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代人出生时,还没搞计划生育,兄弟姐妹很多,很多家庭都衣食不周,温饱难继,家长们有心无力,学校也放任自流,因此孩童们大都天生地养,放浪乡野间。而生产队的禾场就是我们集中的菀牧之地,相当于如今的网红打卡点。
童年的禾场,平平整整,适合玩耍嬉戏。而边缘地带则生有很多野草,也是我们的乐园。在我的记忆里,印象最深的应属东南角的那一片回头青了。及至我长大成人,离开村子,谋食于大大小小的城镇,在郊野徒步时,总要寻觅这种草,总要在脑海里再度铺陈出这一片蓬蓬勃勃的青绿。
回头青这个名字,来自于它的强健坚韧与生长速度。农人用锄头薅掉后,不经意间一回头,它居然又青幽幽地冒出来,突突地往上窜。要不了几天,就皮实如牛筋,任你怎么践踏蹂躏,仿佛都不能伤其筋骨,牛羊猪马也不吃,嫌其纤维粗粝,不易咬断嚼烂。它还不择水土,仿佛长了翅膀的种子,到处播撒,瘠地贫土,一样欣欣生长;干旱涝渍,也无生命之虞。一旦侵入农田,更是所向披靡,那些娇嫩苗稼根本无力与之争夺生存养料和空间。
恶草碍良苗,芟除固宜早。在农人眼里,回头青简直像阶级敌人一样十恶不赦,必欲除之而后快。锄之不尽,就用除草剂,除草剂也于事无补,就连根拔起,曝尸骄阳下。良田美池,绝不容其染指垂涎;田头地角,亦不许它立足藏身。
而我们少不更事,往往善恶不辨,敌我不分。长辈们身体力行对我们实施的仇恨教育收效甚微,我们不仅对回头青恨不起来,很多人还喜欢上了它。它刚刚破土而出时的新绿模样,眉黛初描,媚眼乍展,同样惹人爱恋;待到长成,剑叶长茎,棱角分明,傲然挺立成一幅青春无敌的帅哥模样。它的叶片非常柔韧,我们常常采了来编织成一种草戒指,给心仪的女孩戴上。它开的花则一反常态,是那种锋芒四射的形状,绀紫的伞形花序,像是顶着一枚小小的太阳。
对了,我们还把它叫做太阳草的。不只是因为形状类似,还因为其独特的功能。我们把它那根三棱形的长茎拔出来,男童女童各执一端,对着撕开。如果中间撕出一个四边形,我们就说明天要出太阳;如果撕成一个H形,那就是阴天;如果撕成了两片,那就要下雨了。我们把这种游戏称为“翻太阳”,小小的草梗可以预测天气,那是在解密高深的天意,自然就具备了某种超然的神性,我们就对它平添了一份信赖和敬畏。
我不记得这种测试是不是灵验了,面对翌日的阴晴雨雪,我们满心都是新一天的胡走游飞,早已把昨日的签卜抛诸脑后。后来在远离故土的异国他乡,我想起回头青来,也并非要再做验试,而是想起它坎坷的遭际,不免感同身受,心有戚戚。在农业的体制内,它自然一无是处,被当做害群之马,饱受打击和迫害。但天生我材,万物都承接着天真地秀,吸取着日月精华,都自有其生命的存在方式,都自有其不同的用处。回头青又何尝不是,在农业之外,其实也很有价值。它有个正式的名字叫莎草,是高档的造纸材料;它的块根深潜地下,像一个小小的纺锤,却是疏肝解郁的第一要药;它甚至被植入盆景,走进都市,成为了新新人类的爱宠。
最让我难以宽解的是,回头青面对稠人广众无情的围歼,居然能够顽强地活着。一次次锄犁之刑,一场场野火之疫,围追堵截之下,它一次次死里逃生,挟着春风春雨卷土重来,再现生机。它是植物王国不屈不挠的斗士,头戴荆冠,手执长戈,向死而生,护卫自己生命的尊严;它像一个被废黜的国王,面对满世界的刀枪剑戟,锄强扶弱的敌意与蔑视,仍然执拗地披红戴绿,宣示自己存在的价值。
很多年来,我在苏南浙北的田塍上频频回头,却再也难见到童年禾场上那种回头青。许是当地农人特别勤劳,把它们都清除干净了,我找寻不着,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惆怅。直到有一天在一处无人的山涧,我突然晤对了大片齐人高的回头青,就像见到了暌违已久的亲人和朋友,瞬间读懂了它们的脉脉心语,也瞬间明白了在这天地万物纷繁的表象背后,有一个一以贯之的神秘力量在掌管。
在这个没有农业的秘境,那么多的回头青却自由自在、坦然无忧地生长着——也许远离人类炫目的舞台,在僻静的荒野之处,才是它们的应许之地。青天漫漫,长路遥遥,我望向童年,分明看见那些回头青已经蛰伏在禾场底层,变作大片的草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