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古时人们怎么那么钟爱月亮的?
秦汉时,月虽也阴森森诡异可怕,男儿们万里征战九死而无一生;但诗人还是那么钟情。
大唐盛世,月简直就是张若虚的情人:一会儿丰满圆润似贵妃,一会儿病容恹恹,消瘦苍白如西子,让人爱怜陡生,凄迷惆怅,可望而不可即,销魂蚀骨,端的是爱死我矣也么哥!愁死我矣也么哥!
太白是月痴,月我一体。有时睹物思人:“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时又是感情的使者:“我予愁心寄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又是极度寂寞无聊时的陪伴者:“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故乡的化身“思君不见下渝州”;还孩子似的天真:“今人不知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以致于最后跳入水中,与那梦中情人月携手同饮同醉同存,融入江底。
摩诘的月亮,或明澄皎洁月光缓缓穿过松林,照映着淙淙流淌在岩上飞泉,万物空灵,月即是我,我亦是月;或黑黢黢宇宙的一缕清风阳光“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月照弹琴”。
后来的东坡极其霸道,一把把月揽入怀中“太白先占黄河,我今紧抱明月!至此以后,谁也休想动我明月,我已注册专利”——无论阴晴圆缺,悲观离合,但都会“人长久,里共婵娟”。
儿时总盼中秋。可以获得个月饼,或斜躺在父母腿上,或端根凳子坐下,边慢慢品尝少有的香甜甘脆,边听着大人讲述月亮上的吴刚和嫦娥的凄美故事。听到吴刚伐桂总是左边将砍断右边又长来合拢时,真想飞到天上帮他砍砍,想看听着,就真上天去了……待醒来,揉着惺忪的眼睛:爸,妈,那树子砍断了没有?引来一阵哄笑:你去帮砍断了,可不久又生拢了。等下月亮出来,你再去帮砍砍!
于是又盼望早些天黑,月亮里砍树的吴刚早些出来。
开始是我吃着月饼,听着故事,上天帮吴刚砍桂树。再后来,换位置了,女儿吃着月饼,趴在我身边,听我讲述吴刚的凄美故事,她要上天帮砍桂树。中秋的月亮还是那么圆,还是那么皎洁,还是那么澄净。虽然有时被云雨藏了起来,虽然有时月亮似乎也在掩面流泪,但还是觉得它圆满,澄净温馨幸福。望着深蓝色天空那轮金黄的圆月,几缕心酸劳累和烦恼絮絮叨叨有言无声地向吴刚叙说,邀他伐桂累了也喝杯酒,饮口茶,彼此倾述。人生荣辱沉浮,烦恼苦闷,很快被酒被茶稀释融淡,最后化作缕缕青烟融进云层。
夜深了,月已似乎有些困倦,撕几片薄纱遮了面,转过身,酣睡了。几许露珠,凝在了草尖,晶晶莹莹;远处的山岚,黑黢黢的,怕我孤单,一直忠诚地陪伴着。抵不住困倦的诱惑,终于进入了温柔梦乡。
又盼着来年的中秋。又渴望着与圆月幽会。
一年复一年,一秋复一秋!
几许热望几许愁。
可在丙寅中秋时,我就再没见过那月了,更不用说是皎洁明亮的圆月,那轮圆月永远消失!永远沉入无尽的渊低!永远残破,永远没了广寒宫吴刚的凄美!
那年中秋前后,天空异常阴冷,不时淫雨凄凄,雨泣风号。遑论空中月亮!
那年中秋,家父正在医院重症监护病房里和死神搏杀。每一时,每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死神魔爪撕咬,嚼食,脸色焦黄虚弱的父亲好容易挣脱又被抓起,抓住又挣脱……到了中秋的第三天,八月十七,父亲再没力气挣扎了,就被死神紧紧地拽住,拖进了黑暗阴森的无底深渊,把我那颗明洁的圆月撕成碎片,嚼成粉末,融作缕缕沉烟,消失了!
父亲走了。他永远地走了!他毫不回头地走了!他留下他曾经用全部生命热爱的妻儿老小走了!他拖着困乏的身子走了,也许他真的该好好地歇歇了!可他的妻小却永远失去了依靠的肩膀,遮风避雨的,阻祸挡害的山峰,月亮和太阳!
父亲就这样走了,我的圆月沉没了,我那巍巍山岳轰然崩塌了!
节假日,有事没事回家,父亲总得张罗一大桌子菜,让我们兄妹仨及子孙品尝。饭余,总是催促大家去打牌娱乐,而他却冒着炎热严寒,蹬着三轮车,到5、6里远的地方去磨豆浆。待我娱乐回来,雪白柔嫩的一大锅豆花早就摆了几大盆再桌上。看着他们津津地吃着,他倒一杯烧酒慢慢品着,喝一口酒,用手抹一下胡须上的酒污,脸红红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谷子小麦长势收成,张家李家孩子媳妇,书记长村长短……若不是眼看太阳渐渐西沉,母亲在一旁提醒催促,也许他老人家的话是不会说完的。大家起来,收拾好东西,父亲总是要幺女砍点青菜,大儿装点芋头,二儿提袋胡豆黄豆的,好像儿女们都是开着大卡车来似的,恨不得连房子都要装进大家的囊袋。孙儿们挥手告别:“老爷,拜拜!”
“奶奶,再见!”
老人目送着儿女们推车赶路,好远了,还听老人家有些沙哑的声音:“你们好久才又回来啊?”
听说父亲躺在床上已经有几顿没吃饭了,我放学后急匆匆地赶回老家,母亲一见到我就屋里的父亲喊道:“你老幺回来看你了!”我还没进父亲的里屋,父亲就披上了衣服挣扎着起来,向母亲埋怨道:“喊你不说你偏要说,好恼火的嘛,人家搞都搞不赢,看到看到天就要黑了……”
听到这些,我眼睛竟润湿起来。
后来,父母都年事太高,只得和我们一起过,可这才随我们住4、5个月,父亲就这样撒手人寰,离我们而去!苍天啊!为什么!
圆月啊!“不应有恨 ,何事长向别时圆”?即使有圆,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和父亲,和那个温馨和睦美满的家“两处茫茫皆不见”。
有人曾言,父母在,家在!过去一直对此不甚理解!现在,父亲谢世后,感觉那话简直是深入骨髓,太精辟了!
父亲谢世这近三年,兄弟姐妹相聚机会少了很多,父母曾住的房屋,已是荒草丛生,了无生机!家得以凝聚的源泉不复再存,何以再聚?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这,再也没朗月!
我的中秋,再也没了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