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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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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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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军行

在我的大半生中,有灰暗的日子,有闪亮的日子,最让我怀念的是三年的军旅生活。那是一段比金子还要闪光的日子,我的一切好的品质:自律、吃苦、上进,包括讲卫生仪表,都是在部队养成的好习惯。在部队我从一个青涩的农家娃,成长为一个健壮的男子汉,锻造为一个合格的战士。如果人生是一座大厦,那么三年的军旅,就是为建造人生大厦奠基夯土。如果人生是一幅画作,那么三年的军旅,在我的人生画布上打上明亮的底色,我今后的日子才不至于灰暗失去色彩。

1、十八岁,迷茫躁动的心

“十八岁。向上是天堂,向下是地狱;向前是春暖花开,向后是海阔天空;向左是倒影,向右是年华。在十八岁的人生岔路口,迈出的每一步,落实了便是平坦大道,落空了便是悬崖峭壁……”这段话说得多么华丽、多么诗意呀。然而,我的十八岁,远没有这样富丽堂皇,有的只是苦闷、迷茫和彷徨……

公元一九八零年,在云贵高原深处的一个小坝子里,一个平凡得浑身没有半丝光亮的傻小子,己经十八岁了,这个资质愚鲁的傻小子就是我。我生长在一个清贫的家庭,除了劳动吃苦,一无所长。幸而我的奶奶经常痛说家史,让我知道了我的先辈的不平凡,由此我的心里也产生了不平凡的想法。

人是时代和环境的产物,每个人都被打上时代的烙印。我生活在一个不幸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幸运的时代。说不幸是因为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官方说的三年自然灾害表面上己经结束了,但是积重难返,就像一个病人一样,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粮食的贫乏,物品的短缺,依然让人们面带饥色,整天为了一日三餐而发愁,经常为了半升米而折腰。

后来,虽然条件有所好转,但是人民公社、生产队多养懒汉,干多干少一个样,多劳少劳无差别,愚蠢的政策把农民束缚到土地上的同时,也束缚了农民的手脚。几分自留地种点蔬菜,养几只母鸡生几个蛋,拿到乡场去换点零花钱,也要被当成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一年的粮食不够半年吃,只好“瓜菜代”,吃得人脸黄饥瘦两眼发绿光,碗里没有半点油星子,口里淡出鸟来儿了,见了一只老鼠也想抓来烧吃了。

不仅物质高度匮乏,而且精神也极度平乏,除了八个样板戏,几乎看不到其它戏剧电影,人们的精神极度“贫血”。读书没有用了,城里的知识青年都下放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在繁重的劳动中改造着思想,改变了命运。说幸运是在我们混进高中的那一年,国家灰复高考,给了我们这些山沟里的穷孩子一线希望,可以通过读书学习,通过参加高考改变自己的命运,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做一个每月领工资的“公家人”了。可惜好政策来晚了,我们己经虚度了许多时光,我们上小学初中的时候,学校经常停课让学生去支援农业生产劳动,到学期末了课本还没有上完,尤其是我们坐在教室耳朵在听老师讲课,心里却在想着放学后在哪面坡上去割草拾粪,我们的心思根本不放在学习上,因为大人们考核孩子的指标是你今天割多少草、拾了几框粪,而不是你这次考试得了多少分,你考一百分,不如养只老母鸡生两个鸡蛋让父母亲高兴。在小学和初中阶段的基础没有打牢,到了高中再努力也晚了,最终我落得个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结果。

那年六月,我参加了高考,尽管我的水平不高,但是填志愿的时候,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填报了北京大学,结果可想而知,当然是名落孙山了。我只好垂着头、丧着气,回到家里,把复习资料收拣好,和父母兄弟一起,起早探黑的下地劳作,好在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了,只要肯下力,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人不糊弄地皮,地不糊弄肚皮”。只要一家人勤做苦劳,春天播种下种子,到了秋天就会收获金灿灿的包谷和黄橙橙的稻子,其实播种下的岂仅是种子,而是家家户户的希望:吃饱肚子不饿饭。

鲤鱼跳不过龙门去,成不了龙,只好成一条虫。高考落榜的我接过父亲手中的人力车,我把拉绳往肩膀上一挂,就成了一个壮劳力,跟上一帮红脸赤膊的汉子到了公路建设工地,我把工地当作自己的“炼狱”,只管低头拉车,从不抬头说话。几个月下来,肩上脱了几层皮,手上长了几层茧,我在高强度的劳动中发泄着心里的苦闷,我恨不得一脚把横挡在前面的大山踢出一个豁口,走出大山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去寻求另一种生活。

我用强劳动来磨练自己,惩罚自己,身体疼痛着,一颗年轻的心却一刻也不安静,累了我像一条死蛇一样找个树荫就躺下了,但心里苦闷得睡不着,我就爬上那棵老柿树去四面张望,东面是山、西面是山、南面北面还是山。晴天,蓝天像一个盖子罩在山头上,雨天,四周的山顶上白云压顶,雾气撩绕,总是浮云遮望眼。越是看不见,我越想知道山的后面是什么?山外的世界像迷一样吸引着我,看着对面那条从山的哑口处开凿出来的公路长蛇一样盘山而下,从贵州威宁通到云南昭通,公路上的汽车像蚂蚁一样来往穿梭着,我的心里升起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冲动:有朝一日一定要翻过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闯一闯。

我的心在躁动着,在寻找机会……

  2、成熟的秋天,丰收的年景

天不绝无路之人,高考“落榜”不久,秋季征兵开始了,没有通过高考走出家乡去,我想通过当兵这条路到部队去,这是农村孩子改变命运的第二条出路,有许多人正是通过这条路走出了家乡,从而改变了命运的,他们给了我榜样的力量。这是命运给我的另一次机会,千万要抓住。我报名应征了,幸好通过体检、政审,我身体健康,家庭历史清白,政审合格,最终我收到了入伍通知书。

公元一九八0年,真是一个好年景啊!家乡头一年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各家各户,种什么,如何种?自己说了算,农民真正成了土地的主人,想在地里使多大力,就使多大力,想施多少肥就施多少肥,真正是精耕细做。

天还未亮,人们就起床下地,翻土施肥,除草平田。晚上月亮升起来了,又乘着月色,担水浇菜,理烟分级。夏天的午后,大太阳的也不休息,在平展展的稻田里喷药除草,听着那绿油油的秧苗在微风吹拂中向上生长的拔节声,如闻天籁之音。站在齐刷刷的苞谷地边上,看着一株株杆粗叶肥的苞谷苗,一场透雨之后,又比昨天长高了两寸,心里就像三伏天从地回家里,喝了一碗冰凉的绿豆汤一样舒坦……地耕了,种下了,田翻了,秧插了,菜园也拾掇了,闲下的日子,剩余的精力,就动脑筋做点小生意,或者把家传的手艺使出来,铁匠家就打几把锄头铁镐,到街子上去换点零花钱,木匠家就做一张婚床、两个厨柜摆在自家场院里,有娶媳妇嫁姑娘的,就会来家买走……这是现在的政策允许的,刚刚结束的“三干会”上,乡里的马书记传达上头的政策,还动员干部带头致富,发展副业,搞活经济。现在,己经不像前几年了,农民养几只老母鸡生几个蛋,拿到集市上卖钱换点油盐,也要被当作投机倒把打击,让市场管理员追得满山跑,抓住就没收,还要办学习班。现在好了,自家喂养的牛羊和猪鸡可以赶上市场自由买卖,也可以从城里的大商店贩来日杂百货到乡场上出售,一场街子下来,一家人一个星期的日常开支就有了。只要把农民的手脚放开,不愁家里的日子过不好。

我入伍的时候,正是金色的秋天,收获的季节到了,喜悦的日子来了。站在水果梁子朝四下眺望,河谷中那金黄色的一片,是成熟的稻子,一阵风吹过来,稻浪滚滚,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山梁上是一望无际的苞谷,那一棵一棵壮实的苞谷杆上,生着粗长的苞米,好多苞谷杆上都生长两个苞米,就像一个健康结实的少妇怀了双胞胎,有的苞米长得太大,己经裸露在的皮外面,好似一个发育太快的孩子,妈妈新做的裤子显得短了,露出了白白的小腿肚。河对岸的阳坡上种了一整坡黄豆,经霜后的豆叶就像金币长在豆枝上,而那藏在枝叶间的豆荚,一串一串地拥挤在一起,一个豆荚结出三、四棵黄豆,浑圆饱绽,有的己经在阳光的照耀下裂开嘴吧。半坡上的果园,就是名扬云贵两省的稻田坝大黄犁,肉嫩、水多、味甜,一个个像黄色的小灯笼挂在枝头,将树枝弯弯地压下来,有的树枝不堪重负垂到了地上。

秋天是成熟的季节,似乎连空气都熟透了,山梁上、河坝里到处弥漫着花香果香。动手早的人家,己开始掰苞谷了,再过个把星期,稻谷就可以开廉收割了。庄稼丰收了,再也不会饿肚子了,想到那装得满缸满屯的玉米、稻米,庄稼人的心就像蜂蜜罐里浸过那样滋润,连做梦也会笑醒来。

在这个成熟的季节,丰收的季节,充满希望的季节里,我胸前戴着大红花,在家人的簇拥下,从田埂上走过,秋风送爽,稻浪翻金,我从自家责任田里摘了几枚稻穗装到口袋里,充满深情地凝视了一眼脚下这块浸透着我多少汗水、带给我多少快乐和忧伤的土地,迈着坚定的步伐向着山外那个向往已久的世界走去。

我的人生之船起航了,我将离别亲人,走进军营,走向未知的未来……

3、告别家乡,生命启航

在热切的期盼、焦急的等待中,终于要离别家乡了。一个秋阳高照的下午,父亲和二弟送我到高坎子的区武装部。其他乡的新兵己经到了,我在一堆青年中认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我的初、高中同学张帮国、王开定和姜明才,也见到了久闻其名、未见其面的王文军。

在区政府的招待所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武装部包了一辆长途客车,把我们送到威宁县城。从区政府所在地高坎子到威宁县城大约有180公里,要翻越高高的麻窝山,汽车在碎石砂子铺就的盘山公路上颠簸前行,我和王文军坐在一起,为打发时光,我俩拉起了家常。

……

“我真羡慕你呀,能去石门坎中学读书。”我心里升起羡慕之情。

“幸好你没有去,去了就后悔了。”王文军回想起在石门坎中学读书那几年受的苦,反而觉得我没去石门坎中学读书是一种幸运。

石门坎中学原来是英国人柏格理创办的教会学校,在西南地区很有名气,这所学校出了很多人才,被誉为“苗族文化的复兴圣地”、“西南苗族最高文化区”。但是,自从英国传教士走后,办学理念变了,教学质量也下降了,现在己沦落成为一所普通的农村中学,不复当年的盛名了。但他的办学传统现在还保留了一部分,比起后来新办的乡镇中学,教学质量还是要高出许多,对一些想学习知识的青年人还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却没有运气到石门坎去读高中。前几年,我们乡里没有办中学,乡里的学生只能去石门坎或县城的学校读高中,到我读中学的时候,我们乡里先后办起了初中和高中,我的初中、高中都是本乡的中学就读的。

“如果去石门坎读高中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还会分在一个班读书呢。”

“你没去石门坎读书,太幸运了,我反到羡慕你,你去了真会后悔了。你不知道那里的条件有多差,那里是老凉山,比不得我们坝子里,冬天冷死人,经常下冻雨,路上冻得硬棒棒的,像浇了一层油,站都站不稳,走在路上,一会儿摔一个抑把叉,一会儿摔一个大马爬。教室和宿舍没有烧火,冷得受不了,手脚都起了冻疮,又痒又疼。学校建在半山坡上的一块平地上,吃水要到下面的深沟里去挑,其它季节还好一点,冬天就太困难了,陡峭的山路上空手走路都站不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担了半担水气喘嘘嘘的爬到半坡,脚下一滑,水打泼了,水桶顺着山坡‘咕噜咕噜’地一直滚到山脚。”

我没有去过石门坎,有些不相信的问:“条件有这么艰苦吗?”

王文军接着说:“我们虽然是住校,但吃的粮食都是从家里背到学校去的,从我家到石门坎学校有六、七十里山路。我们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星期六下午回来,住上一晚上,星期天下午,又背上一个星期的粮食沿着崎岖的山路返回学校,运气好的时候,还能达乘一段拉煤的汽车,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只好凭自己的双脚,紧赶漫跑赶到学校去,不管人再累、脚再痛,都要在天黑之前赶到学校,沿途山高林密,人烟稀少,村庄大都掩蔽在松树林里。天黑之后,白天隐藏在森林中的野狼就会出来觅食,眼里闪着绿光的狼跟在你的身后走动,让人害怕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只好大着胆子一路狂奔。在石门坎念高中的三年,虽然学了不少知识,但苦头也吃了不少。说实话我觉得到你们出水中学读书,比去石门坎读书好多了。离家又近,路也好走,气候条件也好。”

“我从小学念到高中,都在一个学校,没有换过地方,老在一个学校读书,感到好没劲的,很向往到离家远一点的学校读书。”我把外面想像的非常有趣,非常美好。

“我没离开家的时候,也和你想的一样,想到离家远一点的地方读书,首先想去的就是石门坎中学,听别人讲这是我们县最好的中学,等到了那里一看,环境条件太差了,但己经选择了,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

汔车沿着盘山公路盘旋而上,快到山顶了。过了前面那个哑口,就看不见家乡了。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家乡秋色正浓,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山梁上、河坝里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几道不高的山梁把大片大片的稻田和村庄收藏在它的皱折里,几点翠绿点缀在金黄的底色上,金黄的是连绵不断的苞谷和稻子,翠绿的是梨园、苹果园。

我极目远望,但见水果梁子上那棵高大苍桑的老槐树依稀可见,正对着老槐树看过去,对面缓坡上那个绿树掩映的村庄里,就是我的家了。人就是这样奇怪,在家乡的时候看到她哪儿也不顺眼,临别之际,又依依不舍,觉得她的一草一木原来是那么可爱。

说起我们的家乡——稻田坝,那可是闻名云贵两省的好地方,它座落在乌蒙山深处,距离贵州省威宁县城180多公里,离云南省昭通市才20公里,稻田坝四围高山,中间低下去成了坝子,土地肥沃,物产丰富,前河、中河、后河、三条河穿坝子而过,在下甸子汇合后到玉龙注入牛栏江。明清时期稻田坝是威宁县稻谷主要供应地,因多稻田,故名稻田坝。稻田坝属高原盆地,我们当地人俗称为坝子。这可是一块风水宝地,昭通人和威宁人在一起说到好地方,都会异口同声的竖起大姆指称赞:“昭通有个黑石洼,威宁有个稻田坝”。但就是这样的风水宝地也有背时倒运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光彩照人的少妇,沦落成一个逢头垢面的黄脸婆了,它的乳汁己经喂不饱祖祖辈辈在它的土地上刨食的子民,人们辛辛苦苦一年打下的粮食还不够半年吃,只好到山上的人家借粮“打饥荒”。她的山川不再秀美,她四周山项上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她那下雨天粘粘乎乎的泥巴让人讨厌。为了吃饱肚子,很多人离开了这块热土,外出谋生去了。在这块土地上,我没有看到希望,高考“落榜”,堵死了上大学走出去这条路了,幸好还有当兵这条路,上帝是公平的,他关上了高考上大学这条路,又为我们打开了当兵到部队这扇窗。

今天,我们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出大山的怀抱,走到更广阔的大世界去。在临别之际,蓦然回望家乡的山川景物,却突然发现她原来并不难看,她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熟悉可爱。她是当得起“威宁有个稻田坝”这句称赞的。临别依依,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像雾气一样飘浮在我的心底。此刻我明白了,无论我一辈子走多远,都走不出家乡的梦境,树高千尺,根依然扎在家乡的土地里。一方山水养一方人,我的骨骼里含有家乡泥土里的钙质,我的血液里流淌着三条河里沉淀的盐份,我是她陶窑里烧制的一件陶品,出炉的时候就打上了“稻田坝制”的标识,我是她生养的孩子,当我在外受到打击,心里委屈的时候,我先想到的是她慈母般温暖的怀抱。我在心里默默向她道别:别了我的家乡,别了我的母亲,别了,我一辈子都魂牵梦绕的胞衣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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