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曹文泉的头像

曹文泉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11/13
分享

从未离开

从未离开

作者 曹文泉

我出生长大都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八师石河子市。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中国开始改革开放,那位伟大的老人在南海边画一个圈的那年,我七岁。

我小的时候连队职工很忙,新疆兵团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生产建设,我的父亲母亲作为兵团战士积极响应师市领导的号召,忙着在大条田里劳动,为解决后顾之忧,爸爸妈妈出门的时候把哥哥和我反锁在家里,以能保证我们的安全。

哥哥和我两个人关在家里觉得无聊,打纸壳,斗桃核,翻扑克牌都玩够了。我们商量好按照电影里那样演出。哥哥当好人,我当坏人。坏人起初能够占上风,最后失败。我们研究好故事情节,开始演电影。道具是弓箭。白腊木作弓身,麻绳作弓弦,芨芨草一头绑根针当做箭。好人赢了,坏人要逃跑,为了不让坏人乱说乱动,好人拉开弓对着坏人,并且要求坏人做各种规定动作比如在自己床上前滚翻后滚翻。我翻跟头太多累了,趴在我的床上喘口气休息一下,眼睛还盯着哥哥,他也累了坐在他的床上还是张开弓弦对准我,时间有点长,哥哥手没劲了,我看见弓弦一松,那箭射出来。箭插在我的头顶!我吓坏了,哥哥连忙跳下床跑过来,摸摸那支箭,我的头却没有什么疼动感。哥哥也很谨慎,立刻想到不能随便拔出来,现在没问题一旦拔出就可能出问题了。他赶紧查一查《岳飞传》,终于查到与箭伤有关的后半部分:杨再兴误走小商河。哥哥指着插图说你看他就是不拔出箭才能活那么长时间,要是早拔出来就早让金兵杀掉了。但是仔细分析又不对,杨再兴还是死在小商河。赶紧再找别的依据。最后找到刘邦还没当皇帝前,有一次站在马车上指挥打仗的时候,让项羽一箭射中胸口,张良让刘邦砍断箭杆,假装脚部中箭。对啊,要处理。于是哥哥拔出箭,也没流什么血,可能是斜插进去吧,缝衣针也细,我没事。

夏天到了,哥哥和我还关在家里,家里闷热,打开窗户也还是热。哥哥说要是把门打开一点就不热了。怎么打开呢?哥哥说用刀撬开门板就行。菜刀先把门板拨开一条缝,刀太薄,撬不动,用砸煤炭的斧头拨宽点,门板竖着镶嵌在上下两块横板中间,这时上下左右摇晃就把竖板取出来一块,再取出来第二块,就有三十公分宽的门洞,哥哥和我就钻出门,斧子也拿在手里,我们在门外转了一圈,没有什么人,想去别处玩,不能拿着斧子了,那时候各家门口夏天都挂着竹门帘,把斧子放在门帘子后面,我们就找人玩去。

中午妈妈回家看到门帘后面的斧头,门板拆掉两块,家里两个孩子也不见,着急了。找到我们俩,问清楚原由,没打也没说我们。以后出门再不反锁孩子。

哥哥和我那个夏季要给我们的妹妹打牛奶喝。每天要顺着树林带走一公里路去奶牛场,买好牛奶拎回家来。跟我们一同打牛奶的还有两个小孩,其中有个哑巴。我们家的塑料壶是二点五升的小壶,哑巴家用的是五升的大壶。夏天热,我们会到林带边上的水渠里洗洗手和脸,打湿了再晾干就凉快多了。有一次牛奶是刚刚挤出来的,还有些热,哥哥抓着壶柄放进水渠里浸泡,再拿出水来一摸,还真降温。老用手拿着太累,松开手一试,牛奶壶居然不沉入水中,漂浮在水里!这下哥哥和我都高兴坏了,这条水渠跟我们大半是同一条路,以后再打上牛奶就扔到水渠里,跑到下游去等着。哑巴的壶不往渠里放,他就那么提在手里,宝贝得很。每回看着我们把小壶扔下水,他也拎着大壶跟着跑到下游,看我们打捞。时间久了,哥哥好奇:大壶可是我们的两倍重,水路运输完全不费劲。为什么哑巴从来不漂他的大壶?哥哥几次跟他商量都不同意,就想了个办法。哥哥和他共同去追捕一只大蚂蚱,趁着他们走远,我拿着水壶扔到水里。可是哑巴的大号水壶没能漂起来,它沉到水里面再也看不见。新疆石河子兵团的中等水渠也是够宽够深的,水流也急,为了早日建成兵团新气象,支渠、干渠常年都是满水运行。我这样的小孩敢下去就得冲走,活不了。我只能望渠兴叹,掉头赶紧回去悄悄告诉哥哥,他也吓坏了。我们俩商量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哑巴回去找不到水壶,我们也跟着真着急,到处帮他找,自然是找不到的。中午回家吃了饭,我们立刻上床睡觉,生怕他家大人来找。果然,没过多久他妈妈来了。他妈妈是大个子而且还很壮,粗腿粗腰大嗓门,站在我家门外叫我们俩出来说话,妈妈带着我们俩出去,看到她手里抓一柄钢叉杵在地上,那气势把我俩威慑倒了。我可不敢说是我把壶扔进水的,我觉得那样说,她可能会用钢叉戳死我。看看哥哥,也没打算说话。于是我们一口咬定就是不知道。她高大的妈妈叹口气转身走了,走的时候还说,肯定是她那哑巴儿子自己惹的事,这几天老看见哑巴把牛奶壶往水缸里放下去又捞出来。她说别的地方都找过了,打算到水渠里用钢叉找一找。我们一听不是来插死我们的,松了口气。有勇气追上去跟哑巴的妈妈说,这些天我们的水壶一直都是用水渠漂流回来的,可能是哑巴也想这么做吧,要不然就是哑巴没放好,不小心把壶掉进水里,总之都得在水渠找,我们给您带路。

沿着那条水渠,我们一路找下来,就用长长的钢叉顺着渠沟探底。终于在一处闸门前找到了,闸门位置都有深坑,人更不能下去。好几次钢叉挑出来一点壶身,刚出水失去浮力又沉下去。闸门跟前有漩涡,想把壶推送到水渠侧边也失败好几次。困难的程度让哑巴妈妈和我们消除了前嫌,轮流出力,出主意。最后高大的哑巴母亲已经没了力气也没了主意,还是哥哥说,这是塑料壶,可以用钢叉直接叉上来,洞眼找人修补住就行。我一听立刻表示赞成,我还在担心要是哑巴妈妈不把壶插上来就得把我插几个眼,给我补眼可要比给壶补眼难多了。很多年以后,我跟哑巴妈妈说起这事,她说其实哑巴很聪明,只是嘴巴不能说,那之前已经把事情表达的清清楚楚,在家里做水缸模拟试验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他的壶沉底而我们的却能漂浮,没想到被你做个实战演练。她说她知道我们是好孩子,从来没有看不起哑巴,也没欺负过他。哑巴给她表示过我和哥哥老想让他的壶一块漂,帮他省力气。她其实很感谢我们的好心,但肯定是办成坏事了。她怕壶再流到别的连队去,一时着急拿个打捞工具就来。为什么我家的壶不沉底而他家的沉底,因为我家的壶小壁薄,壶嘴也小不容易倒进牛奶,壶里面总是装不满就空着一点,再说就打那么点牛奶谁还会想办法给你盛满呢。所以到水里就不会沉下去。而她家的大壶壁厚,壶嘴大容易盛满,就会沉水。

我家的房子是前苏联时代风格的碉堡房,那时候已经过时,属于连队最差的房子之一。这种房屋顶上是个圆圈盖子,远处看就是平底大碗倒扣在屋面。这种造型使得冬天屋内潮气聚集,容易生病。

母亲养什么成什么,这是因为她心地善良胸怀宽广,有耐心,不计较。上个月回去看母亲,见到她养的花,枝干健壮伸展,大的小的叶片都透着绿油油的光泽,蓬勃的花朵精精神神的开放,无论是粉色还是红色。年迈的母亲现在只能养花了,我小的时候,母亲养过很多动物。

在碉堡房子的时候,我家没有院子。母亲在房后搭个草棚,里面养鸡和兔子。妈妈每天按时喂水添食,鸡和兔子生活得很愉快。一年过后,兔子多的装不下草棚。它们自己打洞,延伸空间到附近。有个洞打进了家里,那天我正走着突然脚下一落,踩到兔子洞里,过一会儿有只兔子跑了出来。

在碉堡房子住的时候,我上小学了。那时候我们连队学校规定,一二年级小学生放学回家的路上,男女同桌必须手牵着手,全班排成一列。哥哥姐姐他们高年级的学生经过队伍,总会用目光找到我,微微笑一笑。有时他们班认识我的,还会边说边笑。我那时候虽然才七岁也知道不好意思,怎么办呢,我觉得就是手拉着手惹的事,那就不拉。于是后来只要见到哥哥姐姐放学经过我们班队伍,我就赶紧松开手。二年级集体活动外出下地参与秋收,下午到七点钟就回连队。走在大路上仍然是每个班排成一列,同桌手拉手的回家,到谁家谁就松开手回去。天气热我不想拉手,女同桌怕挨批评不放手。我说她你又不是我老婆,别拉我。她气坏了,刚好我大姐骑自行车路过,她就去告状说我思想复杂得很。

我上小学三年级贪玩,有一次放学忘记抄下来黑板上的作业题目,想起来的时候就赶紧去好朋友家里。他把题目给我,正在抄的时候,他爸爸警惕的走过来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说抄别人的作业不好,停在那里反复地说这句话。我心里想你不是总说很忙吗,怎么不去干自己的工作呢?你也认识字啊,也看到我只是抄录题目。还这么盯着我说这些话,真烦人。我实在听不下去的时候抬起头看看他爸爸,我清楚地看到,在他的两只眼睛里分别写着“陌生”两个大字。以后很少再去他家,我觉得他们身上缺少善良的气息,跟我们不一样。

碉堡房子潮气太重,没法继续住下去。连队给我家调整住房,分配到连队大院,两间平房。

一九八二年,我上小学四年级。连队来了跑江湖的杂耍戏班,在大院子中间敲锣打鼓,咿咿呀呀地又唱又跳。我们连队的人都在一边看热闹,也听不明白在唱什么。戏班临走之前派人到处要饭,挨家都去。邻居几家没让他们进门,也没有给任何东西,他们什么话也没有,因为他们连门都进不去,总不能站在大院子里指着没给钱的人开骂。杂耍班的一个人来到我家门口,妈妈把家里的半袋包谷面给他,他打开看看不要,说吃不惯包谷面,要进家看看有没有白面。妈妈让他进家来,我家仅有的一袋白面给拿走了一半,他背着半袋白面头也不回的走了。什么也没有表示,仿佛是来抢粮食的。在当时我家也是吃白面只占到三分之一,剩下的三分之二吃的是包谷面和红薯洋芋。我有时会想,这就是道德绑架吧,人性怎么这么难以捉摸呢。我们家自己的包谷面口粮给他还嫌不好,还要抢夺白面。邻居呢什么也不给,根本就不让他进门,反而没事。我第一次见识了人性的贪婪。

那时候顿顿都吃红薯,导致现在我劝年迈的父亲吃红薯,说这个东西好,粗纤维营养丰富特别好,父亲一句话就把我怼回去了:“我前半辈子净吃好东西了?”

我很愿意跟着爸爸到石河子市里办事,那样就不用吃自己家的粗粮饭,而是下馆子。早上出发坐公共汽车进市里,中午吃个肉丝面,再走到公共汽车站,坐车回连队。爸爸总是要两碗肉丝面,我俩一人一碗,从不例外。爸爸那么高那么健壮怎么能吃得饱呢?他说吃一碗肉丝面垫一垫,不至于太饿,能坚持到走回家就行了,要是饿坏了就没有劲走回去。老板从来没问过,我们这一对父子能吃饱吗,应该是早明白能来吃一碗面已经很好了。只有一次,我实在太饿,一碗面转眼之间就扫荡完,眼巴巴看着爸爸问“我还饿,能再要一碗吗?”爸爸最后是同意,但在他犹豫思考的那十秒钟,我已经放弃再吃的想法。爸爸转过头对老板语调深沉的说“再来一碗”,让我感到生活的沉重,我能感到作为父亲的责任感像一座山压在爸爸的身上,他要承担整个家庭的重担,而不是仅仅满足我一个人食欲。后面上来的那一碗肉丝面,我再也没觉得那么好吃。那一根根面条就像一根根神经连接着我和父亲,使我无法不正视父亲面临的困难生活。那碗肉丝面是我成长道路上的一个标志。

石河子市是新疆兵团最早的城市,中国的大诗人艾青曾歌颂这座年轻的城市绿化的美景。爸爸带我进城市里的时候有一次正赶上绿化区域调整,那是很冷的冬天。爸爸带着我正穿行在八一农学院的院子里。爸爸忽然停下来脚步,看着一棵双生的树,这棵树从根部生长出两根树干3米多高,每根直径有四公分那么粗。爸爸转圈仔细地看过,告诉我这是很好的工具把,可以做成铁锹把、大铁插把、坎土曼把,在连队很难见到这么好的材料。我说人家不会同意我们砍树也没有砍树的工具。爸爸说你等一会儿。他径直走到这棵树正对的楼门敲开门说“我是园林队的,你家门口这棵树有点问题,双木,影响生长,要去掉一根。有锯吗?”很快,爸爸锯掉了一根木,截去顶部取齐杂条,赫然是个好工具把!爸爸总是能顺应时势取得资源,在帮助别人的同时也给自己带来快乐。

妈妈也经常带我去石河子市里,她比爸爸节省,都是骑自行车去。那几段路我记得很清楚,从连队到营部再到老团部,最后到周总理纪念碑就算进市区,这三段路加起来全长三十二公里。

爸爸带我进城都是坐公共汽车,到城市里就直奔主题,该买什么看什么,货比三家谈好价钱,办完就走,绝不拖泥带水。也不会带吃的,就在饭馆简单吃,吃完回家。

妈妈带我进城可不是这样。她一定要骑自行车,让我坐在后座上。妈妈说,一个人车票五块钱,俩个人来回可以节省二十块钱,凤凰自行车一百多块钱,六趟下来够买辆新自行车。来回路上吃的喝的也都带。妈妈说骑上车子还方便在市里转一转,看看需要什么买回来。

骑车远了就累,从连队到营部是新修的石子路,说是要修高速公路,这一段不好骑车,石子太多,路面也窄,但是车少。妈妈骑到营部,叫我下来歇一会。这里路边有商店、学校、邮局、地磅间,妈妈推着车子和我一块慢慢地走。营部这一条街道走到一半,妈妈就能缓过劲来,骑上车继续进城。下一个休息点在团部到周总理纪念碑中间,那段路上也有排碱渠。在兵团石河子,排碱渠都是大渠,有七八米深,渠底部三四米宽,上口十几米宽。那时候排碱渠里种的大柳树已经长得很粗。这一段路是沥青路面,路好车多。大车小车摩托车都有,也有手扶拖拉机、方向盘式的小四轮拖拉机、大型拖拉机带个拖挂车的,车上的货物夏季拉运麦草,秋天满车装的是棉花,冬天是大甜菜,春天拉肥料和种子。路上车流密集,在这个休息点,妈妈带着我下到排碱渠。坐在地上,背靠着大柳树休息一会。吃中午饭,妈妈的黄书包里装着三个馍馍,用笼屉布包好,打开吃的时候还有热度。吃个馍,再喝点水,就有力气。军用水壶能装很多水,足够一个来回解渴。

妈妈骑车累,需要多休息一会才能恢复体力。我是坐车后座时间太长,屁股麻。吃馍喝水以后,我看妈妈坐在地上靠着树身闭眼休息,不想打扰她。自己悄悄地在路上练习骑自行车,先从顺坡溜车开始。一只脚踩住脚蹬子,两只手把好方向,只要别溜进排碱渠就行。

二八加重大号自行车能承载重物,这种自行车能运输很多东西。它的骑行方法也有很多种。像我这样的小孩,最好用套腿骑法。就是两条腿分别插在三脚架底部踩住脚蹬,刚学的新手蹬半圈,能骑走车子就行。熟练以后可以蹬整圈,速度就可以快起来。也有直接上大梁的,能骑走,可是下车的时候不稳当,有点狼狈。我最初学骑车,脑子里光记着他们教我的套腿不要太用力,身体就不容易偏,方向要把稳车子才能稳。这些重不重要呢?当然重要,但是只顾着记这些,我就给溜下排碱渠,撞到大柳树上。为什么,因为最重要的是先要知道怎么刹车,而不是那些技术要领。你不会用力,最多就是骑不走,没什么,本来你也不会骑。可是如果你不会刹车,那你不能正常停下来,可不好办了。

骑车冲到大渠里的教训是惨重的,我被撞得五魂出窍,手脚都碰破了皮肉,还好没有伤筋骨。我就这样,在进城的路上无数次练习之后,学会了骑自行车。

连队批了新的宅基地,我们家自己盖一排新房,带个院子。新房的墙基础是红砖,有三十公分高,上面是麦草泥浆砌筑土块,土块也是麦草泥浆预制出来的。我和哥哥参与打土块。哥哥能像大人那样干活,先和一堆泥巴,再加上四分之一体积的麦草,用钢叉和匀,晾一晾,让麦草中空的杆充分吸收泥巴,蛰伏熟化1个小时,麦草和泥巴已经成为密实的一个整体。用手挖出来混合泥块倒入木模,再用拳头压实四个角,手掌刮平表面,双手用力抱举着一个木模装的两块土坯,走到预制场,手腕下滑的同时手掌顺势翻转,把两个土坯扣在地上。这时用眼睛检查四个内角如果都还是方方正正,那就是合格品。

我们家自己打土块,还自己割苇子,可是必须花钱请别人砌墙和上房梁。新房盖好,爸爸让我到连队办公室看借款盖房名单表,我家借钱八千六百五十元,欠款最多,是第一名,我心里想完了这辈子也还不清欠账。回到家跟爸爸妈妈说了,爸爸没有说话,妈妈说不要害怕,早晚能还的。听了妈妈的话,我觉得生活又有一些希望。

新房子盖好了,要添置新家具。跟妈妈在同一个排工作叫做老辣子的阿姨会刷油漆,她给我家的两个新床头柜刷了漂亮的黄漆。老辣子阿姨的手艺真好,三十多年过去了,今年我见床头柜的黄油漆还是很好看。爸爸妈妈又买了八成新的一张桌子四把椅子。我们全家七个人就高高兴兴搬进新房子啦。

在这个院子里,妈妈养过各种动物。春天来临的时候,妈妈让老母鸡孵出来一窝小鸡,自从有了这群小鸡,原本平凡而低调的母鸡就变成了勇敢的化身,随时守护在小鸡的旁边,稍有风吹草动她就会警觉地睁大眼睛左右探视,发出“咯咯咯”的警告。

春天的小鸡养到夏天长大一些,这时就看出来个个的不同。一只白公鸡和一只红公鸡是那一批公鸡中的第一和第二名,其他的小公鸡不如它们,于是就成为童子鸡爆炒辣椒端上了饭桌。但是白公鸡和红公鸡到底谁是最优秀的,才能最后留下来。妈妈说不要着急,要等到最后才做两个里面选一个的事。这两只实力不相上下的公鸡天天打斗,在鸡食盆里吃我们给的做好的饭也要打,就为了谁能占个好点的位置。在草地上谁发现了一只虫子,也会抢来抢去,可怜的虫子被这两只公鸡换着嘴叨,在被啄成两段以前早被吓死了。这是为了食物争斗也能理解,毕竟鸡也是以食为天,不吃就会饿死。可是有时候两只公鸡在树林带里走着走着就炸着脖子上的羽毛,张开翅膀,头对头的打起来。

红公鸡和白公鸡真正决出高下的那一幕我亲眼见到。那是中秋节前的一天,我刚睡醒午觉,来到菜园子里。下午的阳光照在篱笆墙的树枝上,我在园子里寻找有什么能吃的好东西,水萝卜或者蒜薹都可以。我看到白公鸡正在一堆圆木树身上站着,身形健硕,高高的昂着头,大大的黑眼睛左顾右盼,神气活现。白灿灿的羽毛在阳光照耀下亮闪闪,真有种玉树临风的姿态。在它身后不远处,红公鸡不知在哪里吃饱了食物,路过此地。它也看到了白公鸡,停下了脚步。两只鸡四目对视,战斗立刻打响。白公鸡还在顾影自怜意犹未尽,红公鸡则是怒发冲冠势不可挡,就好像白公鸡站了它的位置。只见红公鸡冲上树桩,也不管自己其实处在低位,跳起来叨白公鸡。转眼之间白公鸡被冲下圆木树堆,用嘴还击。红公鸡一看攻击有效,趁势发动第二波进攻。依然猛打猛冲,红公鸡更健壮,跳起来压住白公鸡,鸡嘴像雨点一样啄下去,白公鸡招架不住左右避让才算躲过这轮打击。但它并没有逃离,休息片刻还能挺立,虽然不再是仙气飘飘。这招来第三波进攻。务实的红公鸡根本不讲什么招数,就是冲上来猛打,先是嘴叨,再扇动翅膀拍打,还用爪子挠击。白公鸡终于忍受不住这样的恶战,仓皇地跑开不见。红公鸡得胜了,发出胜利者的鸣叫。它并没有专注于炫耀,很快就低下头找虫子吃。我算想通了,白公鸡身上有太多浪漫主义色彩,美丽和威武是它的追求,它像纯粹的诗人。红公鸡是现实主义革命者,有着务实踏实的作风,它想要的是实际权力,那就是得到这个地盘,在这里它要说了算。它们都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应该都没有什么遗憾。

春天里还有四只小鸭子也来到我们家,水渠里刚充满融化的雪水,鸭子却不怕冷,四个小伙伴排成一字长蛇阵,从这一头游到那一头。看它们来回的游泳,不禁让我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的句子。毕竟生活也不能全都是务实的柴米油盐,有一点诗歌,添一些浪漫,生活更美好。

爸爸从我的小叔家带回来两只小鸽子,一只是公的另一只是母的。鸽子每个月都要下两个蛋,很快它俩就结成了夫妻。我第一次看到一只鸽子追着另一只打架,支愣着尾羽走来走去,也不吃喝,嘴里咕咕咕的一直叫。我查了书,这是鸽子交尾。孵出来的两只小鸽子真可爱,再过三个月,这两只小鸽子也能孵蛋养育后代。没过多久,我家就有一群鸽子飞进飞出。有一次,鸽子被气枪打穿翅膀还坚持飞回了家,那只聪明的鸽子走到妈妈面前求救,妈妈看它流血了,就给它用红汞消毒。又去问了兽医,答复说没事,能飞回来就能活下去,何况伤口还消了毒,把鸽子的吃喝管好就行。

这次兽医说的还真对。

妈妈养过的动物很多,每种动物都留下来一些难忘的故事。

为了给家里增加收入,家里养了奶牛。爸爸买奶牛的时候听说它的母牛妈妈生过双胞胎,这可是个好消息。回家来爸爸给我们都说了,可是该有什么针对措施也没人说没人想,过了几个月慢慢就淡忘了。小奶牛一年多后长成了成年牛,黑白花,大个头,很漂亮。配了种,又过了几个月,在冬季,它生小崽了。那是寒冬腊月,天气很冷。我们家第一次有牛生崽,这也是这头牛的头胎,家里格外重视。整整一上午这头牛不吃不喝,有经验的人说这是要生小牛了。到了下午还没生出来,快要做母亲的牛急的哞哞直叫。爸爸妈妈请来兽医,兽医说母牛已经太累,让我们腾出来一间暖房给牛住。在兽医的帮助下,年轻的黑白花母亲生下了一只母牛羔,在温暖的房间里,年幼的牛娃很快就能站起来,它趴到妈妈的肚子下面找奶吃,吃饱了就蜷缩在母亲身边,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闪着稚嫩的光,好奇的看着大家,我们都笑了,我觉得小牛也在笑。年轻的母牛妈妈刚刚生完它一生中的第一个孩子,累的没有力气,卧在地上。它的肚子还是很大,它又开始叫。天黑了,兽医也累了,看到大牛小牛都还好,兽医回家去了。临走之前,为了保证安全,兽医给母牛还张开的产道做了缝合手术。说这样就万无一失,让我们安心睡觉,明天就好了。

那天夜里,我听到母牛哞哞地叫了半夜。早上起来,母牛死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房子里还是暖和的,旁边有草料和水。剖开牛肚子发现里面还有一只母牛犊子没有生出来,就是因为缝合了产道,它出不来,大牛小牛都死了。这是一笔很大的损失,秋天的时候母牛怀着小牛,有人出价四千八百元买它,一只母牛犊生下来就值六百元,要是养一个月能卖一千元。更何况,剩下来这只牛犊子又该怎么养活呢。爸爸流泪了,这时候他想起来当初买牛的时候主家说过的话:“这是好牛,能产双羔,一个顶俩”。爸爸很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想起来这事。明明是大好事现在却变成了大坏事。妈妈没有哭,她大声地给所有人鼓劲:“不要害怕!这不是还有个好牛娃子吗,再把它养大就是了!”那个冬天,妈妈借新鲜牛奶给失去母牛的小牛犊喂,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这个小牛犊也长成了漂亮的大奶牛,跟它的妈妈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它生的两个宝贝都很好的活了下来。我家有了牛群,每天产一水桶牛奶。

苜蓿没有开花以前不能让牛羊吃,因为苜蓿香喷喷太好吃,牛羊一旦吃上就会不要命的狂吃大吞,很快就撑满肚子,容易引发胃囊爆裂而死。尤其是牛,吃的速度更快。

那年春天,我赶着四头牛回家。牛们本来已经吃饱啦,慢慢悠悠的走着。我跟在后面,手里拿着《岳飞传》。有个片段牛皋抓住金兀术大笑过度,竟然骑在金兀术身上就死了,书里面还有插图,牛皋的儿子伤心的埋葬了他。这一段我很奇怪,一个人怎么会笑死呢?事出蹊跷必定有怪,这我可得仔细看明白。看来看去,我觉得作者上下文没交代清楚就着急地出现插图了,而且插图的画面也不匹配,看表情牛皋没有大喜过望的样子。还有牛皋像是骑在老虎身上而不是金兀术。我还没有研究完这些情节的内在逻辑关系与表现手法,抬头却发现我家那四头牛在苜蓿地大口吃!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牛吃过没开花的苜蓿绝不能喝水!于是闪电一般赶牛出地。记得那是连队的三条田,条田边上紧靠大路就有一条大渠,里面都是水。四头牛吃完没开花的苜蓿渴急了,特别想喝水,牛胃里的嫩苜蓿要想充分发酵必须有足够的水分,我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只要阻止牛喝水就能控制住局面。可是我一个人要对付四头牛,刚赶走这头,又看见那头跑到另一个水湾低头喝上了。而且牛们越分开距离越远,我又不是三体舰队派出来的水滴,没有那么快速的转向和光一样的速度。眼看着牛群就要遭殃。刚巧,爸爸过来,我一见他就喊“爸,咱家牛吃没开花的苜蓿了!”爸爸二话不说起身就抓住一头牛,解下盘在牛头上的缰绳,让我也去抓另一头牛,很快四头牛都牵在我们手里,这才踏实。回家路上,爸爸教我:站在牛身后看,牛脊背左边是草肚,右边是水肚。草肚装草,水肚装水。平时草肚饱了,要喝水让水肚也饱,这才算把牛真正喂饱。可是眼看牛的草肚子越鼓越大,有一头牛的草肚已经涨鼓得高过脊背。我吓坏了,这可是真要爆炸的预兆啊。爸爸想了一想,这也别问兽医了,自家的情况自家最清楚。问谁也没用,还是得自己拿主意。爸爸和我停下来不走了,把牛拴在树上,省的它们挣扎去喝水,拉它们还费劲,万一拉不住就彻底完了。爸爸让路过的人给妈妈带个话就说要晚一点回家,我们在一块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和爸爸吧就坐在地上等着牛胃里的苜蓿消化,这时候牛的胃很脆弱,再走路加速发酵颠簸一下都有可能引发爆胃。

坐在路边,爸爸说你知道吗,牛管不住嘴会撑死,那是因为牛不知道没开花的苜蓿发酵厉害,开过花的苜蓿就是很好的饲料。可是人饿太久猛一吃也会撑死。那是爸爸到新疆支边的第四年,一九六零年。“那时候条件艰苦啊,”爸爸说:“连队里都吃不饱,浇水,拉石头,抗麻袋,修水渠,工作还得干,建设新疆啊,都得出力,谁也不耍滑头。”顿了顿,接着说“光会干活还不行,还得计划好。什么是计划?该吃吃该喝喝就是计划。那个人就没计划好。他光是省钱了,平时干活那么累,啥都不舍得吃。到那年十一国庆节秋收大会战,晚上加餐,连队杀了两头猪,红烧肉不限量随便吃。他平时不舍得吃点有营养的肉菜,肚子里太缺油水,那天晚上吃免费红烧肉太多,躺在床上去休息。第二天早上人死了,撑死的。”他死了以后,在他床上的褥子下面发现一百六十块钱和二百二十斤粮票。都是他不舍得吃攒下来的,连队领导说给他老家寄回去吧,可是查他老家没有亲人。这些钱和粮票上交当公款用了。

讲完这个故事,爸爸说,这牛应该没事,平时它们吃的也很饱,肠胃有适应能力,又没给水喝,还在这儿休息,专门消化。应该能挺过去这一关。果然两个多小时过去以后,到天黑,牛们一个个站起来了!牛肚子瘪下去一些,再不是那么涨成鼓。爸爸说,现在可以带它们去喝水。四头牛来到大渠边,低下牛头,不住气的喝,我觉得足足喝了有十几分钟,牛才抬起头长长的出来一口气。

我小时候不听话,总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我还性格执拗,坚持那些想法,结果受到很多打击。我很热爱我的家庭,热爱我的爸爸妈妈。这打击中有很多来自于妈妈。静下心来的时候,我就很担心妈妈不要我了。这种担心终于发展到极致。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我在院子里找不到妈妈,里里外外都找遍也没有。我就哭了,我觉得妈妈太累,烦我们,她走了,不要我们了,主要是不想要我。正流着眼泪,看见妈妈回来,我赶紧掩饰过去,不想让她发现。原来妈妈去看连队的大水井今天能不能给家里菜园子浇水。

妈妈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成熟的晚,善良的人成熟都是被社会的丑陋逼出来的。妈妈总是爱先帮助别人,再顾自己。大姐出生的时候,跟妈妈同一产房的女职工没有奶水为她的孩子,那时候是兵团的早期,缺少牛奶,眼看着女职工的孩子饿得哇哇哭,妈妈不忍心,要给这个孩子喂奶。别人劝妈妈不能喂,哪怕给她一些钱,或者帮她买奶粉,这样帮助她都行。因为按照那时候的说法,给别人的孩子喂奶就会把奶带走,自己的孩子就没有奶吃。妈妈觉得那个女人可怜,孩子可怜,不忍心。在给大姐吃奶的同时,坚持给那孩子喂了奶。三天过后,妈妈的奶水没了,大姐饿得哇哇哭。那个女人奶水来了,可是她只给她自己的孩子喂奶,怕别人说他,她找个理由调到别的产房去了。同一个产房的人都说那个女人不好,妈妈什么也不埋怨,跟没事一样。吃苦的大姐,从小缺营养。

三十多年以后,我们在家里说起这事,妈妈说至今也不后悔。她说你们不知道,那个女人命苦,她是没结婚生的孩子。她家里没人管她,要是再没人管,那孩子活不了。你大姐有我们好多人管,怎么都能养活。

同为支边青年,爸爸妈妈都是河南人,他们就很羡慕上海人。石河子人会把上海支边青年称呼为上海鸭娃子。意思就是说上海人比较高级。

妈妈经常说“拽得很”,意思是说牛气得很,或者是生活得很好。我们小时候觉得这么说太土,都不好意思用这个词。后来看到香港电影里大傻哥常常说“你不是拽得很吗”,我们才敢把这个词拿出来用。不再觉得丢人。

妈妈有个词“就恁那吧”。意思是“就这么着吧”,或者是“差不多就行了”。这个词可不是河南专用。我工作中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安徽亳州人开会的时候,说了几次“就恁那吧”,惹得一个北京人很生气“这是什么呀,还没怎么着,怎么就恁那吧。” 我听懂了,赶紧做工作“他的意思就是说,这个方案还可以。”散会以后私下一问,安徽亳州跟河南紧挨着,那儿的人都这么说话。

我小时候记得妈妈其实也爱从电视里学做时尚的菜品。那年冬天有空闲,妈妈看完电视照着样子做凉拌白菜心,真好吃。后来忙起来,再也没做过。

我家虽然穷,但是爸爸妈妈还是很讲究。比如说我亲眼见过,一大锅饭已经做好快出锅台,这时候掉进去一只娥子,妈妈毫不犹豫倒掉,重新再做一遍。哪怕再饿也要重新做,绝不将就。

妈妈不允许乱说话,比如吃饱饭就说“吃好了”,而不能说“吃完了”也不能说“吃光了”。这么说要挨打。咬文嚼字地想一想还真是有道理:吃好了就是你自己吃好,跟别人没关系。吃完了和吃光了就是说这道菜没了,或者是这一桌饭都没了,那你要是站在屋子外面听到这话,会不会觉得已经没有饭了?那其他没吃饭的人就没有心思干活了。

能产生逻辑关系的话要慎重地说。会说话的人都是尽量少提别人,哪怕是夸人也要慎重。

我的好朋友两口子带着孩子路过我家门口,看见我爸爸在楼下晒太阳,过来问个好正准备走。我爸爸挺喜欢他家孩子,就夸赞“看你家这个孩子身体多好!真像你们俩!”。朋友俩人很高兴,表示也没多好,就是长得像。爸爸又说“吃得可得真胖!”。朋友的笑显得有点尴尬“就是爱吃,管不住嘴”。爸爸仔细看看孩子的脸,关心的说“不是有病吧?”朋友的笑已经转成无奈“没病,真没病。”爸爸看朋友两口子要走,赶紧说“有钱,治呗”。我立刻给朋友道歉,我说我爸爸没有别的意思,别多想。当时我可是出了一身汗,我知道那阵子朋友两口子正在减肥,挺好的人,挺好的话,场合不对就全变味。

妈妈要求我们,在饭桌上吃饭不要跟别人在一个盘子里抢着夹菜,一定要等别人夹完菜了再自己夹。要是转盘,夹菜不可以提前把手伸出去老远。吃东西要闭住嘴,不能发出吧唧声。遇到不容易咀嚼的食物不要咔咔乱咬,你又不是老虎狮子,不好咬可以出门去悄悄吐出来放到垃圾桶里。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由于常常累月的干活,妈妈的十个手指头布满了裂纹,这有一样好处,我的脊背痒痒自己够不着时,只要妈妈用手轻轻地抓几下就好,特别有效。我给妈妈说这叫十个指头的木挫。妈妈说这木挫再也不能恢复成原来的手指头了,我不信,说一定能。公元两千年的时候,爸爸妈妈搬进了向往了半辈子的绿洲明珠石河子市,在这里居住生活了两年以后,妈妈的小木挫恢复成了正常的手指头,细腻,柔软,再也不是粗糙开裂的木挫。

妈妈七十岁开始学习认字,到现在八十多岁,她能认识很多字。她很坚强,自己能做的事,绝不求人。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做空想。这不是说没有文化就不能优雅。优雅是她体现在生活当中的具体事件。有很多人认识字上过学,可是并不优雅。

现在的人们,背着名牌包包,可是在我的眼里,没有妈妈的军绿色书包时尚,那里面装的是笼屉布,笼屉布里面包裹的是三个馍馍,那三个馍馍里面承载的是安详是真正的优雅。

凭着这份安详这份优雅,在华丽浮躁的嘈杂声音中,我的内心自信而愉悦。没有读懂社会这本大书,才是真正的文盲。我的妈妈,在很多方面她做到了优雅,她是一个优雅的人。

爸爸追不上我,这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我小时候惹了事爸爸会打我,为了躲避挨打,我逃跑,爸爸追我。我的逃跑路线从门口那段路通到果园,这段路有一百米。早期,我在这段路上就会被爸爸追上。后来我能跑远一点,沿着果园跑二百米才被追上。再后来,我能跑到果园尽头的树林带,到这里,爸爸再也不追我,我感觉到后面没人跟着了,停下来,弯着腰,喘着粗气,好像每一口气跟一块面包一样,吃饱了空气。我还弯着腰在那看着爸爸,爸爸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他还想追我,他一动我也动,爸爸就不再坚持追击,转身回家。

我到现在都认为那时候我不是坏孩子。我就是倔强了点。我还没上小学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邻居家门口结了一块冰,这很容易使人滑倒摔伤。邻居很生气,他家两个大人分析认为是我故意在那尿尿造成的,理由是前一天他们批评过我,我还了嘴,而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他们摔倒,这是对他们的报复。他们找到我的父母,把他们的分析告诉我父母。最后两家父母四个大人一直认为分析地很有道理,把我叫来问话。那是根本没有的事,我当然不会承认。于是在当事人举报,铁证如山的情况下,我居然还拒不认错,而且态度恶劣。爸爸当场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抽打皮肉教育,邻居父母看到这个情况,满意的离去。尽管我当时认真的作出说明,我没有在他家门口撒尿结冰,也举证说我的尿是黄色的,那块冰是白色的。可最终还是没人信。

邻居家有个和我同龄的孩子,后来他悄悄找到我表示慰问。同时告诉我,这是他打翻了一碗水造成的,当时他出门不在家,回来晚了,我已经被打过了。

我觉得人们有时候其实并不在乎事实真相,人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观点。

邻居家一双父母养育着九个孩子,生活条件比我家更艰苦,他家父母跟我的父母一样都是勤劳诚实的兵团职工,我的父母认为这样的人不会骗人,因此他们说的话就是可以相信的事实。这就是我挨打的根本原因。小孩子才爱分对错,成人的世界只看结果。

连队到营部八公里。有一段时间连队的班车停发了,要坐车只能到营部去。爸爸要带我去营部坐车,到石河子市里去一趟。出发前的晚上,妈妈嘱咐我早点睡觉。第二天一大早,六点钟妈妈叫我起床,我坐在炉子边烤火取暖,爸爸收拾要带的东西。妈妈切菜做饭。那顿饭是皮牙子炒肉,是我以前从没吃过的好菜。吃完饭,我们出门。爸爸跟我并排走着。我要是走在前面,爸爸担心前面遇到到不好的路段,万一出现新开挖的沟渠把我掉进去。我要是走在后面,爸爸担心被后面的狼或者其他什么坏东西攻击。总之就是不愿我受到伤害,黑暗中爸爸在这八公里的道路上一直跟我并肩走。这是我人生中唯一走过的长路。

冬天的石河子非常寒冷,凌晨六点的大路上就更冷。爸爸和我并排走着。开始没有人说话,走一段路,爸爸对我说,走路的时候说说话能分散注意力,就不会觉得太累。随后,爸爸就给我讲过去的事情。从他小时讲起。

爸爸是家里的二儿子,他的名字中间那个字正是“仲”。到新疆支边参加工作时,兵团录入的名字里写成“忠”。爸爸没文化不识字没能及时发现,就这样一直错下来。老大去私塾上过学,可是老大不爱学习。爸爸从小爱学习,可是奶奶却不让他上学。私塾先生认为爸爸可以,对爸爸说拿一捆高粱杆就算交学费,就可以让爸爸上私塾。因为高粱杆要用来做饭,最后爸爸没能读书。

爸爸说他小时候左腿侧面生过一个大疮,有铜钱那么大。没有钱买药,就看着长大变硬化脓流血,一个月后自己长好了。后来我的左腿那个位置也长过铜钱大的疮,连队卫生员说是毒疮,排出来就好了。抹点消炎碘酒,一星期果然痊愈。

爸爸说他喜欢当兵,但是家里人不让。几次偷着当兵都被要回来了,新社会当兵要征求家里同意才行。最接近的一次,爸爸已经报上名准备出发,部队开拔前,爸爸的姥姥拦住军官说“他是个傻子”。爸爸不会表达,部队上的领导研究觉得不能让一个傻子去当兵,爸爸的兵没当成。最后支援边疆建设来到新疆当上生产兵团的战士,一手拿钢枪一手拿铁锹。那时候石河子还有狼,连队领导要求夜里浇水,必须带枪。背着钢枪,拿着铁锹浇水。爸爸说有一次他没带枪,让连长碰见狠狠地刮了一顿胡子,连长说不带铁锹可以回来取,不带枪就可能没命了。刮胡子的意思就是挨批评。

爸爸来新疆的时候是一个人,那是一九五六年,河南动员支援新疆建设,爸爸报名来了。一九五六年铁路只通到尾亚。爸爸下火车坐汽车一天一夜到乌鲁木齐,吃个饭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坐车来到石河子。爸爸说刚来那会比这走路艰苦多了,要打石头运石头修筑水利工程。就连马和牛都是生个子,训马训牛才叫惊险。

爸爸一边走一边给我讲训马的故事。爸爸年轻的时候身手敏捷,选到马车班,在兵团叫赶大车的。爸爸赶大车技术好,被选中专门驾驶超级大车。中间一匹驾辕马,前面、左面、右面各有一匹边马。辕马要壮,能承担大车的重量,性格要坚定讲规矩,只听赶车人的指挥,不能被其他的马感染情绪。前锋马要有冲劲,主要靠它产生牵引力。左右两匹马是边马,起稳定作用,也增加牵引力。这种规格的马车需要四匹马同时拉车。

爸爸负责的这辆大车肩负着重担。为了完成连队的任务,爸爸要让每匹马在岗位称职的发挥作用。爸爸发现前锋马容易受惊。马惊了会出大事。爸爸注意到这一点,心里有所防备。在一次下班出大库时,前锋马屁股对着墙体,爸爸经过那个位置时,马突然撩开后腿踢向爸爸,幸亏早有防范意识,爸爸躲过这次意外袭击。可是接下来发生更严重的事件。有一次,辕马生病休息。爸爸让前锋马驾辕,前锋马的后臀极其敏感,不能容忍驾辕的后套碰触,路上一惊一乍的好几回。回到车库爸爸下车牵着马走,经过那道墙体时,这马居然牵动大车猛然挤向爸爸,它想用大车将爸爸夹死在墙边!爸爸纵身一跳,上了马车,心想这可不行,这马这么容易受惊以后没法出车。

爸爸想了个办法专治这个毛病。他把马拉进长方形的棚子,栓结实。在马屁股那个位置上方绑住一排粗绳子垂下来。这匹马的屁股不是不能碰吗,现在可是随时能碰上。没过半天,就把这毛病治好了。

父亲还打铁。连队后来发展越来越好,康拜因收割机,大拖拉机,播种机都有了。马车再能干也比不上这些机械。

新疆石河子兵团在八十年代全面实现了农业生产机械化,马车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爸爸参加了新工作。在铁工房做铁匠。这可不是普通铁匠,也是机械化铁匠。

我小时候去过无数次铁工房,那里始终很神秘。大门有人看守,下班就锁住。谁也不让进。我是因为要去找爸爸,门卫认识我,我可以随便进。从大门到铁工房有好长的一段路,两边盖着敞篷的库房,能看见每个房间存的物资。这条路两边沿途放着犁地机械、播种机械、收割机械,下班回家的车头也都要停放到这里。

每回走进爸爸的铁工房那里,我都看不够,左看看右看看,原来机头后面跟着的就是它们啊。只要把它们挂在后面,就能干各种各样的工作,爸爸再也不用跟烈马斗争。

爸爸在铁工房用的是机械化电动气锤,有时也会像老式铁匠那样抡开膀子使大锤。电动气锤是一个直径二十公分的铁柱,高度有三米,铁柱顶上连着一些控制电缆,铁柱底下是一个对应的铁柱,也不很大,距离地面八十公分高。需要打铁加工什么物件,按一下墙上的按钮开关,就能看到铁柱升高两米,再落下来,发出钢铁撞击钢铁特有的“咣咣”声,清脆响彻,震撼心灵,能把所有的私心杂念荡涤干净。冲击钢铁构件的同时也在锻造人的魂魄。爸爸就是一个威武男人的气势,到现在年龄再大,从没有说过腰酸背痛,也不让别人给他捶背揉腿。我觉得那些年打铁工作,正符合爸爸的一身正气,这股正气将会永远伴随着爸爸。

爸爸虽然在铁工厂工作多年,却从没有借此机会给我家谋私利。他认为单位的东西就是单位的,自己家的东西是自己家的,不能把单位的东西拿回家。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家的铁锹、洋镐、锄头都是妈妈在外面买回来的,就连菜刀也是妈妈托人从河南老家打了一把带到新疆。爸爸唯一自制的就是一把掏耳勺,那也没用单位的铁,那是爸爸用家里的铁丝砸了一个掏耳勺。到现在爸爸还挂在钥匙链上。

我长大后在外地工作,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回家看看父亲。特别是近几年,父亲年近九十,随着年龄增加,他也更想经常看到我和我的妻子儿女。前年冬天,父亲生病住院,我和妻子立刻请假回石河子,当天赶到医院。在病床前,坐了一个小时,爸爸的病就神奇地好了很多。大姐已经退休,负责照料爸爸,大姐说就是这么神奇,每次只要你们一回来,爸爸的病就好很多。眼睛也变得有神,说话也有力气,吃饭也多一些。医生说药物的疗效也是有限的,对于老年人,儿女的亲切看望有时候就跟药物一样有效。

第二天中午,爸爸已经好很多了,我和妻子悄悄地计划要回单位去上班。午饭我想陪着爸爸好好吃顿饭。二姐和哥哥送来好吃的午餐。爸爸吃了一些饭说他吃好了,让我吃。我搬两个凳子到窗户边上,坐在一个凳子上手里拿着米饭,另一个凳子放菜。爸爸坐在轮椅上,专注的看着我吃饭。我离开家三十多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眼睛那么长时间看着我吃一顿饭。这顿饭不是我陪爸爸吃,而是爸爸陪着我吃的。这顿饭我吃了很长时间,我注意到父亲的眼光,好几次我转过脸看看那眼睛,眼神里充满的是关爱,是深情,这眼光进入我的心。九十岁的父亲,就那么安静的坐在轮椅上,看着我吃午饭。我脑海记起来小时候一次次爸爸追我,终于再也追不上。那一刻父亲远远望着我的样子,转身走开的背影,那么清晰。我仿佛又来到去往营部的那条大路上,耳边又响起父亲说过的话。我和父亲又并肩在一起,只是这次他坐在轮椅上,注视着我,我像个小孩子一样,放慢了吃饭的速度,这顿饭我会记一辈子。

我小的时候天天挨打,我的大姐从不挨打。大姐后来回忆说,有一次她做错了事,爸爸准备打,举起手看看她,又放下了。这是唯一的一次,预备,最后也没有打。

大姐是很能干的人。那时候每年秋天,连队最重要的就是拾棉花。

新疆石河子棉花很有名,是长绒棉生产基地,最好的棉花都是给部队用。农八师石河子有闻名全国的八一棉纺织厂,八一毛纺织厂。

我们连队每年都要种植大量的棉花。春天给棉花定苗,就是去掉多余的棉花苗,保留合理间距的苗。夏天,绿色的棉花地,我们打顶尖。用手掐去每株棉花最高的顶尖,使它不再长高,而是把营养提供给棉桃。秋天,棉花开了,为了不让最后的棉花被雨水雪水侵袭,要尽早拾棉花。棉花的棉桃很多,只要摘掉先开的棉花,剩下的棉桃分批次,都有机会开花。

据说棉花是一种很好的花,能带给人善良,带给人幸福。这是因为洁白的棉花具有天然的净化功能,以物理学角度看棉花的孔隙也能吸收粉尘。棉花柔软的姿态能影响人生处世态度。所有的棉桃都能开花,雪地里,妈妈每年都会砍下一些没有来得及开放的棉桃,放在家里,过段时间再用手帮助它们盛开。

大姐是连队的拾花能手。每年秋天,棉花盛开的时节,连队都要举行拾花竞赛。前十名每天都在连队的高音喇叭里广播,每次都有我的大姐。被表扬的劳动多光荣啊,我为此很骄傲。大姐可是付出很多辛苦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早上天不亮就出发,先到地里棉花,带上开水和早饭,等太阳出来才吃早饭。弯着腰一直拾到中午,大太阳底下没处躲的时候午饭送就来了,就是能在吃午饭这会坐直,就算是休息。在棉花地吃饭往往也不用筷子,就随手折一根棉花杆,剥去外面那层皮,吃起饭来特别增味。真的,棉花杆里有种好闻的淡淡香甜味道,与舌头上的味蕾相融相趁。我就特别喜欢用棉花杆做的筷子。

大姐拾棉花要劳动到傍晚,天快黑了才能下班。在此之前我不理解,傍晚这个词有什么用处。有黑夜、晚上不就够了吗。可是当你在兵团连队的棉花地呆过,你就能体会到傍晚的美。真的是从太阳落山以后,到夜幕降临之前,这一段时光如此美好,人们不忍心忽略她,专门为她取了富有诗意的名字:傍晚。

新疆兵团石河子,背靠大天山,怀抱泉水地,到处都是绿色的平原。山是天山,水是泉水地大泉沟,平原就是兵团战士从戈壁滩开垦出来一望无际的条田。

这里的夕阳下山,不像别处的太阳一旦落下去就没了。由于有山有水有平原,山山水水和远近的林带错落有致,天空中还常常有各种各样的云彩。所以太阳落山的时候往往是拖着一大片天空的云彩,染红了云霞。就好像天上有好几个太阳,你看着第一个太阳落下去,染红天边的彩霞。就在你注视那即将消失的晚霞的时候,不经意间又会发现远处的天山被第二太阳的光芒照耀到了,雄伟的天山山脉,远远望去上面白雪皑皑终年不化的雪峰在夕阳映照下,令人神往。要不是夕阳的照射,我们往往不会记起来那儿还有雪山。映射雪山的光芒也消退的时候,你就会注意到远处的白杨林,正是茅盾赞美过的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是不平凡的一种树。它所有的丫枝一律向上绝无旁枝,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它们在提醒你由于太阳的第三轮照射显得它们真的像一排排哨兵驻守边疆。当你因恋恋不舍的思绪而不由自主地迈动双腿去追寻这一抹最后的余晖时,才惊觉天色已晚,夜幕将至,只有对着越来越淡的天光,想象远处的山峦此刻在怎样的起伏。念出一句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十一

我不会洗头。在洗脸盆洗完头,盆里没有水,都被我洗到外面去了。这源自于在我小的时候,都是我大姐给我洗头。每次妈妈说要给我洗头,我就把头伸到脸盆里就可以。具体是洗几遍,打几遍洗头膏,冲洗几遍,我一概不知,就知道用毛巾擦干头发。在我外出上学的准备事项里,就有怎样洗头。二姐早就反对这样衣来伸手,洗头伸头。她说自己练着就会洗了,还能把大姐带去洗头吗?同学们会笑死你的。没料到一向节省的妈妈最后说那儿肯定有理发店,给他出五毛钱帮你洗头。这不符合妈妈的风格,就是体现出妈妈对我的宠。

妈妈宠的不只是我一个,五个孩子她个个都很宠。大姐宠的起个名都要叫心连。大姐是妈妈第一个孩子,妈妈下地干活都不舍得跟她分开,就把大姐放在地边。兵团土地块大条田长,可是挡不住母女心连心,不管走开有多远,大姐只要有不良反应我妈准知道。妈妈要是这边干完活了大姐心里也有感应一准去迎接。所以给大姐取名字叫心连。

夏天的时候,连队收麦子,康拜因收完的麦子地还能捡漏。大姐还小的时候,有一次在麦子地捡麦子,天气太热,麦子地里又非常干燥。大姐的鼻子流血,她一路哭着回家。爸爸让她拿掉捏着鼻子的手,她才发现鼻子流出的血早干了。用水一洗,就好了。这不是什么病,麦子地在大太阳的烘烤下干燥的像个蒸笼,人快成肉干,能不流鼻血吗。那时候兵团连队就是这个条件。

我上小学五年级那年夏天,连队最大的麦子地三条田收麦子,全连队的人能抽出来空的都去,那年刚好全家人都有空,集体去捡了一回麦子。早上早早就下地等着,康拜因收割机开到地那头,整理收获的麦子。麦地空闲了一个小时之后,连长宣布可以捡麦子了。我们这些等待的人进入麦地。机器收割的麦穗有很少的比例会掉落在地上,我们就捡起来这样的麦穗。康拜因每次换车位之间的缝隙,会留下稍微多些的麦穗。机器举升和降落的动作不当造成一小堆麦粒抛洒出来,遇到这样的麦粒堆就是意外的惊喜。那天全家人捡的麦子归拢起来装满整整一大麻袋,我问爸爸有多重,爸爸说六十公斤。我不信,用大杆秤一秤,一点也不差,整整六十公斤。

十二

小学四年级,我家住在连队大院子那一排平房里,房间小,数量也不多,给了两间。连队只能腾出来这两间房子。

家里的东西没法安放,锅碗瓢勺,米面油菜,被褥,夏天衣服,秋天的雨衣,冬天的棉衣棉裤棉帽子,堆的到处都是。家里虽然穷,但是好几口人要生活。家具就是两个大木箱子两个小木箱子,床上也放东西。一张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桌子,桌面坑坑洼洼,面板散架,用铁丝捆过,横向竖向都捆过。松动的位置钉过钉子,长的短的钉子都钉过,这样破烂的桌子,反复加固还是散了架,搬家的时候妈妈把它扔掉了。

没有桌子,家里吃饭只能围坐在箱子旁边。箱子四周都是面,没有办法放置我们的腿。它的面子顾全了就顾不了我们的方便。桌子就不同,桌子只有一个面向外表示,下面有四个支撑腿,给我们很大空间,我们能够自由活动,就很适用。

箱子各个方向都可以向外展示,算得上八面玲珑。桌子只有一个面。跟箱子相比,我觉得桌子更踏实。

十几年后我参加女儿在幼儿园的活动,老师让家长自由表演一个物体。我趴下身子,两只手垂直下来,背部伸展平。大家猜不出来。老师提示说这个得是我们常见的,我说是常见的,这里有很多。还是没被猜出来。我最后告诉大家是桌子。妻子问我为什么会做这个动作来表达桌子呢,我说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缺失的是小学四年级的桌子。

小时候缺失的那桌子如此重要,我自己都不知道它一直都在我的脑海里。它真做到了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十三

新疆兵团八十年代以后,在改革开放的推进深化中,生活条件逐渐改善。我那时候能吃上糖了。不再是逢年过节吃一颗糖,而是常常能吃上。

于是我错误地以为我们跟上海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连队有两户上海人,他们人很好。很奇怪,他们四个人都是上海人,好像上海人只找上海人结婚过日子。其他地方河南河北山东山西湖南湖北,不在同一个省也有很多结婚的。

这两户上海人每年都要回一次上海探亲,回来都给我们带好吃的。河南人回老家带回来的是红薯粉条、香椿酱、香油。甘肃人回来家带回来辣子面。都是最实用的东西,绝不会浪费。上海人带回来的东西最洋气,都是些牛奶糖、丝巾、手表。只有上海人带回来的东西能受到所有人的欢迎。人们的内心最深处还是渴望浪漫,憧憬着尊贵。每一个男人,每一个女人,还是希望能过上体面的生活。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田野。在我离开家乡时,爸爸妈妈用了十几年时光告诉我的其实就是这句话。这句话比语言更有力量,它深入骨髓,写进了我身上的每个细胞。它使我在人生的任何阶段都不会绝望,让我一直走,一直往前看。这就是希望,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比钻石还要珍贵的东西。

我吃过几次上海人带回来的牛奶糖,觉得那是最好吃的美味。我缠着妈妈给我也买好吃的牛奶糖,妈妈总是答应我,可是每次都没办法兑现。终于在一个春节休假的日子,妈妈带着姐姐哥哥和我,一块到连队商店去采购,而且妈妈说,这次我们每个人都可以买自己想要的礼物。我想要的就是牛奶糖,带着漂亮包装的牛奶糖。可是商店里没有。最后在商店经理老方一再推荐下,妈妈只能给我买压板糖。这是种水果糖,很甜。石河子糖厂自己生产的,糖的原料是各连队自己种出来的甜菜。

我盯着老方拿起白铁皮簸箕,只听“哗”的一声,铲了一堆糖块。再听到“哗”的一声,老方把糖块倒在铁盘里过秤。我说:“这个糖怎么没有糖纸呢?”

老方向下看了我一眼,我那时还没有柜台面高,回答我:“压板糖都没有糖纸。”

我失望极了,我嘟囔着,胡乱的发泄着我的不满:没有糖纸的糖是什么糖。没有糖纸的糖还能算是糖吗?没有糖纸的糖还是甜菜!浓缩的甜菜也是甜菜,不是糖。

为了不让我太难过,妈妈让老方想办法。老方看来看去,连队的商店没有牛奶糖,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老方终于想到了办法。他抓了把糖纸往柜台面上一扔,说“好了!有糖纸了!”说完就去忙着招呼别的顾客,再也没时间搭理我们。妈妈带着我们姐弟几个人往家走。在回家的路上,妈妈跟两个姐姐试了新买的围巾,哥哥攥着新钢笔,盘在手掌里,看了又看。

妈妈姐姐和哥哥都劝我:“反正都是糖,你吃一块就知道了,都是一样的,甜。”我拿出一块压板糖看了看,放进嘴里,是挺甜的,可我觉得还是有点像甜菜,我告诉了妈妈。妈妈给压板糖一个个包上漂亮的糖纸,说:“这下好了,你看到糖纸就会忘掉甜菜的。再吃就是牛奶糖的味道。”我听了妈妈这样一说可高兴了。于是过了一会儿,我满怀希望的再次取出一块糖,小心地剥去漂亮的糖纸,轻轻地把它放进嘴里,这次我确认那就是甜菜!没错,是浓缩的甜菜。妈妈和哥哥姐姐期待着的目光注视我,妈妈问:“怎么样,加上糖纸是不是有牛奶糖的意思呢?”这一瞬间我忽然长大了,看着路边的甜菜地,我的目光穿过去,越过天山,来到上海,那美味牛奶糖的滋味在我的嘴里,我分明能感受到。我笑着告诉妈妈:“真的有一点牛奶糖的味道了。”

十四

我家里养了二十二只羊。爸爸妈妈对它们很重视,因为这些羊是新疆细毛羊,品种优质的绵羊,跟别的绵羊最大的区别是小尾巴。我很喜欢绵羊,长大以后,我在新疆很多地方见到各种各样的绵羊,但是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小尾巴绵羊。

新疆细毛羊,公羊体重在85—100公斤,母羊体重45—75公斤。羊毛长度能达到五公分。毛质细腻油质厚重,密度大,每平方厘米有8000根羊毛。肉质细嫩。是一种非常优质的绵羊。

我家养的这些羊有一只大公羊做头领。这只大公羊简直帅呆了。高大的身躯,配上威武的头和角,大眼睛有神采,一身漂亮的白羊毛,活脱脱就是宣传画里的模样。这只公羊是我们家自己的羊生下来的后代,它能生长的如此完美,也是因为有很好的遗传基因。我家最初没有很好的公羊。只有几头母羊带着小公羊,后来专门花钱给母羊配了好的公羊品种,生下来这只公羊。渐渐地小公羊长大就成为威武的大公羊。

大公羊从小在我家长大,它只听我爸爸的,其他的人都被它用羊角顶过。它不敢顶的人只有我爸爸,我觉得可能是爸爸个子高走路快,声音洪亮。爸爸走路就像一阵风,妈妈说,爸爸年轻的时候走路更快,妈妈要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爸爸说话声音大,要是吼起来跟下雨天空中打雷差不多。爸爸身形魁梧高大。这只公羊小的时候就跟在我爸爸后面,所以它长大了也还是害怕我爸爸,在我爸爸面前,他永远也没有反叛之心。而对我们就不一样了。

在这只大公羊的眼睛里,妈妈是小个头,说话声音也不高,对它没有威摄力。这家伙经常趁妈妈给羊圈里添食,转身走开的时候从背后攻击妈妈。绵羊顶人不是很疼痛,因为绵羊的羊角是卷曲的,不尖锐,而且绵羊全身都生长着羊毛,头部也是一圈羊毛,只有鼻子的四周羊毛较薄。绵羊顶人主要是突然被袭击的感觉不好,放大了疼痛感。

那年夏天姐姐、哥哥、妹妹和我都被这只长大的公羊顶一个遍。我们反复研究了各种武器制约它,经过几百次尝试,终于找到一种。就是冬天抽陀螺的鞭子。鞭梢采用旧轮胎里抽下来的细绳子,黑色的,很有韧劲,抽很大力道也不会断,正适合抽打大公羊。以后,在大公羊捣乱的时候,我就拿着这个鞭子抽他的脸颊,那里是它皮毛最薄的地方,大公羊感觉到疼痛就不再捣乱。

每年五一劳动节的时候,新疆石河子正式进入夏季,天气转暖,我们的长袖衣服换成短袖衣服。每年五一劳动节,我家的羊群就在这时候剪羊毛。我家最多时有二十二只羊。剪一次羊毛能卖两千块钱,够我们五个孩子一年的学费。这是一笔大的收入。五一节的早上在羊圈里喂饱羊群,喂足水。就开始一只一只拉出来剪羊毛。把羊推到在地上,按住羊头和羊身,从每条腿上羊毛最薄处开始下剪刀,剪到躯干就自然成为一体。新疆细毛羊密度大,油分大,羊毛细,剪羊毛要用专业剪刀,速度快,对人对羊都安全。有时候随便拿个家用剪刀,先是剪破羊的皮肉,惹得羊不安分在地上挣扎乱动,不好继续下去。接着不剪破羊皮了,就要伤到自己手流血。用专业剪刀剪羊毛就不会这样,这种剪刀端部厚重,不会刺破皮肉,能使深厚的羊毛纳入其中,刀口锋利互相紧密贴合,正适合密度大质地细腻的羊毛,剪刀面宽,刀身长,手柄也长,能够排出羊毛里层那致密的羊油,从而使手不打滑剪刀也不打滑。剪完一只羊,要清理一下剪刀上的羊油,再继续剪下一只。剪完二十二只羊的羊毛,要用整整一天时间。羊毛不留存过夜,提前联系好买家,当场看着剪羊毛,对羊毛的质量就没有争议,剪完就付钱,然后全部拉走。

关于羊毛等级,一般有三个等级,一级二级三级。最好的是特级毛。羊毛的长度越长,越致密,油分越大,等级越好。这些技术参数至少都又各自划分为三个等级,还可以在根据不同方面的要求,划分为更细致的科目,每个子项还有不同要求。

我家的羊毛等级比最好的还要高出来一些数据,因此被评为特级。连队的小伙伴家里也有评为特级毛的,跟我们一说,大家都挺高兴。过了两年,有一回爸爸回来告诉我们说,这次评为台级。不知道是不是比特级更好。爸爸说兵团的生产条件好了,大羊更壮,新出生的羊娃子也都能活下来长大,产出的羊毛数量比以前多,本来就能多卖一些钱。国家经济发展得好,羊毛涨价,又能多收入一些。台级毛可能比特级毛要求更高,所以价格也更高一些。爸爸说这是好事,收羊毛的老板说了,羊毛质量好说明我家养得好,还让我们继续好好养,以后年年都来收我们家的台级毛。

我和哥哥深受鼓舞,内心充满了自豪感。出门问伙伴,今年评上台级了吗?小伙伴们都说没有,最好的也还是特级毛。全连队只有我们家是台级,多让人骄傲啊。小伙伴们都羡慕极了。从此我和哥哥为了维护这份光荣,再也不用爸爸妈妈监督,喂羊可积极了。放学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放羊,背诵课文都是在放羊的时间完成。秋天给羊打草料再也不觉得累,流着汗存下那一捆捆羊最爱吃的绿色美食,在冬天成为羊群抵御严寒的能量,春夏之际就能收获最高奖励台级毛。

哥哥班里有个同学的叔叔认识毛纺厂的人,有一天传话回来说没有台级毛,只有特级毛。并且说特级毛就是最好的羊毛。为此我和哥哥很紧张,回家仔细询问爸爸台级毛是怎么回事。爸爸说没有问题就是叫做台级,而且不止一个人在场。当时除了收购老板在,老板还专门请了个技术员鉴定,是吃公家饭的工作人员。老板先初步提出这是台级毛,然后技术员确认说就是台级。

我和哥哥这下心里有底了。跟小伙伴们好好辩论了一段时间。哥哥同学说没有台级,是你们听错了,这是毛纺厂的人说的很权威。我说收购站的技术员都说是台级,人家收购的专门管等级鉴定 人家才是权威,毛纺厂的不权威。哥哥的同学没话说了。

这件事情过去了很多年以后,前两年,春节回家,听爸爸说才知道事情经过。当年收购老板是四川人,他说话带着口音,他想表达的就是特级,说出来别人听着就是台级。技术员一是不好意思驳老板面子,二是年轻人也幽默,觉得四川老板发音有意思,就原汁原味学了一遍。爸爸当时为了落实台级特级谁更好追问的时候,技术员说的是:“就是比特级毛还好”。是啊,我们早就知道我家的羊毛各种参数高于特级,所以也没错啊。

这是前两年爸爸遇到当年的技术员才说清楚这一段往事。

台级毛是不存在了,可是台级毛的荣誉曾经带给我们极大的光荣。台级毛的推动力不只是促使我和哥哥精心照料羊群,还因此造就我们严格自律的习惯。台级毛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推动我前进,几十年来从未中断。在我心中,真的有种比特级毛还要好的,它叫台级毛。

十五

连队里刮大风,很多人往家里跑,也有一些人从家里往外跑。为什么呢,因为要去捡风刮断的树。

做家具需要木材,平时没有机会得到木材,连队的一切财产属于国家所有,不能砍伐连队的树木。只有被大风刮断的树木例外,在连队这样的树木可为私人所得。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场景。

大风天外出捡树,不是谁都能去。首先你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大风能刮断大树,也能伤害人。再有就是反应快,发现树木被刮断,要快速跑上去试一试,能拖动的小一点的树木就直接拉回家。如果是大树木,就赶快跑回家报信,往往这时候家里也没人,那就要判断爸爸哥哥在哪里,找到他们就行。如果找不到他们,可以在大树旁边守一阵子,守树的这个地方要安全,位置要最接近大树,因为还有别人也在找断树,如果别人也发现了断树,你要抢先跑出来宣告所有权。要是晚了,会引起争议。

我家建造新房子以后,这种大风天捡树显得更有必要。因为有了自己家的篱笆院,新建的牛圈、羊圈,有独栋的厨房。房前屋后到处都需要木材,不管是又长又粗的大树干,还是胳膊粗细的树枝,总有用上的时候。

秋天的一个下午,起了大风,哥哥和我正在饭桌前吃饭。妈妈说不该你们去的,但是这风挺大,你爸现在没到家,应该是捡树去了。你们两个出去找找你爸,要是有大树就想想办法带回来。要是没有就叫你爸一块回来,不要再找了,今天的风太大。我看见哥哥答应着,嘴里三下五除二就吃好了。临出门妈妈交代,我和哥哥一定要在一起,不要分开。

我家出门二十米就是一条杨树林带,这条林带的杨树直径有二十公分粗,已经可以当做好材料。哥哥在前我在后,走进树林带。这时风很大,我们抱紧杨树,我把脸贴紧树干,看见大风吹得哥哥的头发凌乱而狼狈。哥哥给我示意等着别动。过了几分钟,风头过去,哥哥拉了一下我胳膊,我们再出发。看大路上已经见不到人,爸爸不知道在哪里。我和哥哥边走边找,穿行在杨树林带里,既找爸爸也找树。每抱着一棵树,就用目光搜寻四周,趁风小的空档,我们弓着腰快速移动到前面的一棵树。有两次我看到近处的树上有下坠的大树枝,指给哥哥看。哥哥看完摇头,大声告诉我,那些只有杂条没有主枝,看上去茂盛但只能当柴火烧,我们不要这样的。我们就这样穿行前进了一百多米,已经适应了风中的行走。我和哥哥两个人在一起也不觉得害怕。我们的动作越来越放松,不在那么僵硬。隔着马路,哥哥发现一棵断树,他指给我看。是棵老柳树,在连队铁工厂大院子外面,那一片有很多老柳树,直径有四五十公分,我曾经一个人满怀抱住还抱不全,两只手的手指尖互相够不上。这样粗的大柳树能出板材,算是上好的木料。我和哥哥都高兴的笑了,哥哥裹紧衣服,头一低,冲了过去。我也跟着跑过去。我俩穿过大路跑到跟前,仔细观察。大柳树的根部被蚂蚁蛀空了,抵御不住这场大风,从根部断掉了。蚂蚁蛀蚀的还有一段延伸,这一截树干也不能用了,其他部分都完好无损,我们围着大柳树转了一圈,估计有八米那么长的主干能用。哥哥和我觉得今天大风给我们家带来了好运。暂时没办法运走,哥哥和我商量谁留下来看守大树,谁去找爸爸。哥哥比我大,他去过的地方比我多,更熟悉连队的道路,他去找爸爸接应我们。我留下看护大树。

哥哥又一次冲进风里,去找寻爸爸。我不敢走远,不能再去路对面的杨树林带,虽然那里更适合避风,但是我担心离得太远,保护不了这棵树,要是被别人抢先认领就不好办了。我决心就近守护。就在倒下的柳树旁边还有一棵柳树,也很大,跟这一棵树是同一批种下的,粗细差不多。我躲在这棵大柳树的背风面。秋天的风冷酷无情,摧毁了受伤的大树,吹落多少树叶。我站在树后,保持身体的温度。对于那时的我来说,这就是对关于秋风的汉语词汇最生动形象的解说。使我顿时明白什么叫秋风扫落叶,为什么烈烈秋风的前缀要用烈烈二字,西风烈是又怎么回事,还有什么是摧枯拉朽,我眼前的战利品就是摧枯拉朽的成果。我解读了这些词汇的大自然密码,就像读摩尔斯密码一样。我能够越来越深地领悟到大自然的语言。

后来哥哥找到了爸爸,我们又联系了一些壮劳力,把大柳树运回了家。

十六

我家养过一只狼狗,狼狗的父亲母亲都是警犬德国黑背。它刚刚满月就被我爸爸带回了家。妈妈喂它牛奶长大的。这条狼狗通人性。从小训练它,不跟自家的鸡抢食物,它能做到。它长大以后,鸡子们来吃狗盆里的食物,它就退开,让鸡子们先吃。什么时候鸡子都走完了它才去吃,哪怕只有一只小鸡子还站在它的狗盆里,它也不着急,就站一边等着。

我们给它取名叫阿黄。那时正演电影少林寺,照着那里面的狗取个一样的名。也希望它有那么好,后来知道它真有那么好。

在连队有很多家都养狗,只要有独立的院子,几乎都要靠它看守。我家的狼狗逐渐长大,跟其他的狗的咬架,打架,狗看狗不顺眼也起冲突。经过一段时间较量,连队没有狗再挑战我家的狼犬,它成为狗王。

阿黄能记住训练的内容,不吃自己家的鸡。它的优良基因还体现在嗅觉上。我的小叔跟爸爸是堂兄弟,他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爷爷,就是我的太爷。小叔比爸爸来新疆支边晚两年,小叔的家跟我们家不在一个团。阿黄从小小一点,长成为大狼狗,这期间小叔没有来过我家。小叔每年春节都要来我家,阿黄那年冬天来到我家的的时候是开春,在春节过后。在第二个冬天的春节,小叔照例又来了。那时候的阿黄已经是没有争议的连队狗王。为了避免惹是生非,让阿黄专心看家护院,爸爸用一条长铁链拴住阿黄。除了我们家的人,阿黄不会让其他任何人进我家的院子。阿黄勇猛的力量已经磨坏了两个项圈,没有人能随意走进院子。

那年春节我和爸爸妈妈在家里,小叔掀开棉门帘子进来,我们很高兴。小叔坐下来喝水,互相诉说一年没见面的思念,说起我家新养的狼犬。妈妈忽然问小叔,你进来看见那狗了吗?那狗没有咬你?小叔看见狗,说那狗看见小叔走进院子,它一开始见到生人,本能冲过来,习惯性的张开嘴叫了两声猛地扑过来这么大个的狼狗,吓得小叔不敢动了。可是哩,它冲到我跟前,连第三声都没叫,小叔说。然后就开始闻我身上的味道,闻了两下就摇尾巴,再贴住我的腿闻一会,欢腾地上下蹿,跟见了亲人一样。我想狗这么高兴,不会咬我,就进来,小叔说完。我们都不敢相信,这一年来,阿黄可是从没让我家以外的任何人进来过。大家觉得神奇,于是来到院子里。阿黄第二次见到小叔还是很兴奋,又开始摇着尾巴上下扑腾,表示很亲热。爸爸第一个反应过来,咱们是一家人!自己家人来了,自家的狗它能咬吗。我们恍然大悟,原来阿黄能够凭着嗅觉闻出来爸爸和小叔相同地方,血源关系造就的遗传基因,有这么大的威力。阿黄真不愧是一条警犬的后代,德国黑背的嗅觉力量太强大。

过了一天小叔还没走,我的堂姐也来拜年走亲戚。同样的神奇再一次发生。我们一大家子人都说,我们真是一家亲人,连狗也知道。

那时候我们经常要去下地帮忙干活。大路上尘土多,来来往往的车也多。家家户户都有院子,院子之间有小路联通。我经常走小路,荫凉,干净,路程短。小路最远端的出口通到连队的晾晒场,水泥混凝土面的晾晒场是连队集体场所,每年收获的棉花、包谷都在这里晾晒。包产到户以后,各家各户收获的庄稼也在这里初步加工。秋天,我每天必须去晾晒场看护打瓜子,每天都要在这条小路上来回走。

这条路上靠近洋灰场出口的三户人家都养了狗。平时我走这条路的时候都会带着阿黄,因为这三户人家的狗都是大狗,有时候会不栓链子,大狗有咬人的可能,阿黄在我身边就不怕。那些狗见了阿黄就低下头不吼叫。

那个秋天的中午,天气很热,爸爸妈妈回到家里吃点早上多做的饭,又下地去。其他人也都去干活。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记着妈妈说过的让我去洋灰场,看看打瓜子,翻一翻,晒一晒,要给下午刚掏出来的新瓜子腾出地方来。我出门走,在离远处路口还有一段路,迎面看见两条大狗向我扑过来,嘴里发出威胁的叫声。我顿时傻了,这次没有阿黄跟着我,我的手里也没有任何工具。我想跑可是已经来不及,想哭也哭不出来。要是就这么等着肯定被咬的很惨,被两条大狗咬死都有可能。我想起爸爸说过的话“狗怕弯腰”。爸爸说要是你猛的一弯腰,狗以为你手里捡上石头,会吓跑的。我没有时间多想,那两条狗越来越近,我已经看到它们眼睛里露出凶狠的光。我以赴死的心态猛的弯一下腰,站起来的瞬间记起爸爸还说过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可惜这次是两只狗。站起来的同时,我觉得爸爸有件事情没说完,弯腰之后该怎么做。那真是电光石火一瞬间,我想到阿黄,要是阿黄在,它会怎么做?它会迎面冲过去!我的答案出来了,我就当做阿黄还在我身边,我就像阿黄那样去做!阿黄就是我,我就是阿黄!想到这些,我感觉犹如阿黄附体一般,朝这两只大狗猛冲过去。在那两只狗看来,就是一个人弯腰捡东西冲过去。我弯腰的时候,两只狗跑的动作停顿一下,速度慢下来。看到我猛冲过来,它们没有见过这样的先例,一时间不知所措,不由自主的停下来。我跑的跟两条狗接近,我看见狗的眼睛里犹豫迟疑的神色,我的心里也在犹豫迟疑。就这么跑到两条大狗跟前吗?我手里没有武器。我不知道真跑到跟前该怎么办,就知道不能停下来。我想我有两个拳头,就用拳头打。我跑的再近一点,两条大狗慌乱地转身逃走。我的心总算放下,还是不敢停,这里就这一条羊肠小路,我要是往回走还是能被追上,我可没有狗的速度快。没办法,战斗到底。我只能一直跑到洋灰场。那有很多人在翻晒打瓜子,我没有引起别人的关注。生活像往常一样在继续。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大汗淋漓,若无其事的翻晒我家的打瓜子。我真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大哭一场。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做。要干的活太多。妈妈很快运来湿漉漉的新鲜打瓜子,今年是个丰收年,打瓜子产量增加,要抓紧翻晒。干完这些活天已经黑了,跟妈妈姐姐运送晾干的打瓜子回去,家里的牛羊饿得直叫。给牛羊喂上草,狗喂食,鸡喂饲料,天黑才有时间做我们的饭。做好饭吃完快十二点。没有时间悲伤,生活不允许悲伤。

我记着两条大狗的追击,要给自己准备个武器。连队木头多,缺少铁器。几天后,我在一辆拖拉机的车斗里找到一根铁棍,食指那么粗,四十多公分长,适合拿在手里。我再也不怕对付大狗。以后每次走过那条小路,我都带着这根铁棍,那些狗再没有攻击我。

十七

哥哥爱放风筝。家里没有钱买风筝,哥哥自己做。放寒假的时候做风筝,春天开学以后就可以放风筝。哥哥每年寒假都做。

做风筝多半工作是哥哥自己动手,只有很少的事情,要叫上我做一些配合工作。他先找好做风筝的材料,备齐东西就开始制作。骨架采用芨芨草,也用过榆树条和竹坯,每年都不一样,一直在更新。先扎个三角形的骨架,三角形中间加一道横梁,用来栓线绳。骨架用缝衣服的线绑结实,哥哥每绑扎好一个节点都要拿手用力的试一试,左右拉扯,确认绑扎牢固。然后糊报纸,哥哥最早用牛皮纸,为了结实。后来发现飞不起来,结实也没用。就改成报纸。报纸薄容易破,在接缝位置要用浆糊粘好,不能有缝隙,否则风一吹就撕开。浆糊要涂抹均匀,保证风筝不偏重,这样才能飞起来。三角形风筝身体做好,在底边粘上两个长长的尾巴,这能增加受风面积。最后在横梁中心点栓上线绳,制作完成。

春天气候转暖,起风的时候,放风筝。哥哥手里拿着线绳在前面,我举着风筝在后面。哥哥喊跑,我俩一块跑。他喊松手,我就松手,看哥哥拉着风筝自己跑。

哥哥做了很多年风筝,没有一个风筝能飞得起来,最高一次飞了三米。能飞多远的距离就看哥哥能坚持跑多远,只要哥哥还在跑,风筝就能保持两米多高,停下来不跑,风筝马上落地。风筝从来也没有一次飞上过天空。每次我们看着别人的风筝飞的又高又远,都很激动,好像那时我们的风筝一样。

直到哥哥和我考上外地的学校离开家门,我们都保持着每年做风筝放风筝的习惯。虽然我们的风筝没有飞起来过,可是我们始终热爱放风筝。我们喜欢看到风筝在天空自由自在的飞翔,那承载着我们的梦想。

十八

烧火是我小时候喜爱的一项工作。妈妈做饭,炉子旁边需要有人不停的烧火。要是一个人既做饭又烧火,这顿饭就要两个小时时间才能吃到嘴里。我家在兵团连队,要种地、养牛养羊养鸡养狗,没有这么多的时间用来做饭。所以就要快速完成,需要一个人专门烧火。我愿意烧火。烧火的人要跟做饭的人配合好,要提前了解做什么饭,需要什么样的火。根据火的大小和时间长短,准备各种燃烧材料。木柴、树枝、麦草、棉花杆、玉米杆,这些都是常用材料。需要大火就要迅速添加树枝或者棉花杆,及时把火烧旺烧大。需要小火,就要用少量木柴,让一根木柴在锅底慢慢燃烧。我能掌握各种各样的火候,以及怎样制造这样的火候。我还能迅速改变火候,比如原本要小火炖,现在连队广播说一个小时以后在哪里集中,开始集体出工。那我就能很快的燃起熊熊大火。只要在木柴两边先加上一小把麦草,等这些麦草燃烧掉百分之八十,还有剩余百分之二十没有着起来,这时候赶紧给灶膛里添加第二把麦草,第二把麦草的数量稍微少于第一把,盯住第二把麦草,在它燃烧到一半的时候,添加一层棉花杆。当这一层棉花杆也烧起来旺火的时候,添加两层棉花杆或者树枝。这个过程,始终在添加燃烧材料,可是始终能保证炉灶里是大火。这样就能按时吃饭,准时完成连队紧急任务。

开始的时候我没有这些经验,以为烧火就是不熄灭就行了。大火就多加料,小火就少加料。

有一次,我把麦草加了大半个炉膛,麦草杆子中间是空心的,里面都是空气,尤其是新麦草。大半个炉膛的新麦草,刚覆盖上去一下子就把明火压灭,积蓄几十秒后, “轰”的一声,爆燃起火,整个麦草面发出大团火焰,差点引起火灾。吓人一跳。大火不能这样烧。要一层一层加。

小火也要讲方法。锅里的水或者汤烧开以后,就要改成小火,能保持锅里沸腾状态就可以。太小的木柴不行,很快就燃烧完。草本类的植物都不行,要用木本植物。如果炉灶跟前没有,可以先往炉子里压一些苞谷杆,然后现劈一点木柴。劈木柴也好办,关键是要选对木料,榆木、沙枣木最难劈,杨木好劈,木质最松软的要算青杨。木料选杨木桩子,一斧子下去劈开一半,三斧子就能全劈开,直接放到锅底就能烧。

我精心研究烧火各种应用方法,全是满足加热锅内食物。让我们家在那个不发达的年代,能够过上平安的生活,留下幸福的回忆。

十九

新疆石河子的冬季时间长,从10月中旬到来年的4月中旬,期间没有新鲜的绿色食物,牛羊饲养是个问题。连队里每年都有过冬冻死的牲畜,不会提前储存造成这种情况。爸爸妈妈对家里的牲畜养殖很重视,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冬天,妈妈给牛羊喝的是烧热的水,还加盐。牛羊喝了有劲。除了青草晾干备着冬天吃,还购买豆饼、油渣这样的富含养分的高精饲料。冬季,牛羊食用量最大的基础性饲料是草粉,最好的草粉是麦草加工出来的。

夏季收割麦子,麦草就留下来。需要保存一个月,为的是晾干晒透,除去水分才能使麦草不发霉,易于储存。秋天,麦草打粉是一项重大工作,需要我们全家参与。

粉碎麦草数量少一点多一点都可以。前几年我家没有什么积蓄,买不了更多麦草。但是后来发现,草粉数量不充足,牛羊就要消耗更多的豆饼和油渣,价格更高,还不容易产生饱腹感。麦草打成粉时最划算的过冬饲料。那年秋天,我们家收集麦草最多的一次。经过全家人的艰辛劳动,全部打碎成草粉,装了半间房。

粉碎机在马号那里,马号是连队早期的马圈,牛圈所在地,马车班,牛车班,都在那里,后来随着机械化发展,连队有康拜因、拖拉机,取消马车班,牛车班。这里变成仓库一样的地方。只有原来的名字没有改变,还是叫马号。

爸爸生病住院。妈妈组织起全部工作。夏天收集的麦草已经提前堆在马号,就在粉碎机附近。使用机器要给费用,妈妈跟连队干部谈好,按照统一收费标准,每小时计费。管理员只负责开闸供电,其他工作,我们自己完成。

那天早上,妈妈带领两个姐姐,还有哥哥和我,来到马号。妈妈和大姐第一轮上场,粉碎机送电以后,需要人抓住麦草送进料口,那边就出来打碎的草粉。我们刚开始还有点激动,毕竟是第一次大规模使用机器,给自己家办事。一个小时后,大姐手臂酸的不能支持下去,二姐替换上场。又过了一个小时,哥哥替换了二姐。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只有妈妈没有替换。吃午饭就算休息。干燥的草粉有的飘在耳朵里,这一会儿,大姐和二姐互相掏耳朵,用的是她们头上的长头发,拔下来一根,用手搓成双股,塞进耳朵,两个手指捏住,来回转圈,大姐和二姐高兴地闹了一会。稍作休息,妈妈叫我们又继续,机器是连续收费的,我们家只预约了一天的使用时间,要抓紧完工。我的作用就是打水,看护场地,还有就是给我们家的毛驴喂草。

到了下午,终于粉碎完所有的麦草。剩下的就是运回家,这也是大问题。运输历来是兵团生产建设中的难题。妈妈让我喂饱的毛驴也休息了大半天,这会儿发挥作用。我还是做最轻松的活,赶车。妈妈和哥哥姐姐装草粉进麻袋。一辆毛驴车装十一麻袋草粉,压得毛驴脊背弯下去一截。这头毛驴真有力气,拉着重车一路不停赶回家。到家以后,妈妈和二姐盛草料的房子里面倒草粉,哥哥和大姐运送麻袋。外面的人累的受不了,全靠两只胳膊拖麻袋,里面的妈妈和二姐被干草粉呛得喘不上气。还是跟粉碎的时候一样,大姐二姐哥哥轮流进去,只有妈妈不要人替换,她一直坚持倒完所有的草粉。那天傍晚,我们运送完毕,一大堆麦草粉铺到房间一半的高度,我的头能碰到房梁。就是在那间草料屋,我背诵英语,背诵《出师表》。那间房子里的草料是优质的饲料。它给我们家的牛羊群提供好几年冬季饲料。使我们再也没有后顾之忧。

我还记得妈妈姐姐哥哥我们在一起忙碌的身影,爸爸回到家里看到满房子的草料,露出的欣慰的笑容。我们在那个年代,没有分开。

二十

兵团连队生活条件差。小学三年级,我们班老师检查作业,有的同学不认真做作业。老师为了加强我们的学习,严格纪律,要求全班同学必须在学校完成作业。老师就能当堂批改,及时解答疑问。对于我来说是好事,我爱提问题,还常常超出范围发问。有的同学不喜欢这种当堂完成作业的教学方式。放学后,做作业,有个同学从书包取出一把菜刀削铅笔。小学三年级的孩子拿着厚重的菜刀,颤抖的手不能准确地对准,勉强削出来铅笔面参差不齐。老师认为他是故意拿菜刀来学校,走过来要没收菜刀,让他买专门削铅笔的刀片。同学说老师你不能没收,要是没收家里就没法做饭了。他们家买不起一把削铅笔的专用刀片,也没有第二把菜刀可以用来做饭。以前我总以为我家是最穷的,在这以后知道,还有人比我家更穷。

二十一

连队有个苗圃,那里苗木间距很近,每一块地里的苗木都不一样。

苗圃里有各种苗木,是我寻找弹弓叉的理想去处。因为苗木生长的都不高,主要是一点五米高的幼苗。看上的就能取到手里。不像树上的,抬头发现的好弹弓叉都在高处,很难取到手里。夏天的一天中午,我在苗圃里面一边走一边找,苗木只有一米多高,所以弹弓叉一般在底部,我专心的扫视。终于眼前一亮,我看到一株白蜡木根部有个标准的弹弓叉,根部的主干有一公分多一点粗,两根分叉稍微细一点,分叉间距三公分宽,正是我想要的尺寸。看到这个弹弓叉,我激动地奔过去,举起手里的菜刀就砍下去。因为在连队苗圃不允许砍树,砍树苗也不行,兵团的庄稼地属于国家,个人没有权力破坏。

第一刀砍下去,紧接着就砍第二刀。就听到耳边“嗡”地一声,随之我才看见有两个巴掌大的马蜂盘,在我手里握着的弹弓树上。我这时反应过来,刚才只顾着找弹弓叉,没有注意到马蜂盘。这还有什么办法,赶紧跑。我用最快的速度蹿出去,一路紧跑。还没有跑出苗圃,就听到马蜂群嗡嗡地追上来。怎么办,不能再跑,马蜂飞的比我快,追上我就会被蛰惨,不能犹豫。我看到身边的跟我差不多高度的小树苗,心里有了对策。我快速卧倒,趴下,把身体尽量收在树木根部的枝叶里,调整到隐蔽的姿势,就在也不动弹。马蜂群嗡嗡地从我身体上方飞过去,不见了。我想这下可算死里逃生,松了一口气。站起来,往外走。我还是太年轻,没有经验。不知道马蜂也会杀回马枪。正走着,眼看就要出苗圃,看到有几只马蜂回来,显然是不甘心的搜索小分队。这下可是避不开,我也失去了苗木的伪装保护。赶紧跑吧,我一直跑到大路上,那里有浮土,扑在土里两只手扬起浮土,终于骗过马蜂。

许多年过去了,我常常在梦里回到连队,回到那些时光。在一个安静的下午,睡足了午觉的我忽然觉得自己从未长大,这些往事仿佛就在昨天。连队的老房子,骄傲的大公鸡,可爱的奶牛,台级羊毛,爸爸哥哥和我在大风中,哭泣的早晨妈妈回来,他们一直都在那里,我也在那里,从未离开。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