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克芹
01
母校没有客厅,谈“大”更是奢华之心在作祟。一九八四年,我在母校工作时,学校就连会议室也没有。把一间教室进行改装和布置,全校三十多个教师挤在一起,平时叫办公室,开会时叫会议室。
大客厅是我们自己叫出来的。学校官方挂了一个牌子:教工食堂。为了区别起见,我们用小刀,在门上刻上了三个大字:大客厅。
在这里,经常高朋满座。
说经常不很确切。只在茶余饭后,说准确点是饭后,更多是在早饭后。没有茶余,因为那个时候喝茶是奢侈,一个穷老师,还喝不起。
也不是什么“高朋”。一群没有结婚的年轻崽。还有已经结婚的,被我们吹牛内容所吸引的中青年老师。没有领导,是领导的,在这里也没有了领导的架子。清一色,男性。没有女的。女教师是珍稀动物,没有结婚的女教师更是大熊猫。全校教师三十多人,大熊猫级别仅两人。这种大熊猫级别的,是校宝,一级保护,想来也不敢来。
满座最为恰当。这里只有一张大桌子,和与这张大桌子连生的“口”形大方凳。往往是,方凳坐满后,外面还要站上一排。
在这里,吃饭显得不重要了。吹牛更让人津津乐道,乐此不疲。
02
那时,教工食堂的工友叫姜有光,事务长叫张名堂。每天早餐,一碗稀饭,两个馒头,几片咸菜。中餐晚餐,白菜萝卜,两个花样,轮流坐庄,几滴油珠,佐料就姜。饭桌旁边,摆副象棋,方便饭后,杀上一盘。
日复一日,一日三餐。馒头、白菜、萝卜来回,吃的都是姜味。边吃饭边吹牛,谈天、谈地、谈女人。一时兴起,为了一两花生,饭后摆上棋摊,一堆人又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指手画脚,非常的热闹。
记不得是那一天,也记不得是谁,说道:
"姜有光炒菜光有姜。"
上联一出,为对下联,我们沉寂了近半年。
生活还在依旧,吹牛的吹牛,下棋的下棋。时间一长,我们敬爱的也是最怕的班主任,当时的校长赵老师不满意了,说这是不正常现象,在全校教师工作例会上进行了严肃的批评。点了事务长张老师的名,虽然没有点我们的名,我们还是低下了头。
没想到,这次批评,让我们产生了灵感,第二天早饭吹牛时,竞把下联吹了出来:
" 事务长走棋长务事。"
有了上联和下棋,还要有横批。作横批时,大家七嘴八舌,拟了几幅,都不大满意。
艾老师平时话语不多,说一句算一句,往往达到点晴的效果。
"搞么名堂。"
艾老师话声刚落,大家连说:"绝,绝,绝。"
姜师傅家在外省,在母校工作多年,为人和善,待人真诚,发馒头技术是一绝,他调回去后,我们好多人还不大适应。
张老师当过多年小学校长,在当地德高望重,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总是想着法子改善我们的生活,深受我们尊敬。
03
女人是男人不变的话题。在我们这个男人堆的"大客厅″里,没有女人,讲得多的还是女人。
结婚的人,以一种过来人的口吻,不惜牺牲自己老婆新婚夜的羞涩,对我们进行性的启蒙。
没结婚的人,总是说着没结婚的别人,否定着的,有意无意的,透露着自己爱的试探。
王老师,她的老婆,是我的高中班花同学。他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每个晚上我们都在他的家里,追一部电视剧叫《新星》。头天晚上看完一集,第二天就到大客厅里发表议论。有一段剧情我一直耿耿于怀:一位分管教育的副镇长,跟一个中学女教师谈话,叫她好好干,干好了,就提拔她去当营业员。
这段剧情,并不"狗血",却真真实实地反映了当时老师的社会地位。
老阮老师,看着我们谈论女人一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总是一盆冷水:"女人有什么好,我不喜欢女人。"
说完他就走了。看着老阮老师越走越远的背影,我在想:"为什么他在农村老婆很少来校?为什么他对班上成绩好的男生特别的好?"
邱老师,我来母校时就脱了单。他大学还没毕业,就提前下手,抢走了梅田村第一个考上卫校的N01刘。他孩子打酱油时,我还是光棍一条。
他总是买好热气腾腾的馒头,说到曲终人散。当他拿着冰冷的馒头回家时,不知道N01刘如何去骂他。
陈校长,到县里开会多,凭着年轻有为的优势,找了一个城里女孩,最早脱单。他说起体会,应了一句俗话:"女大三,抱金砖。"
陈主任,人才、口才、文才,"三才"兼备,凭着"三才"的强大杀伤力,一个星期就把地位甚高的林业站女神追到手,脱单效率最高。他论起经验,露出神秘样子,笑着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住在我隔壁的汪老师最有女人缘,打开房门,走出来的是阮老师的女儿,他跟我打起了马虎眼:"她来问我题目。"
孟老师总是叹气,叹气中更是不服:"一个营业员,有什么了不起,还看不起老师。"
校园"两只大熊猫":一只得天独厚,挑花了眼。终究成为了诱惑的俘虏,离开了教育;一只盛气凌人,不敢接近。几年后,我用一封情书,剥下她的伪装,把她养成了自己的老婆。
好不容易分来一位年轻女教师,教育工会刘主任公开宣布:"这是给词哥的,大家都不要去抢。"
附近一所中学的王老师,女神级别的人物,当她牵手一个高中生时,一位仰慕已久的大学生一声叹息:"我的书是白读了。"
小徐老师,凭着小时候打下的良好基础,把一个刚刚分到医院的,嫂子的表妹追到了手,演了一出"青梅竹马"的"现代版","女高男低"的"新潮流"。
小阮老师靠着一次送教的机会,靠着一个物理实验,让台下的一个女学生发生了放电反应。她卫校毕业后,不远百里,支援老区,唱了一出"女追男"的佳话。
艾老师,二十大几了,说到女人时,跟女人说男人一样,还脸红。特别是说到八六届校花吴时,脸就更红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饭时,艾老师边啃着馒头,边悄悄地说:"校花吴现在粮管所上班。"
说得好不如干得漂亮。我提议:"今日杀上粮管所。"
站在旁边的孟老师附和:"我也去。"
于是,我们一行三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校花吴的工作地。
校花吴是首届职高毕业生,家住梅田粮管所。好多次在梅田等车,她母亲见老师来了,热心快肠,端茶让座,拉我在她家落脚。这样,我跟校花吴除了师生情谊外,又多了一点热络。
校花吴见老师来了,自然一顿好的招待。酒桌之中,我给艾老师使了多次眼色,艾老师除了不断变红的脸蛋外,再无任何反应。
临走之时,艾老师的心思,这层窗户纸还没有捅破。
换着我自己,也会胆怯。
原来我对"把红的说成绿的"媒婆没有好的印象,现在看来媒人也有媒人的市场。好多事情,需要传话筒。
我第一次当媒人,当了一次传话筒。我跟校花吴说:"不请老师到你寝室去坐一坐?"
校花吴脸一红,让我到了她的寝室。
"知道我们这次来的用意吗?"我试探着说。
校花吴趁着为我砌茶的当口,掩盖着自己的脸红,嘴里却说道:"不晓得。"
"艾老师,怎么样?"
"他…"
从她脒脒的浅笑里,我看出了"有戏"的答案。看来艾老师在她读书时,悄悄地做了不少功课,给她落下了一个好的印象。
04
时光如同流水,比白驹过隙还快。大客厅也是一年一个变化,变化的是进进出出的人群。姜师傅调回了老家,张老师重回村小当上了校长,陈校长进了城……还有的结婚了,结婚了就有了自己的小天地。虽然每年都有没有结婚的新老师调进来,但是随着物质条件的改善,他们走进这里也是有一回没一回了。
大客厅走到了自己的终点。一九九九年,母校四十年校庆。我顶着七八届和曾经教师的双重身份回到母校。校长指着前面一片平房介绍说:“这里马上要折除了,学校即将有一个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看着那一片平房,突然想到了大客厅。
我悄悄地一个人走了过来。只见门虽然破旧不堪,刀刻的“大客厅”三个字仍然还在。
门虚掩着,时关时合,和着前后腐黑木窗上对流产生的细弱的风,唱着只有自己才能听懂的哀歌。
大方桌和条凳还是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厚厚的一层灰尘,淹没了过去的光亮,诉说着世态的炎凉。
临走时,我用指头作笔,用灰尘拨墨,在方桌的中央写下了六个大字:“我们的大客厅。”
我们叫出来的“大客厅”,沉淀的自然是我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