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的年轻人有谁敢宣称自己爱好文学,多半会遭到鄙夷,就好像他一无所长,才给自己弄出这么个不靠谱的标签。很早的时候听王蒙的一个演讲,他说他去美国,人家介绍他的时候,也不说他是作家,而只说他是中国的前文化部长,因为在美国,作家这称谓也是给人一种无所事事、潦倒落魄的印象。
可是在中国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学则是另一番光景。那时候文学是如此的高贵,时尚,简直就是皇冠上的明珠。一代人历尽艰辛,穿过思想禁锢、教育废弛、文化凋零的茫茫沙漠,在精神与心灵的饥渴难耐之际,最容易得到、最想要得到的就是文学这杯甘泉。被噤声在牛棚里的作家和诗人们始获解放,饱蘸激情地控诉揭露,撼世佳作迭出,赢得了大量读者,每到一处,立刻陷入重围,比起如今的大款明星来毫不逊色。
年轻人也迅速从阅读者转变为写作者,他们在学生时代被告以“不学ABC,能当接班人”,功课基本没学,但凭着学习写批判文章的基本功,也很容易或者只能向文学靠近。他们走出校门,眼看着谎言编织的蜃景遽然消失,悬空的理想无处着陆,也是通过文学来思考和探求他们未知的人生之路。
我1977年高中毕业,回乡当民办老师的时候,正好躬逢其盛。不过我喜爱上所谓的文学,时间更早,初中就开始写一些老师布置的作文之外的文字了。等到踏入社会,早已按捺不住,挥拳捋袖就干将起来,整天读书写作,忙着做我的作家诗人梦,全然忘却那民办老师是个纸糊的饭碗,随时可以被雨打风吹去,对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高考竟然了不在意,不久还和另外五个同样做梦的乡村青年组建了一个文学社。
我们商定了一个详细的章程,规定每月搞一次活动,我们没有场地,就把会员的家当成活动地点,六个人轮流坐庄,当东道主,吃饭的问题由东道主解决。当时大家都阮囊羞涩,为了减轻经济压力,我们严格规定餐桌上不允许有肉鱼之类的荤菜。几年下来,这项规定一直坚持得不错,谁也不敢违反,只是有一次活动的时候正好是春节,东道主端出满桌肉食,严重违规,我们都拒绝上桌,人家父母亲出来好言相劝,说大过年的,到哪里去搞这么多蔬菜,你们遵守规矩是好事,但却为难了我们。话说到这个地步,我们才肯屈就。
有了这次教训,以后再定活动时间,我们都测算好,避开了那该死的春节。来参加活动的会员,必须带上当月的作品,现场朗读、传阅,供大家评品批判,选出优质稿件,每月结成一集。
结集的工作也由东道主承担,负责刻钢板,买纸张,油印、装订,等下次活动时发放,每人十本,自己保存或者送人。我们的油印杂志名叫《青年的梦》,发刊词由我拟写,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清楚,但一定是炫了一番文采的。
其实我们写的那些东西,真正有价值的极少,而今想要不愧少作都难。我们还争论过一个很搞笑的问题,一个家伙在点评诗句“儿童的歌声震天外”时提出异议,说这句诗不符合科学常识,因为根本就没有天,天其实是大气层。他振振有词地说:“天都没有,哪有天外!”批得作者脸红脖子粗。我们都不赞成这种奇谈怪论,但是都没法说服他。
还有一件趣事是,我们都给自己取了个笔名,好像觉得用笔名发表文章是一种规范,因为鲁迅本来是叫周作人的,茅盾本来是叫沈雁冰的。我当时很敬重写诗的白桦和写报告文学的刘宾雁,就在他们的名字里各取一个字,用“桦雁”做了我的笔名。
当时我们不知道自己办的杂志已经产生了什么影响,直到后来我在报社当了副刊编辑,听一个作者说,他当时在县城的麻纺厂,手里就有一本我们的杂志。麻纺厂也有一批文学青年,也学着我们的样,办起了油印刊物。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有一年大雪载途,几个人先到我这里集中,然后到一个叫陀阳树的村庄去参加活动。迢迢二十里,我们选择了徒步,希望能在田野上抓到觅食的兔子。兔子没有见到,但是几个人穿着深筒靴,在广袤的田野上越陌度阡,跳跃奔跑,歌唱吟诵。望眼是无尘的雪景,心中是冰雪般的无瑕。我们把贫困的现实、生存的忧虑都抛在一边,去赶赴一场精神的盛宴。远方有友谊的温情、文学的沾溉,有村庄袅袅的炊烟在召唤,我们是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诗意。诗意也许只是一些瞬间,但是无数的瞬间,足以连缀成一串串闪光的钻石,洒播在我们的人生长路。
而今文学遭到冷遇其实无需叹惋,我们当年无限仰慕的文学殿堂,也早已不再圣洁,功成名就的作家们热衷于和市场接轨,大肆炒作的作品包裹着的大多是利欲熏心的灵魂。一些著名的奖项花钱就可以买到,评委们也成了用权力寻租的官员。倒是我们这一群不登大雅的业余爱好者,虽然星散各处,没有登记的非法社团也解散多年,但我们那几个人友情还在,诗心未泯,在滔滔物流中煮字为乐,风致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