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些年的那些人的那些事
(一)
当兵服役是在凉山(当时的西昌)。新兵集训结束,我先是到西昌团部当放映员,因一个谁也无法说清的原因,不久就被贬到连队执勤。说是下连队基层锻炼,以后视其表现,再决定是否调回团部。部队担负的任务是守护成昆铁路线上北自乌斯河,南至云南元谋沿线的主要桥梁和隧道。因此执勤点几乎都散落在崇山峻岭之中,险山恶水之畔。人烟自然稀少。通常是以班为单位来执勤。去购买蔬菜,也要乘几个小时的火车去场镇街市采购。俗话说,当兵三年,看到母猪赛貂蝉;而这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兵三年,看到百姓都有胜祖宗的感觉。战士们也只好把崇山峻岭作琴架,大渡河金沙江做琴弦弹唱自己的寂寞荒凉迷茫交织的理想之歌了。
最早去的地方是攀枝花以南几十公里的一个执勤点,任务是守护山岚深处的一隧洞。这不时有铁路工程处的在附近维护施工,就有一个专门看护空压机和工地财物的人住在营地旁边。看护空压机的姓吴,和老婆住在营地五米左右的山洞里,平时都把洞口的铁门紧锁着,自己躲在洞里和女人过逍遥的日子,只有早晚需要开机时,才看得见他的身影。另一个专门负责看守施工财物的,40多岁,住在部队营房10米左右的工棚里,高而瘦,肤色黝黑,见到我们这些当兵的 ,总是笑眯眯第点头,弯腰:“吃饭了没?”然后目送着我们离开,才慢慢进自己那小屋。每次见到他总有见到自己慈祥的父亲的感觉。班长在我到的第二天就在班务会上严肃地告诫说:“那个老头,大家小心警惕哈,他有麻风病,别和他接触,尽力躲开!”班长这话,让我心里发毛:听大人讲过,麻风病的人,先是头发眉毛掉,再是头发掉,最后是全身的肉也一坨一坨的烂掉,成为一堆白森森的骨头而死去。想到这,头发都竖了起来,脊背透着凉气。以后每要路过他住的工棚,总是绕个大弯。害怕他突然从那工棚出来把麻风病传给我。可你越是这样绕开躲避,好像越是躲避不开,只要你路过那,不管你的脚步如何轻,他总是幽灵似的出现在你面前,依然满脸的笑容,弯腰,点头:“吃饭了没?”我只得勉强挤出点笑意,低得连自己也听不清的声音道:“吃了”然后一溜烟地逃走。后来听老兵讲,这老头叫胡光明,老家云南,在这看守工地已经十多年了,从没回过云南,也没见过老家的任何人来探望过他。也许真的是得过什么麻风病,尽管工资收入还不错,可到现在依然是光棍一条。听老兵说,我们来这么多年,从来就没见到有过任何病状,对谁都这样笑呵呵的。历来的班长总是告诫大家不准和他接触,我们也觉得难以理解。听了这些,慢慢地,路过他工棚时,对他的恐惧渐渐减少,对他的提防渐渐少了,他依然幽灵似地站在你面前,微笑,弯腰,点头,问候:“吃饭了没?”大约过了十几天,我再路过那时,他居然微笑着给我招手道:“小柴,你们当兵的生活太艰辛了,离父母那么远,好造孽啊!快进来,我弄了点肉,你进来吃吧。”他见我犹豫,就拉着我的手进了小屋子,叫我坐在他的小木床上,从锅里端出的一大碗肉放在工具箱做的饭桌上摸双筷子,扯张报纸揩拭了几下,“快吃,讲啥礼啊?”他坐在我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我把碗里的肉一片不剩地送进我嘴里,比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得奖还高兴。
那以后的相当段时间,我还是总问战友,我的眉毛头发又没变化,战友老是骂我是神经病,咋老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自己躺在床上,也在审视自己的身体最近有没有不适或者啥变化的。可还是看不出有任何异样的。逐步的就放心了。以后我每次路过他门口,他依然笑眯眯地弯腰点头,总是准备好吃的东西让我进他那吃。我也常常主动招呼他,不时进他屋子和他拉家常,他脸上笑更多了,笑声更爽朗了,精神头更足了,见到我们,比见到自己的孩子亲人还愉快高兴。
有几天我到连部去参加集训没在,他还亲自到营房问我战友:“怎么这么多天,没见到小柴了呢?”
他依然在自己工棚门口等我,微笑,点头,做好吃的叫我及战友去吃。
因工作需要,不久又派遣到另一个驻扎在新江的执勤点去,因走得过于匆忙,以至连和他道别的机会都没。至此,一直都如今40多年了,音讯杳无。不知他老人家还健在不?
(二)
到了新江执勤点,负责守护的是一座大桥,接触的百姓稍微多些。有个叫刘秋隆的铁路工人,慢慢地和我熟悉了起来。云南永琅县人,30多岁,矮小的个头,肤色也黝黑。爱好读书,喜欢点评社会时事关心国家天下大事,很健谈。也许从和我的交谈中,发现与我有许多的共同语言。他常把他写的东西给我看,我也不怕露丑,也把自己写的文字给叫他指正。也许是惺惺相惜吧,这样一来二往的,逐步达到无话不说,相见恨晚的程度。常常我们相见时,随便蹲在铁路旁,草丛边,瞎吹神侃,要不是他下班是信号发出,或是我要站岗学习训练的命令来了,可能会聊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是何夕了。他得知我当时读的书少,以至连唐诗三百首都没完整地读过,就把他珍藏的《杜甫诗集》《唐诗三百首》借给我。我拿到后,比得到金银财宝山珍海味还高兴,连夜就啃起来,尽管当时很多意思是如读天书,理解也是云里雾里。但还是拼命地读和记。想到这些书再好,总归还是要物归原主,所以不如把它抄下来,一般以后随时翻阅。于是我找了本很精致的笔记本,首先就抄《唐诗三百首》,完了后再接着抄《杜甫诗集》。大约经过一月,《唐诗三百首》差不多抄了三分之二了,我要到西昌军分区参加反击右倾翻案风积极分子培训两个星期,这摘抄诗的事只好放下来。回来后,刘秋隆找到我说,他们单位的一同事因写文章的需要,准备把《唐诗三百首》拿去用一下,把所用的诗摘抄后再拿给我。我打开自己保存书籍的用木条钉的简陋工具箱,翻遍了所有的物件,《杜甫诗集》还在,唯独不见了那本《唐诗三百首》,我的背开始冒汗了,在他眼光的逼视下,又翻。还是没有!如是再三,他只得说,没了就算了,不用找了。听这话,我的汗冒得更厉害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好像我是把书藏了起来而有意这样似的。简直无颜面对他。当时这书是书店根本买不到的。
尽管他以后依然不改热情,依然和我谈笑风生,但我心里总是愧疚不已。后来部队整编撤离,再后来一系列的境遇变故,自然就和他失去了联系,也是40多年无音讯了
二,父亲速写
得知父亲感冒,我就火速赶回家。目睹88个多春秋的风雨雪霜刻刀已把他大山一样的身躯雕刻成面容消瘦,脸色蜡黄,手上青筋迸现,身躯佝偻时,我心似有万条毒虫叮咬,眼睛酸涩,转过身子,抬头望着那铅色的天空。父亲的视力这几年急剧下降,几米远的东西都模糊难辨,耳朵也随之背了起来。看到案板上饭桌上积满了灰尘,我知道父亲独自在家,已经有些顿没弄饭吃了,我急忙打水。拿了毛巾把尘垢擦拭掉,再把屋子卫生扫了一遍,再一望。看到他衣领卷皱在外衣里,就轻轻地给理了出来,如儿我在 幼时他给儿我拉理一般......眼前的他,简直就是罗中立画中的《父亲》!
父亲他为儿女们操劳了一生,艰辛苦痛,难以尽述。他的生日宴,我打算在城里给操办,尽量风光体面些。籍以表达对父母的感激敬佩之情。可他得知后,要不是我大哥拦住,他就连夜赶到城里来说干脆取消,要办也得就在农村的家里简单吃顿就行了。说是城里花销太多。我好说歹说,他才同意在就一直在农村弄个聚会。生日那天,我闺女拿出点钱给他,带着歉意说:“老爷,孙女没多少钱给你,你就收下吧.。”他幽默地对我閨女说:“你要给我钱嘛,就多 给个十万八万的吧?”女儿扯大嗓门贴在他耳边说:“好啊,老爷,我马上给您!”这引来人们乐融融欢笑。
父亲这辈子生真不容易:他三岁時就失去了母亲,7岁又失去了父亲,他的姑妈收留了他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17岁时,被抓了壮丁。还没到前线就解放了。回来与母亲成了家。随着我们三兄妹相继出身和成长,他肩上的重担就更加沉了。而当时,当我們這些儿女的并没真正体会到他的苦衷和生活的压力,反而常常抱怨他怎么那么无能,我家怎么那么的贫穷啊!当时的生活条件那么艰苦,经济收入那么低微。要抚养三个孩子。其间还经历了失火建房......但他总是乐呵呵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幸和灾难;而今我们的收入高了很多,条件那么好,就是抚养一个孩子,也常常为生计为孩子的学费弄得焦头烂额。我买房时,妻子开学商店需要购回大量货物时,他总是询问钱够不够。好多次见我沉默不语时,就把那少的可怜的,儿女们孝敬他的养老钱十元百元的拿出来凑成整数给了我们。父亲,这时,儿真不知如何才能说出自己的感受,巍巍高山,不足喻其父爱之高,滔滔岷江水,不足喻其父情之长。
我父亲的人生最辉煌的坐标顶点就是当了几年的民兵队长,贫协代表,到峨眉钢铁厂做过两年的炼钢工人,当然更主要的是看到他三个孩子成长,成家。最津津乐道是就是在上个世纪的60年代,代表农民参加过修改国家宪法的意见征求,那时的他 ,真诚地感到了自己的地位和价值。
我父亲,临贫不骄,面富不卑。我们三兄妹的血管里,正流淌着这赤红的液;他不抽不赌,唯一的嗜好就是偶尔小酌两杯,借以释怀解愁减压,他的儿女,除没继承小酌外,完全就是他的再版。
铺广袤大地之纸,取无尽森林之笔,蘸奔腾江河之墨,调五彩春晓秋冬之色,也难以书写描绘出父爱。伟哉,父亲!高哉,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