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过生日那天,大姐、二姐像是早约好了似的,一齐对母亲说:老屋该卖掉了。
这些年,母亲一直和我们住在城里,久已不回老屋住了。可是,每次回老家给父亲上坟,我总忍不住回老屋看看。刚进村口,心就因期待而先自恍惚起来,总有一种说不清的喜悦和愁绪纠缠在一起,绕在心头……
从我降生起,老屋便在那儿了,它一直看着我长高,长大,直至离开它。现在老屋已经很破旧了,又低又矮,像每一幢村里的土房子一样,屋内既窄又暗。但我每一次踏进门槛,那种到家的亲切感却是任凭到哪里都无法替代的。老屋,就象握住风筝线的那只手,风筝飞的再高再远,线总是连在手中……
记忆中的老屋里总是宾客盈门。父亲喜欢广交朋友,在本村和邻村拥有一大批“气味相投”的人,他们喜欢聚在我家的老屋里“谈古论今”。
当黑色的夜幕降临之后,小小的我总喜欢早早地趴在被窝里,露出小脑袋,听劳碌了一天的大人们谈一些名人趣事、古今奇闻。随着他们的笑声,自己也跟着傻笑。父亲还喜欢作诗,他的诗是写给自己看的,从来没见过他向外人展示。有一次,比我大六岁的大姐,趁父亲不在时偷偷从父亲的被子低下把诗稿拿出来,读给我和二姐听。依稀记得,有一篇是记叙他和邻村一个年轻人的友谊的,好像有“高梁地里初次相遇”之类的大白话,曾被大姐偷着嘲笑过几回。我才不会和大姐“同流合污”呢!我是仰慕父亲的,甚至私下里想:我的父亲是个了不起的“诗人”呢!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是我记忆里良师谊友中最棒的一个。他从来不像有些大人一样,喜欢跟小孩子说:“去、去、自己玩去!”他总是慈祥而温和的看着我,认真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白天劳碌过后的夜晚,我们一家人经常围坐在老屋里,一边干一些能在屋内干的活,一边听父亲教我们背古诗或讲故事。“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这些朗朗上口声情并茂的唐诗,就是在剥着棉花桃中学会的。七十二变的孙悟空、好吃懒做又憨厚可爱的猪八戒,替父从军的花木兰、巾帼英雄穆桂英、嫉恶如仇的鲁智深,这些鲜活的人物,生动的故事,就是在剥着玉米粒时听父亲一个个有声有色地讲给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启蒙老师,有时候,还是我们的玩伴。我那深受纲常伦理思想影响的父亲,做孩子们的启蒙老师容易,做孩子们的玩伴却是极其难能可贵的事。
四十多年前的村子里,精神生活是何其贫乏啊,父亲讲的故事,父亲背的诗,常常像甘露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使我们那物质生活比较穷困的老屋里,充满了快乐的笑声,弥漫着温馨的甜蜜……
后来,姐妹们一天天长大了,家里就在老屋旁边盖了几间新砖房。父母仍然住在老屋里,新屋做了我们几个女孩子的卧房。可我们无论是放学后,还是在假日里,总是一如即往地喜欢聚在老屋里说说笑笑,老屋也因我们而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春节是老屋最忙的时候。那时,春联还没有人拿出去买卖,父亲几乎负责了整个村子的对联。每当这时候,父亲就把方桌搬到屋子中间,摆好笔、墨和裁好红纸,桌边经常围满了“观众”。父亲写字总是站着的,提起笔来,一气呵成,一挥而就,不一会儿,满屋里飘起了墨香,到处晾满了“龙飞凤舞”的春联。
有一年,我忽然对书法产生了兴趣,在“观众”们抽烟搞得“烟雾缭绕”的老屋里,嗑着瓜子儿钻来钻去,看父亲写春联。事后,父亲曾经给我铺好纸,一笔一划地教我写大字,可那时的我,不过是几分钟的热度,不久之后,练字的热情就被玩耍取代了,直到现在也写不出几个像样的大字来。如果现在我能写一笔好字,用来做为对父亲在天之灵的籍慰,该有多好啊!可惜,我至今不能……
今天,大家已经把卖掉老屋郑重地提出来了。理论上,我是拥护的,但感情上,总有些酸涩的、疙疙瘩瘩的感觉,不忍去想,又不由不去想这件事。就像是有时候,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到衣着朴素、正在劳作的老人,就会有一种亲切感,就会生出一种不忍去想、又忍不住去想的“酸涩的”感觉,泪水常常模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