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太阳在天空炽烈地照耀着,公路两旁的梧桐树叶被太阳烤得蔫头蔫脑无精打采。因为需要回村给母亲开个证明,我踏上了回乡之路。二十几年了,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离开了村子,故乡的一切都已经久违了。离村子越来越近时,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复杂味道,夹杂着一缕亲切感向我袭来,心跳竟然跟着加速了。
村口路边的田里,有一位老人正在劳作,他佝偻着背,弯着腰,像一只快要被太阳烤熟了的虾。我仔细端详,依稀辨出他是李叔。
我小时候,李叔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我家串门,他与父亲有拉不完的呱,有时还讲些我喜欢听的戏文、古书什么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李叔坐在我家的椅子上,喝茶拉呱地音容笑貌至今记忆犹新,成了我童年记忆中珍藏的一部分。
我上小学的时候,李婶去世了,那时李叔才三十多岁,人还很年轻。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晚上来我家,和我父母一遍又一遍地诉说妻子在世时的琐碎点滴,诉说妻子的贤惠温柔与能干,诉说妻子对他对女儿的好。李叔说,妻子临终前,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他们才五岁的女儿,大颗的泪珠从妻子的眼睛里流出来,把他的心都哭碎了。我扬起小脸,痴痴地看着李叔,看见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李叔用一只大手捂住了两只眼睛。我再看看父母,他们的眼睛也红红的,于是我的鼻子也酸起来。父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如今,我已是人到中年,世事无常,人间滋况已品尝无数,再想起李叔的眼泪,便多了一份心疼与感佩。
李婶去世后,李叔与刚满五岁的独生女相依为命,再也没续弦。他既当爹又当娘,一心抚养女儿长大成人。后来女儿长大后嫁了人,有了自己的小家,李叔便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
与李叔在村口相遇,我忍不住赶紧下车走到地头与他攀谈。李叔端祥我许久,终于认出是我,开心地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像盛开了一朵大大的菊花。我看着李叔:背驼了,头顶的白发已经谢掉,布满沧桑的脸上沟壑纵横。与记忆中那位高大英俊像红高梁一样笔直挺拔的李叔相去甚远,我心里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唉,老了,没用了。”李叔的眼里闪过一抹孤独,眼皮随即往下垂了垂。我有些无言以对,不知答些什么好。“闺女啊,我快要去见你爸爸了!”李叔的脸上浮起苦笑与沧桑。望着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我一时语塞,只能用心疼的目光看着他,听他不断地唠叨和重复着那句话:“老了,没用了。”
李婶去世后,有人给李叔提过几次亲,李叔都拒绝了。他对父亲说:每次想起妻子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的话,想起妻子对他和女儿恋恋不舍的样子,心里就如油煎水煮,再也不想考虑续娶的事了。那段时间,母亲常常和父亲念叨李叔的专情与长情,父亲和母亲低声讨论着,一副感佩又疼惜地样子。几十年过去了,他们当时的神态我仍然记得很清晰。
从老家返回,我迫不及待地和母亲提起今天见到了李叔,说了李叔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母亲说:“唉,你李叔要是能和大翠生活在一起就好了,就不会老了一个人孤孤单单了。”
“您说什么?李叔和大翠是怎么回事?”我吃惊地张大了嘴。
“前几年,咱村的邻居打来电话说,你李叔在闺女出嫁后,和咱村的寡妇大翠好上了,还说有人看见他俩在棉花地里谈恋爱呢!”
“啊?”我一下子怔住了。
“妈,您快说说,他俩咋就谈起了恋爱呢?”
“具体我也不清楚。”母亲淡淡地说。
“他俩咋又没生活在一起呢?”我心有不甘地追问。
“唉,他闺女不同意呗。”
“他闺女为啥不同意呢?”
“还不是嫌他年纪大了,再续弦丢人。再说大翠身体也不好,他闺女嫌他娶了大翠成了他们家的负担!”
“大翠婶婶现在怎么样了呢?”
“死了,死了好几年了,真是两个苦命人啊!”母亲不再说话,神情惋惜又无奈。
“老了,没用了!”李叔喃喃地话语,落寞的老脸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一时竟把我的心唠叨疼了,把我的眼睛也唠叨湿了。
泪眼中,我仿佛又看到父亲、母亲和李叔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拉呱,他们黑红色的脸膛上洋溢着开心地笑意,声音洪亮又欢畅,不时还爆发出一阵阵开怀大笑声。
我远远地站在他们身后,默默地看着他们谈兴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