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克芹
01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没有读过孟子的《离娄上》,也不知道孟子写这句话时是出于何种本意,这句话传承到今日,成为了传宗接代的一种劝导。
我父亲是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母亲虽然能认得几个字,但是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方园百里的深山。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女乃泼出去的水,男是家中的根。"
男即后,生个男孩成为一种潜意识的取向。特别是计划生育倡导"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孩子"的年代,这种取向比以往更加的迫切。
我虽然读了大学,传宗接代思想与老辈人相比,淡薄了不少,但是这种潜意识的东西,不是说变就能变的,它好比一粒压在碎石堆里的种子,顽强地从石头缝里挤着发芽。
我的大孩子是女孩。再生一个成为我们夫妻心照不宣的行动。好在,我老婆当时还是民办教师,按政策还可以生第二胎。
02 时间到了一九九五年,我县被关进了计划生育后进县的笼子。计划生育成为当地政府的头等大事,想超生和不准超生成为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于是乎,引产结扎、职工开除、干部下课……计划生育,头版头条,一道红线,一票否决。
不早不迟,我的儿子出生也赶上了这个计划生育风头正紧的时候。十月怀胎,医院一次次催着引产的点名,老婆一次次等下就来的拖延,儿子一天天在躲躲藏藏中长大。每每是"差一点"就放弃时坚持了下来,一个小生命就在"一闪念"中的去和留。现在想起那些日子,仍然是心惊肉跳。
儿子出生后,又刚好赶上了老婆民办转正的日子。一个辛苦干了多年的民办教师,遇上能够转为公办教师的机会,我们都不想放弃。但是计划生育这道政策红线,迫使我们艰难地选择。
从此,儿子的幼年,走上了离开父母、被迫寄养的道路。
03 我的父母已经去世,老婆的父母虽然健在,但路途遥远,照看不便。于是,儿子寄养的第一站选在了家在农村的大哥大嫂家。
大哥接到我的电话,来县城接儿子时,儿子才五个多月。想着儿子马上就要离开,老婆刚刚喂奶不久,又把乳头塞进了儿子的嘴里。儿子还不饿,含着乳头想吃又不想吃的神态,只是望着母亲傻傻的笑着。此时,儿子还感受不到母亲的不舍。
当我们来到汽车站,把儿子交到大哥手上时,儿子才感受到了不一样。一双小眼晴,嘀嘀溜溜的,四处去寻找。从这双小眼晴上,透射着一道道天真无邪的童光,诉说着现在还说不出来的需求,一种与生俱来的对亲情的寻找。
在儿子眼神的驱赶下,我们淡出了儿子的视野,悄悄地站在了窗外。
儿子好象心灵感应似的,望着车门,侧着身子,小手不断指着车门的方向,叽叽咕咕地说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旁边一个熟人不忍心看到这种离别,提醒老婆说:"你快走。"
老婆急忙转身离去的背影,我感觉到的不仅是老婆滚落的热泪,还有儿子对亲情呼唤不应的哭闹。
果然,儿子哭闹了二个晚上。一向慈爱仁厚的大嫂,也是二夜无眠。
到了第三天,星期五的下午,老婆奶胀心欠,上完课后,就急急的搭上最后一班车赶回了老家。
下了车,天就黑清了,到家还有一段二里远的小路。老婆想着家里的儿子,深一脚浅一脚的,一个人独自走在还不熟悉的乡间小路上,一向胆小的她全然不知道半点的害怕。
隔老远,还未到家门,老婆就听见了儿子的哭声。
当老婆从大嫂手中接过儿子时,刚刚大哭的儿子顿然止住了哭声,一双小眼晴,目不转晴的,盯着母亲好久好久。
老婆胀了两天的奶水,迫切需要儿子的救急,儿子含着乳头却不吮吸,一双小眼晴透出的眼神里,满满含着的不仅仅是他对食物的渴望。
可能是儿子对奶水的过分索取,也可能是大胀后的突然亏空,这一夜老婆的奶水也退了。这一夜儿子睡在母亲的怀里,安安静静了一夜。二夜沒有睡好的大嫂也舒舒服服睡了一个好觉。
04 在大嫂家里寄养,才五个多月,当地包村干部就找上了门。他们知道,这种来路不明的孩子,总会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怕出事,一再要求大嫂,好话加狠话,一个字,赶快把孩子送走。看来,在大嫂家寄养不下去了,我们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更远的老婆的娘家,寻求岳父岳母的寄养。
岳父岳母都七十多岁了,好在两老身体都不错。
儿子离开母亲的怀抱,在大嫂怀里还未捂热,又不得不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后来听岳母说:"他整整哭了一个星期。"
孩子是最不藏着腋着的,哭声就是他最大的反抗。
几个月后,儿子快二岁了。我就着送礼,来到了岳母家。跟岳父母打个招呼后,岳母跟我说:"孩子在房里睡着了。"
岳母家是农村老式院落,窗户开得很小。岳母的睡房仅见一缕阳光照射进来,大白天找东西也要点灯。
我悄悄地推开房门,只见儿子睡在摇窝里,几只蚊虫围着摇窝飞上飞下,嗡嗡地叫个不停。
儿子在静静地睡着。我也静静地看着熟睡的儿子好久,好久。
可能是我拍打蚊虫的响声太大,儿子惊醒过来。
儿子打开朦胧的睡眼,怔怔地盯着我好几秒钟,这个怔怔的眼神,似乎在说:"这个人,他是谁?怎么这么熟悉呢?"
当我准备抱他起来时,他甩开我的手,向着门外大声喊道:"啊婆唉,我要起来。"
岳母应声而来,一边抱他,一边指着我跟儿子说:"叫姨爹。"
儿子看了我一眼,姨爹却没有叫出来。为了避嫌,儿子刚开始说话时,岳父就跟他说:"你有姨爹和姨娘。"
有一次,儿子在细嫂家中玩,细嫂拉着他,悄悄地说:"你的姨爹和姨娘就是你的爸爸和妈妈。"
儿子知道后,想到的是要把这一喜讯赶快告诉婆婆,还未跨过大门门槛,就高兴地喊道:"啊婆唉,我的姨爹姨娘就是我的爸爸妈妈。"
岳母一把把儿子拉进怀里:"不能说的,说不得的。"
还沉浸在高兴中的儿子望着婆婆惧怕的眼神,不再吱声,躺在婆婆的怀里,静静地,带着不解地睡着了。
05 转眼,儿子在外婆家长到了四岁。
计划生育还没到停歇的时候,并且地方政府执行力度越来越不近人性,措施也越来越疯狂。"超生一个,罚穷三代。"拆屋破瓦、手铐捆绑、牵猪赶羊…捉超生,如同捉敌人;躲超生,如同躲日本。有的湾,村前有人放哨,一旦有人进村,孕妇则挺着大肚子,跑上后山,钻进薯洞,到处去躲。
一个超生儿童的出生,都在写着一部惊恐受怕的历史。
儿子在外婆家也住不下去了。当地计生人员开始上门,岳母吓得从自己家转移到了大姐家,到大姐家没住几天,他们又找到了大姐家,并且放出狠话:"三天后,来把岳母和儿子一起带到乡里。"
姐夫连忙给我打来电话,告诉了我这一消息。
儿子必须带回来了,再说儿子的教育问题也不容拖延。我只得硬着头皮,来不及也容不得考虑可能的后果,第二天就租个车,把岳父母和儿子一起接了回来。
第三天,当地计生人员来到大姐家时,发现不见了岳母和儿子,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姐夫抓走了,让姐夫无缘无故地在乡派出所关了一个星期。最后,幸好依靠一位同学从中说情,仅仅出了几百元钱,姐夫就被放了出来。如果把儿子和岳母抓了进去,那就不是几百元钱的事,甚至上万元也解决不了问题,难怪他们私下里说:“放跑了一条大鱼。”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后背都是凉的。
接儿子时,我没有去,是老婆带车去的。老婆说:"途中中餐时,点了一个鱼汤,这是儿子第一次吃鱼,在儿子的眼神里,‘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原来是这个样子。"
听着老婆酸酸的描述,我心里也是酸酸的。
儿子结束了离开父母,寄养四年之路,当他来到自己的家时,活脱脱的一个农村小孩的形象:胖墩的身子,黝黑的脸蛋,怯怯的眼神。时不时一句当地脏话:"耐M过B。"
06 把儿子接回家后,儿子对我们的称呼仍然是"姨爹姨娘"地叫着。看着女儿叫我们"爸爸妈妈",五岁的儿子,眼神里表达的是,满满的,对姐姐的羡慕。行动上总是处处地,讨好似的,凡事都让着姐姐。我看在眼里,担心的是,这种寄人篱下的错觉,会对儿子的成长带来不利的影响。
有一件小事让我至今非常的后悔。一天晚上,儿子正在出神地看着动画片。我下班回家,为了看一则新闻,随手就把台换了。儿子狠狠地噔了我一眼,拿起遥控器又换了回来。我大声地吼了他一句。儿子见我吼他,立即一声长一声短地嚎哭着,眼神里更是委屈和伤心。一旁的岳父忙把儿子拉进怀里,劝着儿子道:"乖,让着姨爹。"
岳父的一个"让"字,一句"姨爹",让我无地自容。
我暗暗地警告自己:"只准这一次。"
我不止一次地观察着儿子拥抱母亲的不同:眼神直直地盯着,双手用力地拴着,上下牙齿咬得乒乓直响。
我不理解儿子拥抱母亲时为什么要用这么大力气,老婆也说:"每次被儿子抱后,身子总是生痛生痛的。"
一年后的春节,我们照例来到老婆的娘家,给岳父岳母拜年,这也是儿子结束寄养生活后第一次回来。
在细嫂家刚开始吃中饭时,儿子就悄悄地拉起母亲的衣角,催着母亲快走。老婆不解地问道:"你还没吃呢!"
我们也没注意到儿子吃饱了没有,当我们吃完,找儿子准备回家时,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走了。
我们四处找儿子,原来他一个人早不早的就来到了车里面,坐在了来时的位置上。
众人见状,一个劲地假装着要拉他下来。
儿子一边拉着座椅反抗着,一边向我们投来乞求的眼神。
我们笑而不语。
儿子在父母的笑容中得到鼓舞,更紧地拉着座椅,再也不肯下来了。
儿子上学后,开始在家中喊我们爸爸妈妈。第一次让他喊我们爸爸妈妈时,六岁的儿子,眼神里写满了喜悦,高兴得,从客厅跳到卧室,又从卧室蹦到客厅,蹦蹦跳跳了一个下午。时不时的,有事没事的,对着忙碌着的母亲,喊一声:"啊妈唉。"
一直到儿子上了初中,我们不再避嫌,人前人后,儿子才敢叫我们爸爸妈妈了。直到此时,儿子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我也是这个家的主人。"
庆幸的是,后来的教育影响,没让儿子背上这段成长中的阴影。我的初稿完成后,发给了正在读研的儿子。儿子打来电话,惊讶地道:“爸爸,我小时候真是这样的吗?我怎么一点也记不得了。”
07 都说,眼晴是心灵的窗户。
在儿子幼时成长的经历中,透过儿子的眼神,让我深刻地领悟了这句话的复杂内含。
我惊叹,造物主的伟大,在我们每个人的头上,安上了一双明亮的眼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