界宣布“我辈岂是蓬蒿人?”回到家,翻出藏得很久的业务书啃了起来:《简明机械原理》、《机械动力学》《常见机械故障及排除》。。。。。

白天田间劳动,回到茅草房里对着昏暗煤油灯就啃。一段时间后,内容掌握也八九不离十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豆腐儿”那心里啊,真是一个美!

考试前的晚上,他依然在煤油灯下拥着薄薄的被子做最后的梳理,也许太困倦了,头一耷下,把煤油灯撞翻,一团火起,蚊帐顷刻燃起,妻子连忙灭火。火是灭了,蚊帐烧了个大洞,“豆腐儿”的眉毛头发也焦了大半。这天晚上,“豆腐儿”休息状况可想而知。第二天早晨,他困倦不堪精神萎靡,嗓子沙哑,带好笔,进了考场。考生和监考者见到他这神态精神状况都诧异无比。“豆腐儿”没想到的是,十几名考试者,全都翻开书,照着书抄答案,监考老师不仅没管,反而帮助考生翻书找答案,一监考者见“豆腐儿”状况,马上给他找来一本书,递到他手里,并翻好答案做指点,“豆腐儿”满眼的诧异和不屑,把书推到监考者手中,然后自己就老老实实地在那冥思苦想答题。考试时间到了,旁人的答卷是写得满满的,“豆腐儿”的试卷还没写完一半。他只得昏沉沉地交卷离开了考场。

当然,最后“豆腐儿”肯定没少得到那领导的臭骂:“你他妈的呀,真是糊不上墙的烂泥,老子好容易想出这法子解决你问题,你他妈的给我来这手?这次俩名额,你却考第4,叫我咋说你啊?现在是啥时代了,还那么书生迂腐?真是个呆子!算了,以后看你造化了!老子也难得管这些屁事了!哼!”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国家开办高等教育自学考试。陈“豆腐儿”听说这后高兴得不得了:“开科场了!这下可好了!考试嘛无非考红楼梦、水浒传那些。那有什么考头啊?听广播说,考得好的,国家还要安排工作吃皇粮。”

首场开考的科目是汉语言文学的现代汉语。后来,我们几个相约也报了名,积极为这考试做了点准备。

一个也参加考试的同事聚在了我家,大家相互提问抽查,梳理知识要点。不知“豆腐儿”咋晓得这情况的,他也来到了我那。坐下来,泡茶,闲聊了会儿,言归正传。转入复习。

“豆腐儿”也特别认真地从衣袋地摸出了眼镜。这眼镜特别的别致:左镜框里没了镜片,右边的有镜片又断了镜脚,代替镜脚的是两根细麻绳。他非常严肃认真地戴挂在鼻梁上,环视了下,然后取下片刻,又戴上,如是再三。

还没接触正题,他又说开了,不是说唐伯虎就是说黛玉、宝钗,再就是说康熙纪晓岚李调元慈禧李鸿章,就是没有主谓宾定状补,没有比喻夸张拟人反复对偶,没有主题结构篇章过渡照应呼应开头结尾……

一直到吃午饭,都没有进行到任何实质性的复习内容。

到了考试的前一天下午,考试办公室组织考生开考前动员大会,主管教育的副县长给考生讲了话。陈“豆腐儿”又眉飞色舞地向乡里乡亲地人说开了:“知道不,今天是七品大人在科场上训话哩?共产党,硬是厉害!”

发放考试成绩通知那天,陈“豆腐儿”一早就打扮得伸伸展展的,步行二十多里路,跑到考试办公室看考试结果。哪知成绩竟然是三分!

回家不久,不知怎的这分数就传开了。临近的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农村妇女喊着了他:“陈‘豆腐儿’,我以为你好凶的哩,考试才得3分,我那读书的儿子考试都不了得那么点。羞死先人了。”

这可恶的村妇都敢如此放肆地羞辱,羞煞人也!羞煞我也!

这陈“豆腐儿”着实灰头土脸了好些日子,走路也一反常态地把头埋得低低,犹如老鼠怕见光似的,脸上也以拉长的苦瓜代替了以往的乐呵呵,见了人来也像见催债人样的远远躲开。如果有人问:“‘豆腐儿’,你科场可高中了?”他就渐渐胀红了脸皮,支支吾吾地:“失利失利,惭愧惭愧,难免难免……蒲松龄科场一直未能如愿,还不是写成了《聊斋》……华罗庚初中才读完,研究出黄金分割法……”

“你龟儿子算球了喂,说那么多做啥子嘛?没学问没本事吗就承认嘛,还找那么的借口?当初你那中专文凭都不晓得是咋弄到手的,还到处蒙人?哈哈哈!”

这些话让“豆腐儿”的脸即刻成了猪肝色,牙缝里嘀咕着,谁也听不清他的意思了。

后来,她的两个闺女逐渐长大成人。因没儿子,妻子怕闺女在外受人欺负,竭力主张俩都招客上门,这又符合眼下倡导的男到女家的新型婚姻嫁娶观。有俩男子先后入了赘,大家齐心协力,拆掉了旧的茅草屋,在公路边修起了一楼一底的楼房,开始,小日子还过得勉强。哪知,不久妻子一场大病,再也起不来了。处理完妻子后事,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俗话说,家贫百事哀。一个家庭经济捉襟见肘时,家里人难免就磕磕碰碰起了。再加上随着“豆腐儿”的年纪增大,体力锐减动作迟钝但絮叨陡增。各立门户大家尽量少碰面这倒是解决问题的一个不赖的办法。自然,老人住楼房不怎么合适的,怕上楼不小心跌了跤谁也想不到。眼下又没多的屋子,于是,女儿女婿们又大表孝心,就在楼房左边搭了间土砖稻草的屋子。没现成的门,女婿们又积极想办法,终于想到了因陋就简,砍几根竹竿,横七竖八地绑成门的模样,权当做门了。女婿们干活累了回来,晚上打牌回来,有时看到锅灶还是冷的,暖水瓶是干的,心里自然鬼火起。指桑骂槐,扯鸡骂狗,也是家常便饭。眼不见为净,惹不起躲得起,陈“豆腐儿”就常生走东窜西之心。常常骑着辆车铃不响全响,车轮不转全转的自行车边走边哼着曲调歌曲,遇到熟人朋友,蹲在田边树下公路旁,谈天说地,国家社稷,盘古希腊,哲学诗词,宇宙火箭,漫无边际,只要听的人有耐性,哪怕就是从日出说到日落,行人熙熙囔囔说到路上行踪灭,他都没点倦意。饿了,一个馒头足也。渴了,路上周围有的是冷水。最奢侈的,就是进馆子,要二两白酒,一碗豆花——豪奢的感觉赛过当年的二百两银子一餐的慈禧老佛爷。他那低矮潮湿的稻草房门,常常是“虽设而常关”。

开始,女儿女婿还留意下老汉儿在家没。渐渐地,十天半月,三月两月,都没老汉儿存在的感觉了。“豆腐儿”呢,自然也就人间冷暖惟己知了。

无论啥时过年,那些喜欢张贴对联的人们,依然用鲜红的纸、黑色的字写上来年发财幸福安康兴旺的话语。时代进步了,好些对联都使用金光闪闪烫金字印刷品了——气派而大气又透露出浓郁的时代的气息。小孩子们,哪管啥时候,把屁股撅得老高老高的,一点燃鞭炮,即刻捂着耳朵飞快往回跑,“噼啪,噼噼啪啪”,飞扬的鞭炮碎片有些就粘在了孩子汗津津红扑扑的脸上,三三两两满脸溢着甜蜜的情侣们挽着手臂,钻入树叶飘零稀疏的远处,年岁大点的,正张罗着年饭,空气中弥漫着阵阵浓郁的酒肉香味、鞭炮后的硝烟味,不时飘散着电视春节联欢会的歌声、欢叫声,武打战争片的兵器击撞声枪炮声。

“过年了!过年了!”

孩子们喊着跳着欢呼着,人们总算盼到了年的到来。总又寄望于新年的幸福和财物的神祗去冷落所有的人,只和自己温馨微笑拥抱。

“过年了!过年了!”

人们在心里一遍一遍的念叨起来。

郁郁葱葱的的竹林旁,飘出一缕缕混合着纸香蜡烛酒味的袅袅烟雾,有个粗哑声音的老年男声喃喃有词:

花自飘零水自流,涓涓溪水何曾休?今年新桃怜旧符,他年新桃亦被丢。年年岁岁月相似,岁岁年年人能同?今岁有俺来怜君,来年不知君笑谁?

“豆腐儿”啊,你孤魂野鬼一个,没人可怜没人想起来你了!悲哉!哀哉!自个儿照顾自己吧!来, 兄弟,干了吧!呜呼哀哉!

一杯酒浇在了行将熄灭的纸钱上,噗噗嗤嗤地腾起了蓝幽幽的火焰,那男子歪歪倒倒地离开那堆略微隆起点的新土,转过竹林转眼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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