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克芹
01
那是一个缺吃的年代。
一大早,母亲起来生火,做早饭。母亲起床时不忘叫醒了我,我在睡眼朦胧中听到了母亲的吩咐:"你父亲和二哥要挖薯割谷,你今早要到后背山去放牛。"
父亲是生产队长,天还没亮就出了门。不一会儿,二哥随着父亲,前脚赶后脚也出去了。我不在家时,放牛是二哥的专利,我回家后,放牛这项还算轻松的农活就转交给了我。
我起床后,看见母亲正在菜蓝里捡着红薯,把红薯一个一个地,既不去蒂,也不削皮,放进锅里。
"今早又是焖红薯。"我眼眉一愁,嘴里叽咕道。
母亲随即拿来一个茶缸,到已经见底的米坛中抓上几把米,加上大半缸水,放到了一锅红薯的中间。
我知道,今早我又得到了优待。母亲总是偏爱我的瘦弱,迁就我的娇嘴。
我正准备出门,看见父亲急勿勿地回来了,跟母亲说道:"出大事了,昨天天黑时我挑到队里仓库的一担谷不见了。"
父亲的话音刚刚一落,又一阵风似地走了。
02
后背山,蔡家的祖坟山。蔡家的祖祖辈辈死后,大都埋在这里。在山脚的窝垱,有一个"V"字型区域,是祖辈圈定的祖坟地。
走过这片祖坟地,再往上是一个较为平坦的地方。过去有几户人家,人口多,没吃的,就在这里开荒种上庄稼。后来庄稼没种了,这里就变成了荒地。由于种过庄稼的缘固,长的杂草特别的茂盛,这里就成为了天然的草场,放牛的好地方。
那个时候,牛是生产队集体所有,队里通常是按照劳力数的多少分配到各个农户家中,由农户负责放养。我家里人口多,劳力也多,一家承担了一头牛的放养任务。队里分配我家的是一头三岁多的牛牯,三四岁的牛牯,最得力,吃得也最多。
我家里这头牛牯,性情有点烈,除了我的二哥敢骑它外,队里其他人包括我的父亲也不敢骑它。我不用说,更是不敢。
我赶着水牛,向着后背山的草场缓缓走去。牛时不时地吃一口路边带着清晨露滴的水草,时不时望着前面,欢快地"妈、妈……"叫着。在经过祖坟地后,突然,牛挣脱开我握着的缰绳,妈的一声,向前飞奔而去。
原来,牛先我一步发现了前面这片草场上,另外一头母牛正在不远处低头吃草。我今天为了赶个早,让牛吃个饱,不曾想还是被人占了先。
先我而来的是一位姑娘。她是生产队保管的女儿,大我二岁。从年龄上讲,她比我大,我要叫她姐,从辈份上看,我长她一辈,她要叫我叔。在农村,辈份大于年龄,所以在大人面前,我叫她名字,她叫我雨叔。私下来,她叫我名字,我叫她先姐。
我们是同学。在农村,女的能坚持读到初中就很不错了。我们这个村男女同学有七八个,数我们两人成绩最好,当然,只要学校按成绩排队的话,我的名次总是排在第一的位置,她更多的时候,是紧跟在我的后面。不过这种排队只在小学时有过,上了初中就再也没有了。眼看明年初中毕业,我们相约一起继续读高中。
今早她穿了一件半新的红色的春装。我心里纳闷:"这件平时在学校也很少穿的,只是在走亲戚时偶而穿穿的衣服,为什么今早她在放牛时穿在了身上?"
"先……姐早。"我想起了我们私下来的约定,把叫惯了的名字改称了姐。
看着先姐今早一身的红装,穿得象新嫁娘似的,我忍不住赞美道:"先姐真好看。"
私下里,我们几个男孩都说:"先姐长得最好。"
如果套用今天的说法,先姐是我们村的村花。
先姐听着我的赞美,喜在心里,面带浅笑,嘴里却解释道:"我爸叫我早上放好牛后,今日上午到横沟我姑姑家去。"
先姐说完,在她垫坐的尼龙布里腾出了半边屁股的位置,叫我坐下。
我们并排坐着,谁也不再说话。看着两头水牛,一前一后,吃着鲜嫩的青草,时不时抬头互看一眼,摇着尾巴,亲亲热热,摩肩擦背。
我随手扯来一把三角草,分了一半给先姐:"我们来撕草玩。"
这种三角草,茎为三角形,把茎撕开后,多表现为两种形式:一种是两线平行,另一种是两线交叉。两线平行表示男,两线交叉表示女,所以又叫男女草。
如果为一个怀孕的大嫂撕草玩,出现了两线平行表示将来生的是男孩,出现了两线交叉表示将来生的是女孩。
当然我们还是小孩,撕草玩只是为了否定你的性别。我们每人分十根三角草,一次撕一支,轮流进行。结果是我为先姐撕了十次,九次交叉,一次平行;先组为我撕了十次,八次交叉,二次平行。
" 嘻嘻,你变成女的了。"先姐高兴得手舞足蹈。气得我把剩下的三角草全部甩到了她的身上。
先姐惊叫一声站了起来:"看你把我衣服弄脏了,我还要穿着走亲戚的。"
我也跟着站了起来,忙用我的衣服擦着溅在先姐衣上的泥巴。没想到越擦越脏,原来只是零星的几点,现在变成黑色的几个大块,气得先姐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这时,我听见了山下有喊人的声音,越来越紧迫。
我跟先姐说:"好象是喊你。"
先姐也听了出来。
"我先下山去了,你等一会儿把我的牛也一起赶回。"先姐说完,飞奔着往家里赶去了。
我想着早上出来时爸爸的话语,心里一急:"难道先姐家里要出大事了?"
03
不一会儿,我把两只牛赶下了山,系在了生产队建在村外的牛棚里。两只牛挺着滚圆的饱肚,半躺在牛棚里,悠闲地反刍着一个早上来不及嚼碎的青草美食。
我一入村口,看到路上行人,一个个急冲冲地朝着月台仓库的方向奔去。我顾不得回家,提心吊胆,也随着人流来到了月台。
只见,一大群人,男男女女,比比划划地说着什么。紧接着,一位年轻的叔伯大哥从先姐家的方向巷口上挑着一担满满的谷子走了出来。
母亲在月台上,父亲和队委会的几个人都不在,先姐也不在。我悄悄地来到母亲的身边,从背后拉着母亲的衣角,怯怯地看着大人的一举一动。母亲知道我胆小,把我从她的背后拉到胸前,问道:"牛牵到牛棚系好了。"
"系好了,还有先姐的牛我也系好了。"我回答完母亲,都不再言语。
从周围人的议论声中,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今天一大早,父亲发现一担谷不见后,马上找来队委几个人来开会。先姐的爸爸是保管,也属于队委会的人,他也来了。大家发现仓库的大门好好的,没有破坏的痕迹,应该不是外盗。于是,父亲一行人来到月台,此时天已大亮,只见月台上有一排明显的散落的谷粒,大家从仓库到月台,顺着散落的谷粒一路延伸,最后来到了先姐家的大门前。
大家停下来后,却不见了一开始跟在队尾的先姐的爸爸。
再后来,人们在先姐家的阁楼里,找到这担还来不及处理的原封原印的谷子。
04
找到了谷子,却不见了先姐的爸爸。父亲没有一丝找到谷子的高兴,反而比丢失了谷子时更加的着急。
父亲和先姐的爸爸平时很要好,我们两家走得也是很近。先姐的爸爸当生产队的保管也是父亲推荐的。
先姐的母亲走得早,父女俩相依为命,过得反而比一般的人家要好些。先姐的爸爸吃苦耐劳,少言寡语,从不与人争强斗嘴,在村里有着好的口碑和人缘。先姐虽然只有十四岁,家里家外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外人绝对看不出是没娘的样子。母亲总是把先姐作为镜子教育我们。
先姐的爸爸也把先姐当着男孩养,一直坚持送着先姐读书。于是,从小学到初中,我跟先姐一直是同学。由于先姐比我大两岁,又比我早懂事,在学校里,先姐总是把我当着自己的亲弟弟,特别的照顾我。每当我在学校被人欺负,总是先姐替我出气。劳动完不成任务时,也是先姐帮我完成。我跟先姐的感情也不比他们大人之间的感情差多少。
父亲和村里的青壮劳力都加入到寻找的队伍当中。人们在先姐家里象过筛子一样找了一个遍,还是不见先姐爸爸的踪影。
有人说:"看见他到梅田去了。"
有人说:"看见他到后山去了。"
有人说:"看见他到水库去了。"
大家开始从家里找到了村外,从村外找到了山里,从山里找到了水库,仍然是毫无踪迹。
先姐也在发疯地寻找,一遍遍地喊着爸爸。从大声到小声,从小声到声音嘶哑,一直到喊不出半点声息。我一路跟在先姐的身后,虽然早饭没吃,却早已忘记了饥饿。
一个湾子的人,从早上找到中午,先姐的爸爸是死是活,仍然没有半点消息。
母亲把先姐拉进我的家里,一面说着宽慰的话语,一面把早上我没来得及吃的,一茶缸白米饭递到了先姐手上。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先姐早上穿的红色春装换上了平时习惯穿的打着补丁的蓝布上装。先姐接过母亲的茶缸,随即放到我的手里,要我吃,说她不饿。
在这个揪心的时刻,再好的白米饭,谁又能吃得下去。
05
不大一会儿,父亲回来了。虽然天气变冷,父亲的上衣已然湿透,贴在了后背上。先姐看见父亲回来,马上站了起来,一副乞求的眼神望着父亲。
父亲躲开先姐的眼神,说道:"孩子,如果你爸爸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不起你。"
父亲没有要坐下的意思。母亲随即打开锅盖,在还冒着热气的锅内,拿出两个大的半热的红薯,塞进父亲的手里,说道:"你早饭还没吃。"
父亲从母亲手中接过红薯,边吃边走了出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父亲又回来了,带着哭声说道:"找到了,在后山水库里。"
先姐听完,立即挣开母亲的手,向着后山水库飞奔而去。我紧跟在先姐身后,飞跑起来。
到了水库坝上,先姐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向着水里冲去,幸好被一位叔伯大哥拦腰抱住,稍慢一点她就冲到水里去了。
旁边的嫂嫂婶婶们,这才反应过来,一齐拉的拉,抱的抱,把先姐弄到了安全位置上。只见先姐睁着圆圆的双眼,直直的望着水面,嘴里干嚎着,却听不见半点哭声。
我从来没有看过先姐今天的模样,不由得眼泪直流。旁边的嫂嫂婶婶们,也个个泪眼婆娑。
这个时候,父亲带上一些打捞用品到了坝上,组织几个会水的青壮劳力,准备打捞。
母亲也跟了上来。母亲来后,一把抱着先姐,同几个婶婶们一起,强行把她抬到了水库坝下。母亲看见我还立在水库坝上,喊道:"你也回来,陪你先姐。"
母亲等人把先姐抬到了我的家里,放到了我的床上,随手盖上了被子。说来奇怪,先姐到了我的床上,就一直沉睡起来,不吃不喝,叫也叫不醒。
母亲说:"她太累了,让她睡着,免得醒来更加难过。"
在先姐睡着的时候,母亲跟我说:"实际上,她爸爸是中午时分才跳的水,那个时候,她正好在我们的家中。"
母亲接着说:"是隔壁湾的一位老大爷发现的。当时这位大爷正在山上砍柴,看见一个人在对面山顶上走来走去,徘徊了一个上午。"
我说:"一个上午,我们一个湾子的人都在找他,先姐那么大声地喊他,难道他听不见吗?"
母亲说:"他肯定听得见,看得出他思想斗争很激烈,一个上午还是没有想通,最终还是跳了水。"
母亲说完,我看见一直沉睡着的先姐眼角里滚出了两滴眼泪。
06
先姐的爸爸打捞上来后,放到门板上抬了回来。他是在外面死的,按规矩不能进屋,人们就在先姐的家门口搭了一个简易的棚子,当作灵堂用。几个年长的婶婶到先姐的家中翻箱倒柜,找来几件稍为整齐的衣服,交给父亲,给先姐的爸爸换上,并用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了先姐爸爸的头上。
等把这一切忙完后,队委会几个人临时开了一个会,一致决定,丧事一切从简,越快越好,明天出殡,怕这样的事拖长了,传出去不大好听。
一个下午,父亲立即安排人上山砍松树,临时请木匠为先姐的爸爸赶制棺材。棺材非常的简易,来不及上漆,甚至外面的树皮也没有刨干净。棺材打好后,连夜入棺。
先姐的亲戚很少,只有一个姑姑嫁得很远,虽然派人把了信,估计明天上午能赶来。
先姐还是一个小孩。在入棺前,父亲回家看了看,母亲说:"这件事对这个孩子打击太大,她一直在沉睡。"
父亲看见了她白天在水库坝上寻死觅活的样子,很是吓人,心里想:"她不醒也好。"
先姐一直睡到第二天,等到她的姑姑来后才醒来。
先姐机械地跟着她的姑姑来到了她的家里,来到了在她家门口临时搭建的灵堂里。在先姐爸爸的灵前,面对她姑姑的嚎啕大哭,先姐没有了哭声,没有了悲痛,如同昨日,判若两人,好象棺材里面睡着的不是她的爸爸。
一直到出殡,一直到抬上山,先姐都没有哭,也一直没有说话。先姐只是机械地跟着姑姑,随着人流,上山、下山、到家。
我一直跟在先姐的身后,看着先姐的样子,心里直打叽咕,难道先姐睡糊涂了不成。
07
三天后,先姐的姑姑带着先姐,来到了我家。先姐的姑姑含着眼泪对我父亲说:"一切劳烦叔了,今天我把先带走了。"
父亲一直对这件事很是愧疚,昨晚还在跟母亲唠叨:"我不该安排他当保管,我不该对这担谷这么较真。"
一向坚强的父亲此时也是满眼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母亲拉着先姐的手,更是眼泪双流。
临出门时,先姐把我叫了出来,说要我陪她去一个地方。
先姐一直拉着我的手,朝着水库的方向走着。经过湾子的月台时,面对旁人投来的诧异的目光,先姐也没有松手过。
我很享受先姐拉着我的手。走到半途,我明白了先姐的意思。
我们来到了水库一侧的山脚下。这山不高,不一会我们就爬到了山顶。在山顶,我们到处寻找,很快地我们就发现了一堆烟头。
先姐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捧起这堆烟头,放到了自己的脸上,放声大哭。先姐压抑了几天的眼泪如同涌泉,浸湿了先姐手中的烟头,在先姐的指缝间,不停地流着。
哭了好大一会,先姐站了起来,把手中已成碎屑的纸和烟丝小心地包到手绢中,然后说道:"我们下山吧。"
在下山时,先姐跟我说:"我好想跟你一起继续读书。"
到了村里,先姐又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到了先姐的家门口,先姐再一次拉住我的手,说道:"弟弟,我的亲弟弟,我不会忘记你。"
先姐叫我最多的是名字,万不得已时叫我叔,叫我弟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后来我听说,先姐嫁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再后来我听说,先姐家里很有钱,过得很幸福。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先姐,先姐也从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