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去世己经二十年了。
二〇〇一年五月四日,早上七点左右二妹夫马兴义来电话:我父亲在他家摔伤了,己送医院抢救,可能有生命危险,要我作好回老家的准备。那时,我在山西晋中的一座小城谋生,乘机、乘车极不便利,等我回到老家时,己经是父亲去世的第四天了。我穿好孝服,跪在在父亲的棺椁前,重重的磕几个响头。想到从此没有父亲了,我的心里一下刺痛起来,禁不住泪流满面。五月八日我和弟弟妹妹,按照家乡的规矩,将父亲送上山安葬了。
父亲逝世这么多少年了,我只梦见过两次父亲,梦里的父亲形象模糊,就象一张年代久远的旧照片,不甚分明。父亲在世时,我不理解父亲,父子之间存在着心结,也许父亲对我还有怨气,不愿意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一
父亲名讳陈正德,出生于一九三六年,中等身材,体力单薄,在他的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但我的大伯在十八岁时病逝了,我父亲实际上顶替长子的位置。在我小时候,奶奶常对我痛说家史:我的祖上曾是书香门地,富绅人家,我的家乡稻田坝,有三条河,其中一条河两岸的田地都是我家的,人称“陈大户”,我们家“十代单传,十代文官”,虽然田多地广,但是人丁不兴旺。到底祖上做的什么官,奶奶好像也说不清楚,当时我才一点大,也没有兴趣问,但听族间二大伯说,他小时候还见过皇帝赐的官帽。后来家族逐渐衰败,田地慢慢典买了,诺大的庭院被一场大火烧得精光,一家人只好从中河搬到后河,投奔到奶奶的娘家,就此居住下来。
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家产为大火所焚,一夜之间变得赤贫,这对我的爷爷来说真是致命的打击,但对后人却是莫大的幸运。解放后划成分,我家因为没有田地房产,被划为中农。若干年后我己入伍到了部队,一次,我探亲路过贵阳到三叔家,三叔刚从对越自卫还击作战的硝烟中转业到公安局,说起家里旧事,三叔不无感叹:“幸好祖宗保佑,临解放前几年,一把大火又把祖屋烧得精光,田产也买得差不多了。否则,土解时说不定划成地主,别说我们还能参军、入党、提干,可能早就被斗争死了。”
在这样的家庭里,我的父亲背负着长子的责任,寄托着爷爷的期望。在家境困难,急需劳力的时候,爷爷还让我的父亲到云南昭通的水井湾读书,使我的父亲成为那个时代少有的识文断字人。有了文化的父亲,绝不甘心回到家里去种地,他怀着满肚子的热情和期望,到威宁县城参加了工作,在单位我父亲和我大舅成了好朋友。
大舅经常带我父亲到家里做客,我父亲能说会道,把我的外婆哄得团团转,就把我的母亲许配给了他。我的外婆家在威宁县城是富裕的人家,同时开着一座醋厂和一座糕点厂,威宁最有名的醋和荞酥就是外婆家生产的,著名的馆子街有半条街的铺面是她家的,我的母亲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威宁县城少有的美女。
外婆把母亲许配给父亲时,我的母亲正在上学读书,她想读完书当一名老师。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我的外婆逼着她和我的父亲结了婚,母亲的学业被中断了,想做老师的梦想也断送了。身为农村出来的一位穷小子,我的父亲能让我的外婆另眼高看,把她最宝贝二女儿许配给了他,这说明在我外婆的眼里,我的父亲是一位优秀的小伙子,是有光明的前途的。
父亲和母亲结婚后,换了几次单位,最后回到本乡一个偏避的粮站工作,并瞒着我母亲,将我母亲和我的户籍办回农村老家。从此,母亲从资本家的小姐变成了农妇,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土地里刨食,天生丽质的母亲,生养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依然明目浩齿,长发及地,我清秀的相貌及洁白的皮肤就是来源于母亲的遗传。
二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确实是优秀的,能说会道有文化,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父亲是台面上的人,邻居和族间有什么大事情,都会请父亲去想办法拿主义,父亲心灵手巧,会泥瓦工、会石匠等……。但是,父亲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突出,父亲的有些缺点在我这个儿子眼睛里,就有了切肤之痛了。
一是父亲懒惰,很少做家务。别人家的父亲都会带着孩子一起做家务,分担妻子的劳苦,我的父亲基本不这样做。早晨,当我母亲带上二弟、大妹推磨玉米面,备足一家人三餐的口粮,二妹负责打扫卫生做早餐,我出去拾早粪时,我的父亲正在床上梦周公。晚上,当母亲做在灯下缝补衣服,我们兄妹分工剁猪菜煮猪食、铡草喂牛时,我的父亲正在别人家喝茶聊天。一个深秋的旁晚,我和二弟放学回家后,背上箩框到山上的梨园去扫落叶,黄昏时分,刮起了大风,将落叶吹在低凹处和地沟里,根本不需要我们一扫帚一扫帚的扫,堆集起来的落叶几十箩框也装不完,我的心里真高兴,让二弟跑回家叫父亲来帮我们背落叶。天完全黑了,除了远近的坟堆,山上没有别的人,树梢上的猫头鹰不时叫几声,吓得我头皮直发麻。许久,二弟和母亲来了,母亲知道我害怕,老远就喊我的名字,给我壮胆,父亲没有来,扫起这么多落叶背不回去,我感到非常可惜和失望。
二是父亲办事拖拉,有始无终。我们家一直居住在一间土改时分的老土屋里,爷爷奶奶住,父母亲住,到了我们这一代还住,真是“三世同堂”了。四叔结了婚,要自立门户过自己的日子了,奶奶将一间房子一分为二,我们家前半间,四叔家住后半间。随着孩子的增多和长大,半间房实在太过拥挤了,父亲和四叔就商议建新房。首先是准备地基石,由于四叔在水城铁路上工作,父亲就请了好些人在山上炸石头,运回来堆码在门前的自留地边上。其次是准备木料,请了好些人到几十里远的青山梁子买木料,树木砍了存放在一个熟人家里。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了,堆在自留地边的石头被邻人,东家拿一个,西家拾一个,所剩无己。而存放在远处别人家的木料,过了几年再去运,也差不多被人家用光了。过了若干年了,房子还是没盖起来。我们兄妹都长成大人了,母亲才一咬牙,用她起早探黑给别人做衣服挣来的血汗钱,买下了生产队的两间房子,我们家才搬离老房子,真正的自立门户。父亲不是没有经济实力建新房,也不是没动过建新房的心思,但几十年了他的房子一直没有建起来,而村里那些条件很差的人家,牙一咬,裤带一紧,新房就建成了,盖房这件事最让人看不起父亲。
其三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不睦,没有给子女一个温暖的家。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经常争吵甚至动手打架,多少次父亲和母亲打了架,各人生气在一边,家不管了、工不出了,打得严重了,母亲干脆回到威宁的大姨家,几个月不回来……我是长子我得管家,我得给弟弟妹妹做饭,安慰他们,我得煮猪食喂猪,不让猪饿了跑出去……父亲和母亲不和,三天两头打架,给我和弟弟妹妹造成很大的伤害。自己正在伤心难过,别人还要拿父母亲打架的丑事来笑话你羞辱你。农村的孩子很早就得参加劳动挣工分,一次父亲和母亲又打架,生气不出工了,我拿上锄头参加生产队劳动,记工员见只有一个人,问我说你父母亲呢,在生产队不出工是要请假的。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又拿我父母打架的事来开玩笑了,这无异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非常生气,当时真想用手里的锄头把他们开了。
这天的活是蓐苞谷,苞谷和土豆套种,虽然土豆己经刨收了,但在蓐苞谷的时候还能从地里蓐出未刨干净的土豆,谁蓐出来的就归谁了,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我蓐出了许多土豆,由于没有想到蓐苞谷还能蓐出土豆来,我出工时未带背箩,只好把上衣脱下来,用野草扎了袖口领口,把土豆装进上衣扎成的口袋里,当我好容易才扎好上衣装完土豆,天空忽然风云翻滚,雷呜电闪,大雨倾盆,人们早己跑得无踪无影了,我一个落在后面,淋着大雨艰难前行,想着自己的家庭,想着被别人笑话和欺负,我伤心的号淘大哭……直到现在,每到打雷下雨,我就会想起那个令我心伤的雷雨之夜,泪水就会抑制不住的浸湿我的双眼。
三
古人说:“人非圣贤,熟能无过”。我的父亲是个凡人,有优点,自然也有缺点。父亲的缺点让我对他产生了恨意。但是,随着我年龄的增加,经历了许多人和事之后,我才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无助,我的父亲之所以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是他的家庭、所处环境和个人际遇造成的,在年近花甲的时候,回过头来审视父亲,我才理解父亲。
父亲是个清高的人,可以受苦,却不能受委屈。这可能来自家族的遗传,我的几位叔叔、我的弟弟妹妹包括我自己,都具有不能受委屈的性格特质。父亲念书多,头脑灵活,字又写得漂亮,参加工作早,起点较高。但是他为人清高、不能受委屈,更不会溜须拍马、仰人鼻息。所以,父亲的人生高开低走,他先后在威宁县委、水电局、草海指挥部和粮管站工作过,最后回到了农村种地,越走越艰难,越走越落魄……父亲的内心是失意的,他对人生很失望,他拧不过命运的大腿,所以,过早看破名利得失,一切都无所谓,在他眼里多拾一撮箕粪、多拔一背箩草算个什么呢?他不屑于做这些事、懒得做这些事。当我饱经了岁月的风霜,遍尝了失意的苦涩,从信心百倍变得心灰意冷,对什么都无所谓时,我理解了父亲的颓废和懒惰。
大凡世间男女,既然结了婚,谁不想琴瑟和谐,做神仙眷属呢。但是,美满婚姻是两个人努力的结果,单靠丈夫或单靠妻子都不可能有好结果。很长一段时间,我都片面的认为:父亲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夫妻关系和谐不和谐,子女教育得好不好,家庭日子过得红火不红火,父亲要负全部责任。所以,我把父母吵架打仗全部归罪在父亲头上。后来,我结婚了,婚姻生活中也常有冲突,我才理解父亲也还容易。在家庭中,父亲当然要负主要责任,那么,母亲呢?母亲也是个有性格的人:刚硬,宁折不弯。父亲个性强,母亲个性更强,两个性格强的人生活在一起,必然会发生碰撞,所以,突破不断。父为乾,母为坤,乾性刚,坤性柔,柔才能克刚,假如母亲性格弱一点,忍让一点,还会给彼此造成伤害,进而给子女造成伤害吗?
父亲的一生:平凡、坎坷、不得志。性格即命运,抛开他所处的时代不说,许多挫折和失败都可以在他的性格上找到答案。他一生嗜酒如命,可能是胸中垒块太多,需要用去消解。尤其到了晚年,一日三餐不离酒,连饭都很少吃,他的早逝和他的嗜酒不无关系。
有人说父亲是儿子的模子,我却把父亲当作一面镜子,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染上父亲那样的缺点和毛病,成为父亲这样的人。正如法国作家小仲马把他的父亲大仲马当作“一盏悬崖边的灯”,从而使他避免了父亲那些劣习在自己身上再现一样。
父亲:请原凉,我没有成为您;请解理,我不能成为您;请欣慰,我活成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