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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文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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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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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母亲

              1

  我娘失踪两天两夜了,这事惊动了整个村庄。村长发动一群入党积极分子,地毯式向四周的邻村搜寻。村干部分两路,我和老婆各算一路。村长说,这叫四面开花,肯定有个好结果。我们搜遍村庄的每个犄角旮旯,依然不见娘的半点踪影。我额头开始冒起豆大的汗珠,后背一阵阵凉意袭来,仿佛有种不祥的预兆笼罩在头顶,挥之不去。

  傍晚,夕阳落尽最后一丝余晖。老婆扭着肥硕的肉臀,一路铁铁撞撞从墙角处跑出来。嘴巴一张一翕,呼哧呼哧喘着气,估计跑了不少冤枉路。我低垂着头,蹲在路口的墙垛边歇脚。大脑还在寻思母亲该去哪些地方?老婆仰头依在墙垛上,等稍稍喘匀了气,才突然发现一个黑影蹲在她旁边。惊得她尖叫起来,像撞见了鬼,我的妈哎,这是啥玩意?我立马咳嗽一声,说是我。老婆一边拍着胸脯,一边训诉我,你个死鬼,半天也不吱一声,人吓人会吓死人哟。其实,我蹲在暗处,一眼就认出是老婆的身影,可现在无暇顾及到她的感受,更没兴趣和老婆辩解。便直奔主题问她,西边几个村都打听了?有眉目吗?老婆唉声叹气道,连西村的二傻都询问过,全一个口气,没瞧见。我一听,更慌了,一颗心吊在了半空。感觉整个身体悬空着,两脚尖怎么也够不着地,心里空落落的。

  我娘一直住在农村,跟我生活在一起。她身体一向硬朗,印象中,娘很少有个头痛脑热。娘是个勤劳善良的人,整天看她一副忙忙碌碌的样。从大清早开始忙灶台,忙完灶台忙牲畜,忙完牲畜,接着忙庄稼地的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见她消停过。由于我爹过世得早,生活的重担便压在我娘一人身上。她既当爹又当妈,任劳任怨,终于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几个拉扯成人。在我眼里,娘算个顶天立地的女强人,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最困难的时候,娘也不忘帮村里的孤寡老人缝缝补补,洗洗刷刷。有时还送些好吃的与老人分享,尽量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娘时常在我们耳边教诲,百善孝为先,这是做人的根本。

  后来,我们都已成家立业。大哥是个文化人,在省城当了一位人民教师。二哥是个生意人,这几年,发了点财,在省城买了房,做了城里人。三姐、四姐也比我强,起码在县城买了房,有了车。唯独我留在了农村,在原有的老宅基上多加了一层楼,改善了住宿条件,算是与时俱进吧。因为我娘不愿跟他们进城里住,娘说,乡下山清水秀,空气新鲜着哩,关键农村人实在。这城里有啥好的,房子像个鸟笼,住对门都不打个招呼,放个屁得躲到厕所里去解决,不把人闷死才怪哩。我最清楚其中的原因,娘先前在大哥大嫂那里住过一阵,可大哥大嫂白天忙着上班,就把娘一人晾在屋里。晚上下班回来,刚拉两句家常话,他们又各自去看电视了。呆了没几天,就嚷着非让我接她回去。从那以后,大哥大姐们只要一提去城里住两天,娘就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说打死也不去城里那鬼地方了。

  从此,娘就跟我住在了一块。日子挺悠闲自在的,现在新农村建设的好,连农户的责任田都征用了,每年村民坐在家里拿补贴。这还不算,村民从农业中脱离出来后,纷纷从事了其它经济产业。搞养殖、搞种植、搞工程承包、实在不行,如今的劳动价值也可观,可以做泥匠、木匠等等,只要具备一项技能,到处能生存,农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富裕。我家也不例外,平常,我和老婆跟着包工头海叔做泥匠活。责任田没了,牲畜不用养了,可娘却歇不住了。悄悄在屋后整了一小块地,松土后种上些绿色蔬菜。娘说,自家种的菜既安全又实惠,这叫绿色食品。我和老婆看娘捣鼓这些,显得精神十足,我们也就无话可说了,心想,只要娘开心,筋骨好,能在家看个门烧个饭就足够了。

        2

  可就在两年前,母亲突然有了变化。常忘事,就是刚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一会就忘得干干净净,怎么也记不起来。有天晚上,我和老婆做完活回到家,问娘煮饭了没有?娘还嫌我啰嗦,说早煮好了,菜搁在饭锅里热着哩。我俩洗完脸,揭开锅盖一看,顿时傻了眼,铁锅里空空如也,老婆已饥肠辘辘,气得两眼翻白。为了平息事态,我哄着老婆稍安勿躁。不由分说,捋起袖子,在灶台上忙活起来,直到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娘却直接抢了我的功劳,说娘做的饭香吗?

  两天后,娘起了个大早,说要去村里找三婶唠嗑。我说你出去散散心也好,反正今天我和老婆在家闲着。娘的身影刚在眼前消失,就听到大门咣当一声。娘又犯糊涂了,误认我俩外出干活了,光天化日把我和老婆反锁在院子里。任凭我俩喊破了喉咙,也没能叫住娘返回的脚步。实在没办法,我只得乖乖掏出手机,拨通了110,让民警帮忙从娘那里拿到了钥匙。这时,老婆急了,这种日子没法过了,赶紧和你大哥大姐商量,把你娘拉到大医院查查吧。我觉得老婆说的也在理,应该让大哥大姐们知道娘的身体状况,主要给娘确诊一下啥毛病。

   当晚,我联系上大哥大姐们。告诉他们我要带娘去省城医院看病,并要求他们抽出时间一道去医院。谁曾想,他们一个个比总理还忙,不是说请不了假,就是说要照顾儿女高考,口口声声让我体谅他们的难处。看病花的钱先让我垫上,过后再算清。我握着手机,手里却冰凉冰凉的,想想母亲为我们操劳了一生,我有种欲哭无泪的伤感。但抱怨归抱怨,我毫不犹豫拉着老婆一道把娘送进了医院。检查后,医生对我说,你娘得的是老年痴呆症,如今改名叫阿尔茨海默病。此症状失忆,忘事,并丧失语言功能,生活逐渐不能自理。医生的描述跟娘平常的举止十分吻合,使我更加确信了娘的病症。最后,医生给我娘开了些促进大脑代谢的药物,并教会我如何护理,我像听着最高指示,一字不落背在心里。

  一直困扰娘的病症,原来是阿尔茨海默病。我把娘的病情汇报给大哥大姐们,他们听后并没有说来看娘的意思。倒是口气很重,像四把铁锤轮流砸在我脸上,让我无处躲避,感到内心隐隐作痛。照顾娘的责任重大,千万别让娘受到刺激,娘既然选择和你一块住,你要对得起娘哦。听听,我肺都气炸了。就象我虐待了老娘,让她遭罪成这病似的。好在邻居的眼晴是雪亮的,娘身上穿的,平时吃的,哪样不如村里人。尤其是老婆,人前人后一口一个娘,叫得娘心里美滋滋的,村里人都说老婆胜过亲生闺女。这不,今年村长又把五好家庭的荣誉授给我家。自从娘患了这病,我和老婆商量,让老婆留守家里,照顾患病的娘和上学的女儿。我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做泥匠活,靠这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当时,接到娘走失的消息,我还在县城一处工地上。老婆在电话里嘶声力竭哭诉着,出大事了,你娘走丢了,你赶紧回来想办法吧。我头脑一惊,像被触了电,接着升起股怒气,狠狠骂了一句,你个老娘们,吃干饭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老婆十分委屈,哽咽着说,你说的倒轻松,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哩,你娘可是个大活人哎。我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词语回击她,立刻收拾好泥刀泥刷,跟工头海叔打了个招乎,就心急火燎地赶回了家。

  一到家,老婆就劈头盖脸骂了我顿。你个死鬼,电话里说的是人话吗?我无心和她争吵,只想早点把娘找回家。我敷衍她道了个歉,拉着老婆一道挨家挨户询问着。村民看我俩焦急万分,一脸落魄的样子,也跟着出了门,帮我们四处打听去了。直到天黑,依稀看到两颗寒星挂在北边,使我有了更迫切找回娘的决心。当摸到村长家时,已经是深夜。村里像着了火,鸡鸣狗叫,乱作一团。村长打着哈欠,睡意全被搅合了。但听说我娘从早上出了门就没回家,顿时瞪大了双眼责问我,啥?你们平常不是挺贴心的嘛,怎么也犯混?你娘脑子不好,若有个闪失会出人命的,马上报警。村长不假思索。又咚咚咚跑到隔壁,叫醒开出租车的高姐,让她拉我们去派出所。民警了解情况后,给出了具体方案,就是开头那幕,让我们四面开花,由村中心向四周辐射,慢慢扩大寻找范围,以防漏掉死角和边沿地带。

          3

  第二天清晨,大伙嗓子喊哑了,脚上起了水泡,一个个东倒西歪,像一片打蔫的茄子。看到把大家拖累成这样,我心存愧疚。忽地想起小镇上一家早点铺,那是我做工时常光顾的地方。为了方便快捷,我留了店主的手机号,现在正好用得上。我叫了充足的包子和豆浆,让店主以最快的速度送来,以便给大伙填饱了肚子再找。

  直到傍晚,夜色笼罩了天空。我与老婆找得晕头转向,恍恍惚惚,两人竟撞在一块,娘倒没找着,还把老婆吓个半死。我看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事态变得越来越严重了,这事瞒是瞒不过去了,应该向大哥大姐们摊牌的时候了。因为截止目前,已经两天两夜过去,若是错过这个时辰,怕大哥大姐们会把事件的性质归罪于我的隐瞒,老婆和我不谋而合。

  我现在就是犯困,感觉满脑子都是星星。眼皮耷拉下来,几乎睁不开缝,仿佛站着都能随时睡去。为了明天继续寻找,我极力劝说大伙安稳睡一觉,于是遣散他们回家了。

  当夜,我逐个拨通大哥大姐的电话,如实告诉了他们,娘是如何走丢的,走丢多长时间,村民又是如何帮助我们寻找娘的。他们好像对找娘的经过无动于衷,倒是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大哥说,娘可是自愿跟你过的,你也承诺照顾好娘的,真不知你心里咋想的?我一听,这也算个文化人?骂人还不带脏字,可比割我肉还难受。最可气的是二哥那态度,娘的病症也查清了,娘的生活费也给你了,出这种事你对得住哥姐几个吗?我鼻子一歪,差点没背过气去。这生意人就是奸诈,他还好意思跟我算经济账,他没时间照顾娘,贴出生活费也是应该的,何况这是对娘的一种孝敬呀。还有,去年他小儿子结婚,吵闹着非要他买套大平米的楼房。那时,二哥说生意做亏了,拿不出什么钱,可他小儿子不答应,跟他寻死觅活,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没办法,就厚着脸皮跑到农村,恳求我借十万块钱让他度过这个难关。当时,正是年底,我刚好跟海叔结算了十万块工钱,看二哥一副苦了吧唧的表情,我心一软,在老婆耳朵旁嘀咕了一阵,最终借给了他。如今一年过去,连问还钱的口音都没有,为这,老婆提起来就跟我吵。三姐四姐倒是一个鼻孔里出气,没怪罪,也没安慰。语调惊人的相似,花多少钱也得把娘找回来。我知道三姐四姐是没有理由责怪我,他俩从没交过娘的生活费。娘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既然是人家的人了,就不应背这个债。但这事一直瞒住了大哥二哥,因为在他们眼里,城里的女儿跟儿子一个样,法律上同样具有赡养老人的义务。为了让娘过个安定的晚年,我配合娘演了很多年,就是怕大哥二哥闹的不得安宁。

  第二天,天刚放亮,门外传来轿车的喇叭声。随后,一辆辆轿车的引擎相继停息。紧跟着是砰砰关门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嘈杂的脚步声。一会儿,就听到大哥叫我的乳名,五狗子……五狗子,还睡呢?其实,我和老婆早就起床了,为了让女儿早些去学校,我们正在灶台上给女儿做早餐。我回应大哥,立即拉开了门栓,大哥大姐四人全来了,呼啦一下涌进了客厅,整个屋子开始热闹起来。门口横七竖八堵满了轿车,看这架势,大哥大姐是下定决心全力以赴了。我不免为娘暗自高兴。多少年了,我们兄妹几个都未曾团聚过,也就在今天全齐了,只是这种团聚是以娘的失踪为代价的,我有些不寒而栗。我陪着笑脸,说了一大堆客套话。二哥显得很不耐烦,催促我快吃早饭,又动员全家开个家庭会议,讨论出寻娘的步骤和计划。为此,还复印了几百份寻人启事,特意把娘的头像放大在寻人启事上面。我和大哥二哥在一块,重点在集镇和县城寻找。老婆和三姐四姐在一块,继续在周边的村庄梳理一遍。

          4

  这次,有了快捷的交通工具,效率应该高出许多倍。大伙信心十足,四五辆轿车浩浩荡荡开出了村子,在村口分了头。

  很快,我们到了集镇上。我常在镇上做泥匠活,所以人头熟,对地形更是了如指掌。这时,我琢磨出一个点子,对大哥说,娘爱吃面食,如果在街上,多半会去面馆和包子店。大哥听了眼睛一亮,认为这逻辑合理,立刻下车,说出了他的想法。让我在街道东面寻找,二哥和他去西面寻找,最后在街尾汇合。我们沿着街道寻找,特别注意小吃店和面馆,甚至带有饭菜字样的店铺都不放过。每到一家,我先张贴寻人启事,之后便喋喋不休,盘问店主见过我娘没有?不知不觉我已口干舌燥,一条街道就这么问遍了,也没打听到娘的半丁点信息。此刻,大哥二哥也一脸无奈,在街尾和我汇合了。这时,我忽然想起,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有副热心肠,喜欢和老人拉家常,兴许跑到广场找跳舞的大妈唠嗑去了。大哥决定去看看,绝不放过一丝机会。

  这时,二哥的手机响了,二哥刚把手机贴在脸上,就见他脸色突变。拉长了面孔愤怒地说,你小子又惹事了?关你十天半月才好呢。我和大哥追问二哥出了啥事?二哥又一脸沮丧说,那个不争气的小儿子又惹事了,把同事打伤住院了,派出所联系家人去交医疗费,否则要拘留半月。我想劝他几句,谁知二哥撂下一句话,你们辛苦一下吧,说完开动轿车一溜烟跑了。

  我和大哥马不停蹄,一路寻到广场。广场上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最炫民族风》。一群年过半百的老大妈扭动着腰,跟着节拍舞动着身体,动作像舞又像操。我哪有心情评头论足,只是远远看着总觉不协调,让人感觉别扭。我关心的是我娘在不在现场,希望她真的混在人群里,哪怕她蓬头垢面,衣裳褴褛,起码让我们备受几天煎熬的心稍稍得到一丝平息。这时,我突然发现,人群里有位和娘年龄相仿的大妈,面露慈善,在冲着我微笑。我快步跑到他面前,用手指着我娘的头像问她,大妈,您见过这人吗?她是我娘。大妈像没听懂我的问话,我一口气问了好几遍,大妈除了嘿嘿傻笑,对我的提问没有一丝反应。起先,我还以为高音喇叭的分贝过高,或者老人听力有点背。幸亏旁边一位年龄更大的大妈告诉我,那位大妈是个傻子,出现半个月了,白天经常跑来凑热闹,音乐一停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附近的还是走丢的?我看着大妈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一种久别的亲切感由然而生。我仿佛看到娘的影子,看到她瘦小的身子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更看到一张孤单无助的脸,却充满着坚毅和慈祥的表情。我害怕失去这种表情,如果失去这种表情,将是我一生的遗憾。我的心拧到了一块,迫切找到娘的期望更强烈了。但同时,我对傻大妈的遭遇十分担忧。如果她像娘一样,真是位走失的病人,任由她四处飘零,她最终的命运会是什么呢?我不敢想象。担心之余,我拨通了110,十几分钟后,一辆警车开到我们面前,我把情况告诉了警察,之后,警察便把大妈带回了派出所。

  这时候,大哥看到广场上有许多路灯杆子,很方便张贴寻人启事,就忙着刷浆糊去了。我直奔广场中心,高高举起娘的头像,用手指着头像,挨个询问老大妈,问她们是否见过我娘。大妈们都沉浸在音乐的节奏里,连摇头的姿势都像广场舞。这时,一个身穿红色运动服的大妈特别热情,像是领队的。看我在人群里用手比划了半天,就跑到我跟前,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人群外,顺便关闭了高音喇叭。和蔼地问我,年轻人,别急,慢慢说,出了啥事?我像遇到了救星,手腕上感觉到一股热量,一直流到心里,暖暖的。这一刻,我像放了闸的水流,一阵唏里哗啦,把我娘的模样以及寻找的过程,一字不落背诵了一遍,说完,我的嘴唇又裂开一道血口子,被寒风一吹,又涩又疼。红衣大妈慈颜心善,看我折腾的够呛,或许也为我这种执着触动了心灵。转身向广场上的老人使劲招手,快快,大伙帮帮忙,好好回忆一下,见过这人没有?有两个年轻点的大妈挤上前,凑近手中的寻人启事,眼睛眨巴几下,像对上了暗号。嘴里噼里啪啦像一阵鞭炮似的,对对对,就是她。手拎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垃圾堆里捡来的水果,一声不吭向县城方向去了。我一时高兴,忘了礼数,紧紧抱住两位大妈的手,迫切追问着,那是啥时候?没人给报个警吗?另一位年轻大妈回答,是昨天上午,你娘像摔了一跤,脸上还有血迹呢。有个老头拨通了110,等民警来了,你娘就向县城方向走远了。我们见有民警在寻找,没多想就回家了。

         5

  尽管只是道听途说,但我看到了希望。我庆幸已追上我娘的足迹,就差点拉住她的手了。我一阵激动,对两位大妈深深鞠躬致谢,致谢后,我手舞足蹈拨通老婆的手机,兴奋地向她报个喜,告诉她,我娘有消息了,是往县城方向去的。并叮嘱他们向县城方向寻找,并计划在县城车站集合。

  有了目标,我精神倍增,立即让大哥启动轿车向县城进发。这时,大哥的手机响了,大哥接通电话后一脸严肃,像有重要的事。口音吞吞吐吐,跟对方不停地解释实在走不开。可我分明看到大哥的眼神已做出妥协,我有点上火,撒气地问,什么事这么重要?大哥支支吾吾道出了缘由。市教育局要提他为副局长,这次领导专程来考核了,校长说千万不能错过这次机会,否则算自动放弃了。我看大哥面露难色,内心极度处在挣扎中。我欲言又止,能说些啥呢?跟大哥说别理他们,一个官衔能比娘的死活还重要?我说不出口。一路上,两人在尴尬中沉默着,大哥几次瞥过眼神,像在窥视我的脸色,仿佛我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刽子手。我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心慌,喉咙燥得厉害,顿时,张口咳了两声。大哥一下打破沉寂,趁机停车对我嬉皮笑脸说,我说嘛,五狗子最通情达理,不会让我断送前途的。这样吧,我出钱叫辆出租车,专程送你。我一脸诧异,我也没说什么呀,他却来个自导自演,给他自己找了个台阶。我怨气还没上来,大哥已叫来一辆面包车,嘴里口口声声说让我辛苦一下了,接着,把我推进面包车,又独自钻进他的轿车,奔着他的官衔扬长而去。

  我被大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很是震惊,更有一种鄙视他的想法。思绪倏地掀开一段以往的记忆,那是大哥考入师范大学临近报名的日子。娘在一次喂猪食的时候,不慎被猪咬断一根中指。我们急忙把娘送进医院,医生问,断掉的那根手指呢?我们才恍然大悟,由于慌乱把断指遗留在了猪圈。医生再三叮嘱,让我们必须在十二小时内找来,否则血管会坏死,那样就接不活了。娘却显的淡然,首先问手术需要多少钱?医生回答,大概花费五千元。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谎称手指已被猪嚼碎吃进肚子。我们信以为真听了娘的安排,医生也望而兴叹,只好给娘做了清创消毒处理,并包扎了伤口。等把娘送回家后,我心有不甘跑到猪圈,最终在食槽里找到了那根已经腐烂的手指。我怒气冲冲奔到娘跟前,责问娘为啥撒谎?娘坦然地说,我是半截身体入土的人了,手上这点毛病算啥?能比得上你大哥的前途?眼下,你大哥的学费还没凑齐呢,如果给我做了手术费,那不耽误了你大哥一辈子。那一刻,我啥也说不上来,眼里就噙着一汪泪。

  我再想到大哥现在的态度,便脱口而出,真不是个东西。面包车司机一脸无辜,茫然地看看我,我才意识到司机肯定误会我了,忙解释,对不起,不是说你。司机仍心存疑虑,再次核实是否往县城去。我估计司机误认为我是精神病了,于是,我简单扼要说明了找娘的经过。司机见我思路清晰,表达完整,才打消了顾虑。沿途以防错过打听的机会,我吩咐司机在经过每个村口时,都得进村转一圈,顺便询问一下村里人。就这么进进出出,我和司机经过了几十个村庄,询问了无数个村民,最后,也没问到有用的信息。转眼,太阳已垂落在西边,就差一根烟的功夫,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此刻,我和司机已开进了县城。

   就在这时,老婆打来电话,说她们从另一条路也寻找到县城。本打算去三姐那里落脚,却意外接到镇派出所打来电话。说县派出所在巡逻时,发现一个疑似阿尔茨海默病的大妈,模样很像镇派出所传给他们的头像。让镇派出所联系上我们去认认看,到底是不是我们的娘。我顿时热血沸腾,兴奋得语无伦次,快快,别让娘跑了。司机也跟着高兴,一脚油门,往县城派出所飞驰而去。

          6

   当我赶到县派出所,天完全黑了。刚进院门,就看到老婆和三姐四姐在抱头痛哭。看样子已找到亲娘了,场面实在催人泪下。民警在一旁安抚她们,还递给她们一杯杯热茶。一个女民警很热情周到,依次把他们从娘身上拨开,轻声细语地说,别太激动了,把你娘吓着了。这时,她们才松开手,围坐在娘身旁,边抽泣边和娘倾诉着这几天怎么过来的。尽管知道娘啥也听不懂,还是像拉家常一样,要让娘感到亲人的温暖。远远的,我没看到娘慈祥的笑容,但显得格外亲切。我轻轻提着脚跟走路,生怕惊吓到娘,当走到娘面前,只见她面容憔悴,眼神黯淡,脸色苍白,参差不齐的短发已泛出银白。但五官看上去没多大改变,只是比失踪前苍老了许多。我的目光一直在娘身上游移,顺着有些佝偻的肩向手臂上看,我猛然发觉,这人不是我娘,那双粗糙的手竟十指齐全。我们差点把最重要的细节给疏忽了,我惊呼一声,她不是我娘,我娘应该少一根中指。这时候,老婆和大姐们又慌了神,拉起大娘的手,一根根掰开手指,仔细端详着。之后,一个个相互对视着直摇头,眼里湿湿的东西又滚落出来。看她们一个个黯然神伤,我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我清楚,我还是个男人,是娘的儿子,我强忍着失望再次袭来的痛苦。鼓励她们振作起来,不要放弃。当晚,我们商量,暂且在三姐家住一宿,明天再接着找。民警送我们出了门,并劝慰我们不要丧失信心,警方一定尽全力寻找的,一有消息,会在第一时间通知我。我们上车的时候,我不敢扭头再看那位大娘,简直太像我娘了,就跟双胞胎一样,但这位大妈也是幸运的,多亏派出所民警们找到了她,相信会帮大妈找到她的亲人。

  我睡在三姐家,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天就亮了。三姐早已起来了,在厨房忙得热火朝天,又是稀饭又是馒头的,还炒了几道菜。香喷喷的,摆的满满一桌子。我和老婆根本没心情慢慢品尝,等我们匆匆吃完早饭,三姐风风火火告诉我们,说四姐刚打来电话给她,昨晚四姐回到家就病了,发了一夜高烧。熬到凌晨,实在吃不消了,才叫你四姐夫送她去医院了,还要我一定转告你。我听三姐说完,立刻为四姐的病情担忧起来,并急切问三姐,四姐现在退烧了吗?三姐回答,挂了三瓶水才有所好转,医生说要挂两天两夜呢。我接过三姐的话说,先让四姐看病吧。我话音刚落,三姐又冒出个新话题,语气显得躲躲闪闪,说人事局王局长喊她去一趟,是关于她儿子进机关单位的事有眉目了。说话间,脸上洋溢着难以平静的喜悦,我一时无语,既为外甥找到这么好的工作而高兴,也为这事来得不是时候而纠结。三姐露出一种事成定局的自信,大大咧咧告诉我,家里我安排妥了,让你外甥开车陪你们找,我为儿子跑一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说完,一个转身,拿起床上的挎包咚咚咚跑出了门。我眼巴巴看着三姐消失的背影,无奈地和老婆面面相觑,心一下凉了半截。

         7

   事不宜迟,找娘再也不能耽搁了,我催促外甥开车出了门。就在这时,我的手机来电话了,是村长打来的,刚接通,村长的一句话就如雷轰顶,差点把击倒在地。五狗子哎,你娘好像找到了,在镇上的养鱼塘里,镇派出所正在打捞,让我通知你一声,你马上过去看看。我心脏砰砰跳得厉害,几乎要蹦出体外,我紧紧捂住胸口,像在挽留住我娘的脉搏,我希望娘还活着,哪怕只有一口气,能让我见上一面,交代我两句话也行。我让外甥加大油门驶向镇上的养鱼塘,当车靠近鱼塘的时候,一群人正围在岸边,在交头接耳纷纷议论着。车还没停稳,我伸手就推开车门跳下车,三步并两步跑上前,拨开一层层人群。这时,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大妈的身体,浑身湿漉漉的,身体早已僵硬,静静平躺在岸边。尽管面部已变形扭曲,尽管身体被浸泡成臃肿不堪,我依然认得她就是我的亲娘。那双被浸泡后变得水肿的手,明显残缺着一根中指,在朝阳里特别显眼。

  此刻,我们的寻找像是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我悲痛欲绝,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看着娘躺在冰凉的地面,我环顾四周,竟没发现一个跟娘有血缘关系的人,我的血液虽然在流动,但身体不由自主跪倒在娘身边,并大声呼唤着娘啊娘。

  这个时候,乡亲们围拢过来,不断把我抱起来,安慰我保重节哀。你还要料理你娘的后事,千万不能倒下呀。民警和村民开始忙碌起来,有人打电话联系我大哥大姐,有人帮我整理娘的遗体,随后叫来殡葬车,小心翼翼把娘抬上车。这一幕,正值深秋的一个早晨,虽寒气逼人,忙碌的人们却给这个季节增添出一丝融融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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