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次青春飞扬的壮行。一群二十岁出头的青年,怀着急迫的心情,在大雪封路的寒冬,爬冰卧雪、翻山越岭,徒步一百八十多里,从树舍火车站走到威宁县城,从早晨六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连续走了十七个小时。虽然算不上了不起的奇迹,但至少对我来说是一生都感到自豪的壮行。
那是一九八四年冬天,云贵高原发生了一次百年难遇的冻雨雪灾。积雪达一米多厚,许多公路中断了行车。在铁道兵部队服役了三年的我们,终于盼来了第一次探亲的机会,列车载着我们日夜兼程的从北向南一路狂奔。
黎明时分,列车到了水城车站,我拿好行李到车门一看,只见站台上白花花的,结了厚厚的冰层。向站台上的值班人员打听,得到的信息是从水城到威宁的长途客车己经停运了。这该死的天气,每年到冬天,都要下冻雨,梅花山的公路冻成了一条冰河,汽车爬不上去,很多在水城转车回威宁、昭通的旅客,只好滞留在途中有家难回。列车员建议我们到宣威去碰碰运气,从宣威到威宁的公路稍平缓,也许长途客车还没有停运。大家听从了列车员的建议,决定到宣威火车站再下车,也许真的能碰上好运气。
列车在一个小站停下了,看到同行的战友纷纷下车,我和刘家相也急急忙忙跟着下了车。怎么搞的,这里好象不是宣威车站。我抬头一看站牌,糟了,怎么是树舍车站——我们下错车了。可是晚了,61次列车把我们扔在站台上,又重新喘着粗气开走了。没有办法,只好等下一班列车到宣威了。有人发表了不同意见:要等你等吧,我们不等了。是啊,离家三年了,归心似箭,谁愿意等呢。向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听:从树舍到威宁有多远?回答说:大概有四十里。哈哈,四十里?那不是小意思吗?干脆步行,走到威宁县城去,心急的人己经迈开步子上路了。
小小的树舍车站上,一下子从列车上下来许多人,都身穿一色的军大衣,个个英俊,青春飞扬,年龄都在二十岁左右,我数了数人数,共有三十六人,足足一个排的兵力,都是同一年入伍,又同一次回家探亲的战友。下了火车我们才看清楚,这场雪下得真大,可以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来形容了,许多树梢被积雪压弯了腰,压断了枝条,几厘米粗的电线被冻雨冻得胳膊般粗,路面上厚厚一层冰,脚踩在冰面上“咔咔”作响,冻结实的路段,光滑得像浇了一层油。我穿着崭新的皮鞋,刚在路上走了两步,就被摔了一个屁股蹲。一个老乡正好从家里出来,看到我脚上穿的皮鞋,就关心的说:小伙子,冻雨天走路穿皮鞋怎么得行,要在皮鞋上绑上草绳或套上草鞋才能走稳。我趁机给他买了一双草鞋套的脚上,走两步试试,果然把稳了许多。
我们的行李真够多够沉的。第一次探亲每个人都买了大包小包的礼物回来,我背着一个大背包,肩上挎着收录机,手里提着一个装着饼干和糖果的网兜,加起来可能有六十斤,没走多远我就感到了沉重。更要命的是我们都不认识路,怎么走?天不绝无路之人,我们幸运的遇上了两个贩卖小猪的老乡,他们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山路,我们可以和他们作伴同行。
刚走出这个叫树舍的小村子,就开始登山了,山路难行,一步一滑,爬不了几步就小腿打颤张嘴喘粗气了。但是,往前多走一步就离家近了一步,大家的心情都很亢奋,争先恐后往上爬,大约一个小时就爬到了山梁,找地方坐下来休息,喘一口气。
开始下山了,下山的路面更滑,就像走在玻璃上,虽然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还是免不了摔跤。只听“嗳哟”一声,后面摔倒一个,额头碰在坚硬的冰渣上、浸出了血迹了。我扭头向后看去,脚下打滑、一屁股坐在地上滑了好几米,急忙抓住路边的荆棘才停下来,收录机也摔出去了,还是韩庆春手急眼快,一把抓住带子,才没有掉下山去,就这样一路摔跤、连滚带爬下到山脚。
刚下得山来,抬头往前看去,一座更高的山又挡在前面。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发愁是没有用的,路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走。我一咬牙就跟上领路的两个老乡。这是什么路呀,根本不能说有路,连羊肠小路都算不上,沟沟洼洼,坎坎坷坷、有的地方是被水冲得光光的石头,踩不稳就会滑倒,有的地方太陡、要前面的人拉住才能爬上去。往前走艰难,往后退更难,只能义无反顾往前走了……总算翻过这座高山了,我长长的吁了口气,回头往后看,跟上来的只有五六个人,大部分人还在半山腰,像马蚁上树一样缓慢爬行……
时近中午,我们下到了山的半腰,气温升高了,冰雪开始溶化,路面上湿湿的,粘土不时把鞋子拔脱。洼地上住着几户人家,门口站着几个小孩,新奇的看着我们这些“冰山上的来客”,几条狗追在我们后面“汪汪”乱叫,空气中弥漫着我们熟悉的山村气息,顿感亲切,脚步也轻松了,话也多起来了,彼此感叹着沿途的艰辛,设想着同家人见面的场面。
从早上六点下火车,一直走到现在都没有吃东西,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从包里拿出一块面包开始充饥,可是口干舌渴的,刚吃了两口面包就被噎住了,更奇怪的是不吃倒好,两口面包刚下肚,肚子就痛起来了。不吃了,赶路吧,我背起背包站了起来,怎么回事,好像比早上重了许多,背包带一个劲的往肉里扣,肚子还在隐隐作痛,此时,我真后悔早上糊里糊涂就跟着别人在树舍下了车。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犯错误就要受罚惩,这一路的艰苦就是对我的惩罚。体力己经透支了,头上冒着冷汗,威宁到底还有多远,不是说才四十里吗,我们己经走了九十多里了,怎么还不见踪影。我在心里懊恼着,一下来了牛脾气:不管威宁有多远,今天就是爬,我也要爬到目的地。我紧一紧肩上的背带,大步向前走去……
终于我们走出了这座高山,来到一个小村庄,脚下的羊肠小道渐渐变宽变平了。两个领着我们走了半天路的老乡,和我们道了别,到熟人家里歇脚去了。我们三十六人的队伍,彼此拉开了距离,三两成群的走着,我看了看手表,己经下午四点了,从早上到现在,我们走了十个小时了,大家又饥又困,实在走不动了。
后面的人陆陆续续赶上来了,一个个疲惫不堪。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到村里联系,看有没有交通工具帮我们把行李运出去。路边的一户老乡帮忙联系了两辆小马车,谈好价钱之后,村民答应帮我们把行李运到通公路的地方。在村边嗅到村民家里烤土豆的香味,我们一个个都忍不住流口水,又央求村民煮了两锅土豆给我们填肚皮。背上的重负卸下来装在了马车上,水喝足了,肚子也填了半饱,体力也灰复了。走在路上,我一身轻松、心情大好,我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山野被白雪覆盖着,就像白玉雕成的世界,山上的树挂千姿百态、奇形怪状,有的像翩翩起舞的仙女,有的像身背宝剑的武士,有的像玉免,有的像羊羔……仿佛人间仙境,又像海市辰楼。无限风光在险峰,没有这一路的长途跋涉,怎么能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色!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走到了金钟镇,镇上有招持所可以歇息,有公路通威宁县城,运气好的话,可以达乘到去县城的货车。尽管离威宁县城不到三十里了,大多数人都决定在金钟镇住一晚,明早再去威宁县城,我因为舅舅和姨妈家都在威宁县城,就同另外两名战友相约,继续走,今晚务必走到威宁去。我们的运气还不错,走了近一半路程时,一辆运盐的货车把我们捎到了威宁,但也不走运,威宁全城停电,黑漆一片,去大姨家是不可能了,因为东西南北我都分不清。只好在车站边找了一家旅店住下,饥肠辘辘的在街上转一圈,饭馆全打烊了,只好旅店回旅店,点亮蜡烛,三个人就着开水吃了一袋饼干——终身难忘的“烛光晚餐”。
在我漫长而曲折的人生路上,曾遇到过许多坎坷和困难。每当我想到自己曾经靠着一双脚爬冰卧雪、翻山越岭,一天走了一百八十多里的壮举,就会信心百倍,精神为之一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