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克芹
01
小的时候,我对过年有一种热烈的期盼。
腊月二十四,我跟母亲说:"今日扫扬尘。"
腊月二十六,母亲跟我说:"今日杀过年猪。"新鲜猪血面还没吃,我的嘴就开始甜了。
腊月二十八,吃完早饭,我就跑到对面山上,砍回一大捆啪啦,等不到天黑,母亲一边煮着晚饭,我一边把啪啦叶子放到火中,炸得啪啦直响。我沉浸在啪啦响声的喜庆中,母亲则忙不歇地用手拍打着溅在我们身上的火星。
炸完啪啦后,母亲拿来一双筷子,一只筷子插在火炉的灰中,另一只筷子横放在这只筷子头上。等筷子平衡后,母亲再拿一根鸡羽毛,放到平衡后横放筷子一端的边缘,手上做着牵引的动作,嘴里说道:"筷子姑,筷子神,筷子随我一路行。"这只横放的筷子竞然神奇地转起圈来。
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搬来一个很大的,早已准备好的干松树蔸,放到了火炉上,这加了松树油的火,顿时香香的,旺旺的。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守着年岁,欢声笑语。母亲旁边的矮凳子是我的专座,我多数时候熬不住这漫长的深夜,总是扒在母亲的膝盖上,甜甜地睡着了。
我一直数着日子的大年初一终于来了。一大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我睡在床上跟母亲说:"这家的炮放得最早,那家的炮放得最响。"
母亲总是吝啬这买炮的钱,认为炮一响就没了,所以每年过年我家的炮放得总是不多,用母亲的话:"见个意思就是。"
我总是跟我大伯的儿子比,每年看见他手中一大把春雷,我就羡慕得要死。我多次想跟母亲提起,但都是话到嘴边。于是,一大早我就到处去捡炮。这捡来的炮,把我的小腰包也是装得鼓鼓的,不过多数都是没有炮引,不能放响。
大年初一上午九点左右,全村男女老少,敲锣打鼓,欢聚月台,出天荒。在月台集中后,族长领头,族人随后,来到正屋祖宗牌位下,行拜祖宗之大礼。然后,走在先人确定好的路线上,浩浩荡荡出行。经过的人家都会摆上香案,放炮迎接,敬烟分糖。最后来到禾场,族长说:"今年东方大吉。"
大家一齐对着东方,再次跪拜,祝福大家出行四方,大吉大利。一路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祝福不断,好不热闹。
出天荒,仪式虽短暂,却是我幼时记忆最深刻的年味大餐。
过年的日子,总是太快。正月初九,眼看着年快要过完了,晚上父亲回来说:"明天晚上湾子唱大戏。"
那个时候,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看电影是奢侈,唱大戏是一个湾子里最大的娱乐活动。
父亲带回来的消息,让我心里好一番激动。激动的不仅仅是我对唱大戏那种热闹氛围的向往,还有就是我又能见到我的老表了。
02
正月初十,吃完早饭后,母亲吩咐道:"今日上午,你去接你姑姑来看戏。"
我知道,每逢唱大戏,看电影这样的活动,象过节一样,母亲总是要接姑姑一家来参加。
姑父是公社干部,这样的娱乐活动,来得很少。更多的时候,是姑姑带着她的女儿一同参加。姑姑的女儿跟我同年,我们一直以老表相称。
到姑姑家,要走一条十来里长的乡间小道。途经三个村庄,蛤蟆颈、丁家垅两段山路。
我一路上蹦蹦跳跳,紧走慢跑,不一会儿就到了村口。
到了村口,再到姑姑的家中,有一条长长的拾级而上的石板路。百来户人家密密分布在石板路两旁,路下是一湾溪流,清澈见底。姑姑的家就位于这段石板路的最顶端,一个高坑的地方。
到了姑姑家门前的小晒场上,只见姑姑的公公一人躺在一把睡椅上,半眯着眼在晒暖。
从小我有一个怕见生人的毛病,我正想悄悄地从他旁边过去,不曾想还是惊动了他,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习惯地摸了一下我的头,嘴里对着屋里喊道:"雨宝,来啦。"
我不敢正眼看他,低着头轻声打着招呼:"给您拜年。"
姑姑的公公天生的大嗓门,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我一直有点怕他,他不止一次地当着我和老表的面,说起:"你们两老表开亲,亲上加亲,多般配,多好。"
那个年纪,我对开亲似懂非懂,每当他说起这件事时,我内心深处总是涌动着一种隐隐约约的、想抓住又抓不住的复杂的情愫,表现出来的是一脸的羞涩。这个时候,我偷看着老表,她脸上写着的除了跟我一样的羞涩外,还有我没有的脸红。那脸红,如同天空中的云朵,在老表嫩白的脸蛋上,游来游去,时大时小,若隐若现。
姑姑听到我来后,马上迎了出来,牵着我的手,边走边说:"吃早饭没?"
我说:"吃过了。今夜唱大戏,我爸我依叫我接你们去看戏。"
姑父初六就上班去了,不在家。老表见我来后,也从里屋探了一下头,对着我羞涩地一笑,脸一红就进去了。
03
在姑姑家吃过中饭,姑姑吩咐老表:"你们两老表先一起去,我下午还有点事,等忙完后,我带你的弟妹再赶过来。"
姑姑这样的安排,她有她的考虑:一是等到她忙完后,一起同去,时间有点晚了,怕我父母亲担心;二是让我一人先回去,又放不落心。
姑姑这样的安排,我们两老表都深感意外。这是我们第一次单独在一起,走这么远的路。老表出门时表现出来的扭扭捏捏的样子,传染给我也是浑身的不自在。
我们还是一起出了门。老表换了一件过年时穿的红色棉袄,很是好看。姑父有工作,属于半边户家庭,比起我的家庭经济要宽裕很多,老表是家中长女,深受父母疼爱,每年过年都有新衣穿。
我们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这个年纪的她,正处发育之中,越变越好看。那时的棉袄样式宽大,总是想心设法地掩饰着女人的婀娜多姿,让大街上的女人一样的身段,一律的水桶。老表穿着这样的红棉袄,在我看来已是非常的洋气,特别是她漂亮的丹凤眼,一汪秋水,令人着迷。
我十三、四岁,个头矮小,天生的营养不良,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蓝布棉袄,虽是新的,过了一个年后,两只袖子变成了抹桌的布子,油渍厚厚的一层。母亲看不过眼,也不想让我邋遢的样子呈现在亲戚的面前,头天晚上,用刷子把袖子刷干净,烘干后再让我穿来。
我和老表,一前一后,走在石板路上。时不时遇上一些路人,老表在前面不断地打着招呼。我似乎看到了我背后无数双眼晴,巨大的落差,一下子让我自卑起来,不自觉地离老表的距离越来越远。
走在前面的老表不解我的心思,总是不断地催促,叫我:"快点,跟上。"
老表走走停停,我停停走走,始终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走过石板路,就出了村口。再往前是一段下坡的山路。一进山路,没有了背后的眼晴,我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我紧走几步,想赶上老表。老表跟我赌气似的,我快时她更快,我越跟越吃力,嘴里不停地喊道:"慢着,等我。"
路旁的林木越走越茂密,越来越高大,太阳也不知怎么躲了起来,天空也随之暗了不少。由于经常砍竹运竹的缘固,路面却宽了许多。
我们走进了丁家垅口。走在前面的老表不再较劲,顿时停了下来。我紧走几步,第一次同老表并排站在一起。两眼交汇迸出的火花,让我们浑身都是一颤。老表漂亮的眉宇间绽出的朵朵汗珠,似落非落,慢慢释放着少女身上特有的香气。还有脸蛋上的两朵红云,不断地变化着样式,越来越红。
丁家垅口,传说一个出鬼的地方。恐惧让我们两只手本能地牵在一起。路不长,几十级下坡的台阶,等我们走过后,我们都能感觉到对方的汗滴在我们相握的手心上交汇着、流淌着。
出了垅口,迎面吹来的一阵山风,让我们在恐惧的梦中醒来。老表随即抽开自己的手,低眉浅笑,整个脸蛋都是红彤彤的。
我们还是一前一后,向前走着。不同的是,我们少了生疏,短了距离,好几次我的前脚踩住了老表的后脚,害得老表要弯下腰来,把鞋系上。从老表弯腰之时,我看见老表的脸上没有责怪,只有红云。
04
一路上,我们很少说话。静静的,只有了路边小溪哗哗的流水声。
我们来到了一个溪口。这里水流不大,人们就用几个滚园的石头,铺在上面,作为过水之用。
我上午一路小跑,一脚一个石头,没有什么艰难。老表却站在这里,柳眉紧锁,不敢动了。
"我背你吧。"
老表看了我一眼,脸一红,不大相信地说道:"你背不动。"
我看着老表比我高,心里虽发怵,嘴里却说道:"试一试吧。"
我和老表都穿着厚厚的棉袄,我的手太短,试了几次也没背起来,我跟老表说:"你把棉袄脱了吧。"
老表听了我的提议,脸更红了。没有了棉袄的遮掩,白色高领毛线内衣把老表衬托得更加的动人。我背着她,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艰难地移着,重量和紧张,使我忘记了感觉。当我过完最后一个石头,转身把她放到路上时,老表已是红云满面,我心情一放松,一只脚就滑到了水上。
还好水不深,只打湿了鞋和袜子 。我穿的鞋子是母亲新做的布鞋,袜子很厚,是姐姐用短毛线织的。脱下湿鞋和湿袜,老表忙着倒掉鞋中的水,我们再一起把湿袜捏干。
老表看着我穿的半湿的布鞋和袜子,问道:"冷不?"
我说:"走起路来就不冷了。"
走了几步后,老表看到我穿的布鞋越走越脏,担心着说:"回家你依又要骂你。"
我知道老表的心思,随口应道:"我说是我不小心一脚踩空掉进了水里。"
老表满意我的撒谎,脸却红上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老表担心被她依赶上,我们加快了脚步,很快地我们就来到了蛤蟆颈。
蛤蟆颈也是一段山路,好在林木不深。看到路边的砖头和残壁,我在老表面前卖弄起来:"你知道这里头原来住着什么人家吗?"
"你晓得?"
老表的发问激起了我表现的欲望:"大约二百多年前,这里的人家都姓蔡。"
"你祖先?"
正说着,我们走到山颈上。我指着这片山颈,继续说着:"后来,我的祖先嫌这个山颈太短,就搬迁了。"
前不久我跟我爸爸一起经过这里时,我爸爸给我讲的故事正好派上了用场。后一句我的随意发挥,也让老表信以为真,惊奇不已。
"你真聪明。"
从小,大家都说我聪明。母亲说过,老师说过,同学说过,姑姑说过,姑父说过,姑姑的公公也说过。
这是老表第一次夸我聪明。
过了蛤蟆颈,一眼就能望到我家了。我们不约而同地,都放慢了脚步,路宽时并排着走,路窄时一前一后,时不时的身体接触,老表的脸仍然是一红一红的。
很快地,我们到了家。母亲低着头正在准备烧火做晚饭,老表对着母亲的后背打起招呼:"舅娘,我来了。"
母亲抬起头,高兴地拉着老表的手:"你又长高了。"
随即又是一脸的惊讶:"怎么只你来?"
"我依和弟妹等下就来。"老表应道。我奇怪的是,老表和母亲说话和牵手,老表为什么不脸红呢?
我正准备悄悄地去换鞋,母亲眼尖还是先发现了:"你的脚怎么了?"
"我不小心踩到泥里去了。"还没等我说完,老表脸上的红云又跑了出来。母亲看了我们俩一眼,也没再追问了。
不一会儿,姑姑带着表妹、表弟都来了。我们两家五六个小孩,挤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跑的跑,玩的玩,家里顿时热闹了不少。我们孩子期待的不是看戏,看不懂也不想看懂,我们赶的就是这份天真,这种亲情,这个热闹。
我和老表参与其中,笑在其中,相互看着时、偶尔说话时、不经意接触时,老表脸上红云,如同来到了太阳底下,已经散尽。
05
"老表为什么总是脸红呢?"看我一眼时,她脸红;跟我说话时,她脸红;身体接触时,她的脸更红。
我偷偷地观察过我姐姐,她没有;还有我表妹,她也没有。
我还悄悄地问过母亲,母亲一笑,"你长大后就知道了。"
长大后,生活的轨迹把我们俩画成了两条平行线,见面的机会反而越来越少了。老表的脸红留在我的记忆里,变为了一道难以忘却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