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蔡德林的头像

蔡德林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5/30
分享

人在七都

而今我蜗居的地方,是一个位于苏州与湖州交界的七都小镇。起初对七都之名,也没太在意,但不久听说还有个八都,后来徒步时又走到了一个叫四都的村,就很好奇:怎么这么多都?到处打听查找地名的来历,也没个准确的说法。询之当地人,有的说这都是过去的军营,有的说是一种行政建制,县以下是乡,乡以下是都,并以数字名之。后来看到一篇文章说这种地名出自王安石变法时的改革。据说过去吴江有29个都,而今只保留了三个,算是留存了一点历史的记忆。

这些年我在中国所有的省市都有徒步的经历,还在欧洲、台湾、香港去驴行过。以我个人的感觉,七都这地方,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一种馥郁浓稠的人情美,而且这种美,其它地域难以企及。熟识的人当然友好,我指的是当地居民对于陌生人的善意与情怀,这简直让人惊叹。我在一些村庄徒步的时候,总会碰到一些老人,他们总是微笑着和我打招呼,很遗憾我听不懂他们那媚好的吴音,但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们的热情与礼节。我曾经几次以问路之名,走进村民家里去小坐访谈,每次都是进门一杯熏豆茶,热情真诚得让人温暖而感动;曾经遇到一个在自家屋顶摘枇杷的小帅哥,和我们搭讪几句,居然送给我几串枇杷,美不自美,因人而彰,我一直觉得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的最鲜甜可口的枇杷;有一次我们站在公路边的一块站牌下,对面一个中年男人一直在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我们没有在意,那人终于跑过来告诉我们,这里不是等车的地方,你们应该到另一个地方去。虽然我们不是在等车,但他的这个举动,让我们突然觉得天都蓝了几分,湖风也和柔不少。

七都的桩桥东路是我常常经过的地方。我走过这条窄窄的古街时,很多次都要想起童安格的“走过忠孝东路”那首歌,可能是都有“东路”这两个字,也可能是因为七都的人情美与台北的人情美有得一比。街道上铺的还是青石板,两边的房屋古旧而结实,有一栋还是著名社会学家孙本文的故居。还有一栋房子,也不知道有几百年了,有人告诉我,说很久以前,湖上的强盗来放火烧房子,都没能烧着,连木门都烧不燃。古宅的隔壁,是一个叫梁杏林的老理发师傅的家,他的手艺非常好。他每次给我剪发,都剪得有点不同,然后要我自己看有什么不同,他把手艺玩成了一门艺术,在他的工作里陶然忘机,时至今日理发还只收十元钱,问梁师傅为什么不涨价,他笑笑说,钱够用了。每次去他那里剪发,都要等。不过那些等待的人,大都是街坊邻居,他们在那里喝茶聊天,俨然把理发店当了茶馆。梁师傅还会一种很特殊的服务,用刀角在两个眼角处轻轻地揉弄,我这双长期看电脑看手机的眼睛每次经他这么一弄,就舒服很多。问他在哪里学的这一手,他说是自己研发的,还没见别人这么干过。

七都的太湖边,有很多渔民在养大闸蟹。这些年,渔民们靠着太湖的慷慨馈赠,大都修了别墅,买了豪车。有个叫沈法荣的渔民,瘦瘦小小的,满脸笑容。我和他的熟识,真是一种美好的回忆。那天我们从湖州徒步回来,他正在湖边晒白虾。太湖有著名的三白:白虾,白鱼,银鱼。我有点好奇,问他白虾为什么要晒,而不养着?他说白虾起水就不能养了。我问怎么卖呢?他说四十元一斤。我动员老婆买一点,老婆正在犹豫,沈法荣说,你们先拿一点去尝尝,好吃再来买。他伸手抓起一大把,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我们愣在那儿,他以为我们嫌少,又抓起一把。回去后,我们觉得应该礼尚往来,给他送去一盒茶叶。这下可就不得了了,他三天两头打来电话,说刚从湖里回来,要我们去拿鱼。我们不好意思去,他就送到我们暂居的南泊湾来。有一天我们在外面徒步,他又打来电话,说在我们楼下。我说哎呀,我在东山徒步呢。他说那我拿回去给你们养着,记得晚上来拿啊。

我简直被七都这地方的人搞懵了。他们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我试图想找出个中缘由。我问一些当地人,他们也说,以七都为中心,东到横扇,西到织里,这一带的人是特别淳朴厚道,谦和有礼。但这只是一种事实描述,我想一种地域文化与习俗的形成,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无力探究。我只能猜想,可能是这个地方距离都市相对偏远,保留了一些古风吧。风行日久,就相沿成习,沉淀为俗,一直传承下来。这地方男女结婚的时候,接亲的豪车上居然还拖着几根竹子或者甘蔗或者芝麻,预示着生活节节高与日子甜美。立夏的时候,还有小孩子胸前挂着鹅蛋。家里办喜事,妇女的头上还扎着鲜红的花朵。这在其他地方,已经是很难见到的景观了。方言和习俗都保存完好,古道热肠就应该还在。所以说,所谓古风犹存,可能不仅仅指风俗,还应包含世道人心,包含人的品格、性情等内在的东西。也许,七都民间的笑影欢颜里,就隐现着我们民族古老的美德与良善。

这种美德,应该还包含了勤劳与节俭。七都人很重视造房子,在我眼里,他们个个都是高晓声笔下造屋的李顺大,只不过与时俱进,房子造得宏伟壮观许多了。七都村民的房子,都称得上是别墅,他们把徽派建筑与欧式建筑合二为一,看上去美轮美奂;前庭后院则种满了佳木异卉,有的还在院子里用太湖石造了假山,修了亭子,甚至还有小桥流水,深得江南园林的真趣。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在这些豪宅里出入的,大都是些普通的农民,你时不时就会看到,一个老太太跳着一筐土豆走进了豪宅,一个老大爷扛着锄头走进了别墅。难以想象住着这种房子的老人们,仍然还在田野里精耕细作。他们干着粗重的体力活,但脸上很难看到愁苦、木讷的表情,他们的皱纹也是舒展的,仿佛含着笑意。很多时候,我还看到有妇女在溇港里洗衣服,其实他们家里都有高档的洗衣机,洗一些农作时候穿的衣服,他们还是习惯在沟渠里。虽然费时费力,但总能节约一点电费水费。他们家家户户都在户外用木柴烧开水,也是为了节约煤气吧。这里应该是中国最富裕的农村,同时也是最勤劳最节俭的农村。这个地方自古富庶,除了太湖的水利之便,应该还要归功于这块水土上生民普遍的勤俭。

七都人不喜外出,年轻的学子们完成学业,留在外地的很少,往往都会回到自己的家乡来。也因此,七都的乡村,比当下中国的很多乡村都要有人气,有更多的人间烟火。依然是古柳斜阳,炊烟袅袅,鸡犬成群;依然是桑叶田田,禾麦欣欣,稼穑繁忙;依然是塘港纵横,渔歌互答,收获满仓。很多人感叹现今农村凋敝,诗意不存,乡愁没了寄托,七都应该没有这种忧患。我在七都的阡陌间、村巷里徒步,触目皆是童年的记忆。当然故乡留人,也需要有一点底气与现实的条件,小小的七都就有好几个上市公司,年轻人在家门口就能够找到工作,不需要背井离乡,到处漂泊。

与同里、周庄等比起来,七都算不得古镇,因为镇上的古建筑并不太多,也不集中。但七都的古桥多,算是一大特色。那些古桥,大都是石拱桥,古色古香,精巧坚固,可以入诗入画。本来桥梁就是诗人画家们的爱物,圆的桥洞,方的石砖,弧形的脊背,桥本身就是美的;又与流水小舟相联系,与芦苇垂柳相联系,与晓风残月相联系,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相联系。所以每见到一座古桥,我就忍不住心软情依,背倚手抚,流连不去。有一座天到桥,名气很大,因为是南宋皇帝来过的,但我对皇帝不感兴趣,加上这桥又在亨通公司的院子里,进不去,我只是远远地瞄了一眼。七都最古老的桥叫东庙桥,南宋时期建的,听说也是吴江最古老的桥。还有一座广福桥,一座洪恩桥,而今都掩映在荒烟蔓草中,人迹罕至;更有一座双塔桥,两桥相接,东边还有做寺庙,相映成趣,听说杜十娘的电影还在这里取过景的。可惜的是双塔已毁于文革,近年又在太湖边的湿地公园修了双塔,每到黄昏,灯火通明,成为了七都的标志性建筑,我疑心这应该也是对双塔桥的一种呼应。这些桥我都一一寻了去,在桥上低回徘徊,遥想当年的风情与繁华。可以说,七都的每个村庄都有古桥,很多古桥旁边建了新桥,古桥就废置在一旁,也没立个碑,没个说明,有的是清朝的,有的是民国的。我不禁感叹,这要是在外地,每座桥可都是宝贝,但七都的古桥太多,阵容太豪华,就像欧洲的一些足球队,大牌太多,竟至于有些球星也不能首发。但我觉得,七都不妨以桥为主题,好好做一做桥的文章,好好讲一讲桥的故事,以桥为景点,串联起一条桥文化之旅。桥固然靓丽,桥与桥之间,那些乡村的风物人情,也都是极美的景致,大为可观。旅人远来,按照路边的指引,走村串巷,一路寻去,沿途皆是鲜活的、原生态的江南地域文化标本,该是何等受用。

与一些著名的古村落相比,七都的村落好像名气也不大,但我更喜欢这些未经开发的村庄。在这个浮躁而虚妄的时代,似乎很多人、很多地方都得了发财焦虑症,很多景点,很多村庄都被圈了起来,然后广而告之,收取门票,赚取利润。但这么一圈,就极像是圈养,失去了原味与野趣。游客纷至沓来,也无暇与风景与古迹对坐交流,难有心灵的共振。在七都,有两个村庄勾起我特别的兴味。一个是开弦弓村,这当然是因了费孝通的是在这个村做的田野调查。记得我在老家报社工作的时候,一个在武大作家班读书的朋友送我一本《乡土中国》,薄薄的一本,但那时候我痴迷于文学,读得有点隔;后来人到中年,我南下深圳,想起这本书,又在网上买来一本,不知道怎么变得很厚了,未及读完,我又离开深圳去西藏青海徒步,只带了简单的行装,把所有书籍都送人了,未曾想我现在居然就走进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我去开弦弓,只是简单看了看费孝通纪念馆,就一头扎进了村里那些寻常的巷陌。我和村里一个农民攀谈,他很奇怪我在村子里看什么,说村子里什么都没有啊。我笑笑说,你就是我要看的风景呢。的确,我就是想去看看村人的表情,看看陌上的桑叶,看看港汊里的游鱼,并与我记忆中的《乡土中国》对比阅读,两相参看。

七都还有一个村庄叫陆家港。这个村其实离我居住的地方很近,走过望湖村,就到了陆家港。我曾经在很多个黄昏,徒步经过了那个村子,但我当时不知道这个村子与陆龟蒙的关联。陆龟蒙这个人,而今已经不为大众所熟悉,但凡是有点文学修养的,应该都知道唐诗里有一名句:“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这诗的作者就是陆龟蒙,而陆龟蒙就在这个村庄住过很长时间,写下了很多诗篇。这个陆龟蒙,当年可是极受人推崇的,姜夔填词就说过“太湖南岸,拟共天随住”,天随子就是陆龟蒙的别号,姜夔因为仰慕,说打算跟他一起住在太湖南岸。其实姜夔的时代,陆龟蒙早已作古,姜夔只能是与他的诗魂相伴了。后来我偶然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了陆龟蒙与陆家港的关系,就兴冲冲跑过去,在村子里转悠了大半天。不过我没有找到陆龟蒙的遗迹,有几幢老屋,很古旧的样子,已经无人居住。村里的人也大都不姓陆,以陆姓名之,也是因为陆龟蒙。遗憾的是,我和一些居民谈起陆龟蒙,他们大都不知道此人。感慨之下,我还做了一首打油的:“陆家港里访遗踪,古宅颓然卧春风。今日爱才非昔日,无人知识陆龟蒙。”

古老的七都,有一处很时尚的营地,那就是格林乡村公园,是太湖迷笛音乐节所在地。我曾经以我后半生的一天,闯入了一大群时尚朋克们的前半生营地,总感觉自己像一个偷渡客,隐秘地潜入了年轻人的领地。诗人说,如果不是你亲手点燃的,那就不能叫火焰;我的感受是,如果你不亲临太湖迷笛音乐节,你就不会受到如此强烈的感染。这里是这个时代最时尚、最先锋、最另类的青春集结,他们把头发染成红色绿色,做成鸡冠状马尾状,他们在青春的四肢上绘满图案,男孩穿着裙子、女孩穿着三点式在人群招摇;他们在湖边,在草地,在树林里,弹起吉他,嘶吼着摇滚,咏唱着民谣,他们甩动长头发,高举“我爱你”的手势,疯狂地蹦着跳着,跟着重金属的喧嚣,仿佛在宣泄生命里最原始的渴望。他们以星空为被,以草地为床,在后半夜点燃热情的篝火,引爆自由的狂欢。在江南,在七都,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第一次见识到这种青春的恣意妄为,也被感染,心中仿佛有一股澎湃的浩然之气在涌动。总觉得迷笛选址在此,别有深意,那是不羁的现代精神与沉酣的古老文明的冲撞与对接,是诗性与原始的缠绵交欢,是一种全新的心灵传奇,是一代人在冒险追寻自己的精神原乡。

人在七都,忽忽两载矣。有一次吴江电视台记者要我对吴江做一点评价,我说了八个字:“富雅相济,美善兼融。”其实我说的是吴江的七都。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