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行做教师时,最好的学校也仅有一个是吃皇粮国税的公办老师,其余的均是仅拿补贴,仍在农村评工分称口粮的民办教师或代课教师。后来土地包产到户了,老师们就身兼教师家庭主要劳动力两职了。那时,教育行政主管部门,也结合实际,专门为农村学校设置了农忙假,收麦插秧和种小麦,毕业班通常三天,一般一周。这情况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
我最早是在红石大队的民办初中上初一一班的语文和初二的两个班的政治。学校附近曾拜、红石、星火,魏巷、雷山、星星这几个大队的学生都做了生源。农村的学生,见识和聪明和城市的孩子相比也许有些距离,但淳朴真诚善良可爱,绝对是让你心动的。
一天早晨,我收到一张叫宋富贵用语文作业纸写的纸条,娟秀流利的文字里饱含无尽的无奈和辛酸:
老师,我不能再来课堂上听您讲课了,尽管我特别喜欢您讲课,更喜欢和我一起学习玩耍的同学们,喜欢给我知识给我智慧和力量的老师们,但我还是没办法来学习。这些文字都是我劳动回来深夜12点过给您写的:您知道,我很小就失去了父亲,家里还有一比我小三岁的弟弟,还有年老多病的爷爷,眼下正是点(种)小麦的时候,别人家的麦子都要点完了,可我5、6亩田才耕一半,更不说要把土欠(碎土)了,没办法,我看妈妈一个劳动太累了,我得在家帮她……眼睛睁不开了,就写这些吧……学生宋富贵
这孩子和我老家邻队,学习很刻苦,很喜欢语文。读罢,我的心也酸痛起来。
我把这情况马上给学校负责人戴高明老师汇报了,戴老师立即拍板:全校师生明天带来锄头,都去帮宋富贵同学碎土,不能让他因家里没劳动力而辍学。
第二天,全校一百多名师生,就去了宋富贵家,一上午就把他家里所犁了的田土全都碎了,还点(播)了近一亩的小麦。中午了,大家回家吃了饭(当时学生都回家吃午饭,学习没食堂)又赶回学校上课。
尽管宋还是因家里劳动力原因,辍了学。
那时农村孩子最有出息的,莫过于考个中专中师,能脱掉农袍,就算是那家祖坟埋好弯弯木冒青烟了!一个学校,能考上一个,声望比古代及第状元还高。只要有孩子能努力刻苦,给这孩子任课的老师,都是倾其全力,恨不得掰开这孩子的脑袋把自己所知道的东西全装进去。一到放学,老师们只要不是家里有天塌下来的事,都会守到这孩子,你给他讲数学,我给他说物理,他给他讲作文……要不是想到学生回家路途的安全,大家说不准第二天早上也扭到孩子不放哩。
孩子考上理想学校脱掉了农袍,家长到学校请老师到他家去喝口茶,推(磨)顿豆花,那荣誉,那教师的自我价值的实现,比自己考上状元,中了亿万大奖还兴奋。逢人满脸笑容地说:我教过的娃娃今年考上了,我教他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政治……甚至上过他的体育)那娃聪明着哩,也很勤奋刻苦!
那学校有过姓尹的男生,姓张的女生。尹考的是南昌邮电学校,张考的是乐山农校。那农村民办初中学校存续仅三年,就合到谢家街上去了。
两三年就能如此,也确实不容易。
留孩子下来补课,老师们根据就没要收报酬之念头,只有孩子想学,看到孩子成长进步,就是做老师最大的幸福和快乐。
记忆尤深的是我在义和中学任班主任的96级一个班,年轻的周老师接手初二的数学,他见班上孩子的数学成绩不很理想,就主动给我协商,要我在下午放学时,把班上的孩子都留下来,每天都给他们补上一节课。他这一举措肯定是令我和大多孩子的感动和敬仰的。从初二开始一直到初中毕业,周老师都这样不计报酬牺牲自己那么久的休息时间给大家补课。班上的数学成绩都有了极大的提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老宅破旧狭窄,实在难以居住,妻咬牙说要另择地建几间屋。当时农村道路狭窄且是泥路,建筑材料只能由拖拉机运到离修建约半里路的桥头。我要上课,妻要干一家人的农活,更没钱请邻居帮忙,只有待我放学天黑妻子放工回家时再去把砖头慢慢挑回去,所以建筑材料砖头之类的就在小桥头那堆得老高老高的,严重地影响人们的出行。学校的戴老师,张老师往返学校都要经过那。戴老师到学校又提议让学生去帮搬,孩子们不用说有多高兴了,蹦蹦跳跳地来到放建筑材料处(我家离学校仅800米左右),你抱五片,她拿三个,你抬我挑的。人多力量大,几大堆让人看到就发怵的砖头,不到一个小时,就全都搬到指定的地方,还砌得整整齐齐的。
妻子回来看这情况,感动得一塌糊涂:太为难这些孩子了,若你我两人挑,恐怕今晚熬通宵也桃不完哩。拿五块钱去买两斤水果糖,去谢谢大家噻。
中学合到谢家后,我和几个老师调到现在大队小学。
课上了近三个月,妻子病得比较厉害,只得到离学校5公里处的光明(现在的菱角)乡村医院去治疗,我把自己的课上完之后,不得不提前离校到医院去护理妻子。一连几天都如此,孩子们看出来了我的异常情况,就向别的老师处打听到原因。
一天下午放夜学,我刚到医院把照顾好妻子吃了晚饭,一个跑得红扑扑汗津津小女孩就出现在了妻子病床前,她从粉红色的衣兜里掏出了五个鸡蛋,鸡蛋还留着丝丝的余温。她把鸡蛋放在桌上,简单地问候安慰了妻子几句,连水也没喝字口,没坐过一分钟,就笑吟吟地离开病房跑了。
第二天,这孩子的奶奶送她来上学,见到我就说:老师,你看,昨天下午一回家,孩子说要到医院去看师娘,打开抽屉看到里面只有三个鸡蛋,说这不好意思就拿这点,她就蹲在鸡窝旁,一直等到两只鸡下了蛋,抓起来揣进兜里就跑了。
我听罢一股热流涌了上来,急忙道:“难怪鸡蛋还是热的,太感谢她了,也感谢您们教育出了这么一个懂事的好孩子!”
做了几年的民办教师,85年考上了师范学校,解决了饭碗问题。毕业后仍在小学任教。
不久回到家乡汉安(原星火)上课。
一次我病得厉害,不得不住进了谢家区医院。期间,自然有朋友亲戚学生来探望。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一个细节虽然几十年过去了,发生的难以数计的大小事,都没从记忆的仓库里挤进去,而且是随时间列车奔驰,愈加清晰愈加醇香。
星期天,医生刚查完病房出去,又有三个跑得红扑扑脸蛋的男该站在了病室门口,妻连忙招呼孩子进门来。这三个孩子中,一个胖乎乎姓郭的孩子有点出乎意料,是人们所说的标准的双差生,课堂上挨批评责骂是家常便饭,是老师提起就头痛的角色。他手里拧的沉沉的塑料油纸口袋明星超过与他个子和年岁的承受,我从床上撑了起来,接过他手里的东西,看到他的小手也勒出一道深粗暗紫色凹痕,让人感动阵阵的心疼。
口袋里东西的造型有些独特,典型的金字塔:底部是柑橘苹果,中间是两包白糖,最上端是两颗三颗水果糖。问及为啥还有三颗水果糖在上面,那个瘦瘦的王姓孩子有点害羞地说:“老师,我们每个人凑了一元钱,买了水果白糖了,就剩三角了,不好再买啥,就买了三颗水果糖,恰好把钱用完。”
听罢这,看着这三个孩子,啥语言来形容这时的心情感受,都显得苍白无力,一个大男人,此时也眼睛湿润了。
这事发生大约是在1988年。
后来类似的事情太多,感觉那时的孩子,那时的教师,那时的人们,都很纯,很真,很善,纯得来没一丝尘粒。尽管很清苦,物质很匮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