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克芹
一九四九年,梅田解放。梅田这个偏僻的山村,没有过兵,没有硝烟,没有枪声,一如往日的宁静。
外公一走,若大的房屋,更加的空荡,特别是对未来的恐惧,空荡中徘徊着阴森的味道。
失去了丈夫的外婆,来不及擦干眼泪,来不及悲伤。因为比悲伤更可怕的,还是从外面传来的一个接一个不好的消息,迎接这个家庭的,将是灭顶的灾难。
外婆不敢去想,一个大字不识,只知三从四德,丈夫就是她的天的小脚女人,也不知道如何去想。每日能做的就是紧闭大门,希望借此隔断来自外界的消息,关住从空气中漂来的一阵阵惊恐。
孤女寡母,吃穿虽然暂时不愁,但这种惊恐的日子,更是难熬。多少次外婆都想过随丈夫而去,但一看到年幼的女儿,每日跟在身后,拉住衣角,如形随影,外婆又怎能忍心?
母亲还只有十三岁,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从外婆每日不干的泪水中,每日异常的举动里,知道原来的好日子已经不再。
暴风雨,该来的还是要来。
第一波,划成分,斗地主。母亲的地主成分,自然而然。如果外公还在,可能就是大地主了。梅田这个大湾子,原来同外公家境相似还有两三家,被打成了大地主。
什么是地主,有房、有吃、有穿、有田、有地,按现在的观点,就是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这部分人有的是靠勤劳、经营致富的,也有的是恶霸、地痞、流氓,靠强迫、剥削致富的,还有的是乡绅、官僚,靠统治阶级的腐败、强权致富的。历朝历代都是如此。
我外公年轻时,长期在汉口做生意,赚了些钱,就回家造房置地,就成为当时这部分先富起来的人。富了就有了面子,能说上话,湾里一些大事小情,家族纠纷,邻里长短,外公也常常参与处理。
这样的地主,同农民不会有杀崽的冤仇,农民也就不会特别的记恨。因此,在斗地主的大运动中,我外婆也没受到太大的冲击。再说,外公已经过世,即使原来发生过的某些过节,也是外公所为。现在孤女寡母,日子也就够难过了,再为难一个善良的女人,也就没有必要了。
不过,每每听到某某被批斗,某某被镇压,外婆也着实惊恐过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受到外婆惊恐的感染,变得更加乖巧,更加懂事,更加无助。
第二波,分田地,搞土改。
解放后,几千年来建立的封建土地制度,一夜之间被彻底瓦解。土改总的原则是,实现耕者有其田。由于几千年封建体制的延续,土地基本上集中在少数地主手里,要实现耕者有其田,打破原来土地所有制度就成为必然。
时代造人,时代弄人。
同是先富起来的这部分人,外婆生活的年代却成为了革命的对象,成为了阶级斗争中被打倒的阶层。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土改运动中,外婆的一切均被充公,土地没有了,房屋没有了,一切原来是自己的,都没有了。
没有斗争,没有辩解,没有怨言。外婆住惯了十几年的卧室,母亲熟悉的绣楼,都不能再住了。母女两人搬到了偏房,原来用来关猪、关牛的,稍作改装,成为了新的栖身之所。
暴风雨也有过的时候。
经过了这场暴风雨的洗涤,母亲的生活又归于一种新的平静。
建立这种新的平静的过程,对于母亲来说,是充满惊恐的,是毫无反抗的,是顺其自然的。
建立这种新的平静的结果,对于母亲来说,更是刻骨铭心的。戴上了地主崽的帽子,遇人矮一等,遇事低一头。特别是一个家庭,没有了男人,失去了主心骨,失去了依靠。一日三餐,挑水担柴,重力农活,对于一个伸手拿不动四两的小脚女人,和一个没有长大的富家小姐来说,日子过得是何等的艰难。
日子再苦,还是要过。
岁月是把两面刀,一面让外婆一天天走向衰老,一面使女儿一天天长大成人。
虽然命运坎坷,仍然挡不住岁月的滋养,母亲出落得亭亭玉立,格外漂亮,加上与生俱来的小家碧玉的气质,更是与众不同,讨人喜欢。
母亲己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一家有女百家求。
母亲地主的身份,虽心有顾忌,但提亲的人也是不少。真心的有之,趁人之危的有之,逼婚的也有之。
就在此时,我的父亲,母亲的表哥开始走进了外婆的视野,走进了母亲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