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落稀疏的鞭炮,隐隐约现的串串红灯笼,似乎在提醒人们年关将至。
若不是这,已感觉不到年味。一年过去,除又迫近人生终点,增了一岁,收获了几痕皱纹,几缕霜丝外,似乎是一沟灰水,无半痕涟漪。
麻木耶?心老耶?
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
儿时对年的期盼,简直就是“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团年,可尽情吃肉,啃骨头;除夕夜,再差也可得两三角的压岁钱。睡觉前洗洗脚,那样就脚杆长——走到哪都可以遇到正在吃嘎嘎的,自己也沾光解馋。接着就听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了,富裕点的孩子还可以亲自到空坝去点炮须,刚一点燃,捂着耳朵飞往外跑,砰!一声炸响,炮纸碎片四散。声响和威力大的花台炮,四处转的地老鼠,都是那时著名的鞭炮。很多是自己配制装的,少数动手能力差的就只好去三个两个买来过瘾。更有如我似的胆小者只有站在原处捂着耳朵过干瘾。
初一早晨,可以吃汤元。白糖砂糖的芯子都有,汤元里事先包个镍币,谁吃到了,那他这年的运气就特别好,想啥是啥。吃罢汤元,穿上新衣新鞋,衣兜里塞满炒玉米炒胡豆炒花生之类的,糖果,在那时是奢侈品,家庭若不是相对富裕殷实,是不敢想的。
到谢家看耍灯。
街上太挤,只得紧紧地抓住父母的衣角走。若是烟巷子米巷子或和坝街这些很窄的街道,父母们就紧拽着各自小孩的手了。趁耍灯的还没来前,孩子可以缠着爸爸妈妈去看转糖人儿。出一分两分钱,转个糖狗糖鸡之类的小东西;龙狮之类,则要掏5分钱。拿着师傅浇出的糖人儿,忍住喉咙涌上来的口水,看了又看,瞄了又瞄,还是舍不得放嘴里。实在忍不住了,趁父母没注意时狠狠地舔一舔,蹦蹦跳跳又跟着大人去新地方;看“十样卷”。两分钱一出,只见师傅先拿张薄纸似饼摊在左掌心,右手拿着双筷子,在十几个框里蜻蜓点水样的点十几下,夹些细若蚕丝萝卜白菜豆腐干葱之类,再点下钵中褐色汁水,两手一卷,成了,递给了孩子。孩子放嘴里一嚼,麻麻辣辣,眼里霎时被呛出泪来:“好吃!舒服!”
观音庙坝的“西洋镜”吸引的大多是男孩。高高的架子,稍微垫脚才能看得见的圆镜,平时被黑色布帘遮得严实。看长点的,5分;短的,3分;最少也得出2分钱,才能垫着脚,眯着一只眼,紧贴在镜头上看匣子中花花绿绿跳跳蹦蹦的景物人形……大人们大多能满足这些孩子这天的奢求;也有抠的大人,孩子就只有狠心地掏自己好不容易到手的压岁钱了。
“灯来了!”
人流立刻涌向灯来的方向。原本不很宽的街道巷口也随之窄了起来,有时窄得成了缝,甚至缝都没了。大人们把各自小孩拽紧,举在头上,骑着“马马灯”。嘁锵嘁锵嘁嘁锵,咚呛咚呛咚呛咚呛,锣鼓声,噼啪噼啪鞭炮声远处响起,近了!近了!人们的脖子全扭过去,目光被渐远渐近的锣鼓声鞭炮声拽着拉长再缩短。
“牛儿灯!”
憨憨傻傻的牛头左右上下晃动着,向人们发出各种挑逗的眼神,腰部也随头的舞动而笨拙地扭起来,粗实的尾巴在屁股上乱舞。人们都准备了足足的“地老鼠”“花台炮”点燃对准舞动的牛儿扔去。噼啪,是“花台炮”在牛儿身上的炸裂声;嘘嘘嘘,“地老鼠”在牛儿的腿脚乱转起来。也有个别不听招呼的炮往人群里钻。炮落在牛身上,牛儿痛苦地扭着身子。牛若能看清扔炮者,牛儿就向那人凶猛地扑过去。那边的人潮轰地后涌,个小的,退得慢的,反应迟钝的,则被推倒,被踩得喊爹喊娘,是常态。有肚皮比较烂的,还在裹装炮药时,装点腊肉皮,说是炮一挨着牛,就紧紧贴着牛儿皮爆,被烧者疼痛得嗷嗷直叫。这时,炮声,惊叫声,跌倒声,锣鼓声,响成一片。胆大的,疯狂地点炮扔炮;胆怯的,捂着耳朵,闭紧眼睛,缩着脖子,任凭声音在身旁头顶呼啸炸开。
牛儿灯最起码要求是随烧。舞灯人都必须是身强力壮动作灵敏吃苦耐劳者。耍牛头者须幽默滑稽搞笑,舞身者要能灵活自如。两人都要求配合默契。穿厚衣,裹麻袋上场。一场下来,遍体鳞伤在所难免。擦点药,疗养几天倒也没啥。据说是可以比平日多计了几天的工分,多领几日的工资。没有相当能力和关系的,还没资格耍灯哩!耍灯人若是被人认出,至少被啧啧称道半年,被称道者,也头昂胸挺,得意不亚金榜提名者。
也耍些温柔些的狮子灯、龙灯、幺妹灯,蚌壳灯(俗称蛙壳灯)的,这样红红绿绿的,很受温和胆小人喜爱,咿咿呀呀,咚咚锵锵,拽拽扭扭,动似柳枝飞空,静如碧玉沉月。是一支轻盈飘逸的牧歌。
人们在热闹刺激兴奋中跟舞灯者跑,跟灯追,不觉时已过午,直到灯舞过所有街巷,舞灯者揭下灯头灯身道具,这才感觉到了饥渴,兴奋不已地回到家里。
初二则提着兜兜去外婆姨妈姑妈等亲戚家走人户,兜兜通常是“腊肉长达达,挂面十二把”,这是有些夸张,其实就是三五斤腊肉,两三把挂面,家境殷实点的,就多了个“枕头粑”,十来个鸡蛋而已。有些实在拿的东西少,兜兜根本装不满,又怕人看到被人笑话,就抓几把干草垫在下面,在草的面上放两把挂面,一块看起来不太小的肉,就不显得寒碜也敢挺胸昂头去拜年了。
小孩是最盼望走亲戚人户的。平日难以吃到的嘎嘎现在可以随整;平日不能穿的新鞋新衣,现在都可以穿上;平日不可以玩的如滚铁环,“缠灯儿”(缠螺陀),打几枚炮仗,踢几脚箭子;更主要的还是见到长辈时,要离开时,都可以得到些压岁钱。我们儿时通常是两角,富裕点的五角,后来才逐步以元为单位,十为单位,直至以百甚至千为单位,会不会用万作单位今后也很难说了。
孩子都盼望这人户一直走下去,甚至走到下个年开始,可以天天吃好的,穿新的,放鞭炮,玩痛快,领压岁钱。可大人们恰恰相反,一提到人户头就疼,拿啥来装兜兜?客人来了拿啥给人家吃啊?所以,稍过得起走的,就多走些天;贫寒些的,初三就开始找点事来做了:“一年之计在于春”,可不敢偷懒啊!
随着社会经济好转,传统文化的逐渐开放,吃穿不再是人们冀盼的主要内容了,杀过年猪,熏腊肉,喝腊八粥,贴春联,挂红灯笼,除夕千里迢迢返相聚,吃饺子,看烟花,看春晚,放鞭炮射射箭,守年听彻夜鞭炮,电话短信大拜年,初一早晨搓汤元,猜灯谜,展灯会,龙灯狮灯幺妹灯板凳灯,闹元宵,“偷青”,年的内容日益丰富多彩起来。
现在鞭炮几乎禁放了,尤其是城区。为了创卫,个别地方据说也开始禁贴春联了。春晚不再是除夕夜的首选了,或者在外砌长城,或者嗨歌去,或者人在家也是低头一族,人在身边心天涯。亲友相聚,包几桌菜,海吃胡喝。还在饭桌上,主人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红包,逐个走到还没收入的孩子前塞进孩子手里,孩子笑眯眯地说了声谢谢,飞快装进衣袋,或叫父母暂存,(其实是永久保存)。饭饱酒足,就在棋牌桌上拼个你死我活。分别时,就有人告诉大家:“明天在某酒店(饭庄)”
今天这家,明天那家。天天奔波,天天劳累:吃,喝,打牌,嗨歌,红包,手机,也不亦乐乎,昏天黑地。看时间差不多了,又抛妻别子,背着行囊,登上列车,到遥远处挣钱养家糊口了。
年,就这样来,也这样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如水东流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