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南岭,阳光就明显增加了热力,天地间仿佛弥漫着太阳迸发的火山灰。火山灰占领了正午的珠玑古巷,万象警惕地寂默着;而更南的珠江三角洲则轰轰烈烈,喧腾而生动,像是炮声隆隆、兵戈铿锵的前沿战场。
作为所有广府人祖居之地的珠玑古巷,像一位饱经忧患沧桑的老人,隐没在南岭脚下,远远地打量着生龙活虎的儿孙群体。它几乎老得不能动弹了,老得如同这个时代的一个补丁,一张皱巴巴的脸,阴翳密布、云雾丛生的眼眸,深陷在香港、深圳、广州的背后,深不见底,深不可测。而发源于南岭的河流,浩浩汤汤,流淌在南粤大地,如乳汁一般,直到流出骨血,流出苦泪。
珠玑古巷隐藏着广府人的族群密码。广府人最重要的一次基因突变,应该与古巷密切相关。我们知道,晚清以降,广府人在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的演进中,一直扮演着引领潮头的重要角色。无论是梁启超、康有为和孙中山们在政治舞台上的叱咤风云,还是改革开放之后港商港星们的风靡神州,亦或是散布于世界各地唐人街上的异彩纷呈,都让我们对这些说白话粤语的人们会多看一眼。
广府人为什么特别能够敢为人先?也许珠玑古巷更够提供答案。尽管人类起源于同一个祖先,但迁徙流布在不同的地域,时间一长,就会产生各具特色的族群。北人避胡多在南,他们走到福建,就成了客家人;走到江浙,就成了吴人;走到南粤,就成了广府人。客家人多执守,吴人多温润,广府人则多闯进。
广府人独步天下的闯进其来有自。
当五胡乱华,祸连兵接,中原的衣冠旧族一次次南迁,那片未知的烟瘴之地,就成了他们的溃退之所,避乱之域;当他们千辛万苦,带着家眷、银两和祖先的遗像,一路向南,穿越梅关古道,来到韶关南雄,在珠玑一带安顿下来,他们就开始应着太阳的召唤动手垦荒,在这片新颖的、丹霞一般明灿的土地上,重建亘古的生活。原始的蛮荒与粗野,经过无数次围炉夜话的擦拭与摩挲,融合成一种新的玲珑与坚韧。他们在新家园的绿荫下,一代又一代,劳作歌舞,生生不息。
可是,灾祸仍然纠缠着广府人,珠玑古巷也不是最终的家园。而今,珠玑古巷里最具历史文化价值的胡妃塔,就日夜不息地讲述着南宋年间那一次悲壮的大规模再度南迁。那是宫中美善聪慧的胡妃被陷害流落江湖,富商黄贮万将其带回珠玑,朝廷遂诏令血洗珠玑,捉拿胡妃,胡妃投井自尽,珠玑人罗贵只得召集族人,再一次迎向天风海雨,迎向更南的南荒,迎向未知的命运。
远行的人群,或沿着古道蜿蜒跋涉,或沿着波涛颠簸漂流,那是一场宏达的时代叙事,一次次改写着南国的历史。我们已经难以想象那是怎样的艰辛与磨难。险峻复杂的地理形势,乌烟瘴气的高山大河、茂密丛林,正因为阻隔交通,才能提供庇护。那并不是流着奶与蜜的应许之地,而是一片险象环生的寄命之所。南海九江有个破排角,据说就是当年罗贵上岸的地方。众命所系,那该是如何精工坚固的诺亚方舟,也被那无休无止的惊涛浊浪打破了。筚路辗转,九死南荒,造就的是广府人后来的凛凛英风与江湖肝胆。经历了这种大苦难,大冒险,往后要面对的一切艳阳阴霾,毒虫猛兽,就都变得云淡风轻。
一部感天动地的移民史,其实也是一部难以割舍、缠绵悱恻的乡愁史。远走他乡的人们,往往最难忘怀自己的故乡,自己的祖先,自己的姓氏,自己的方言。这不仅是一种血缘纽带,一种情感托付,还是一种道德约束,用以确保家族现今和后世的平安幸福。广府人在南粤大地辛勤开垦,世代繁衍,可每当暂息仔肩,总要深情北望,告诉后代自己所从何来——
要问我从何处来?韶关南雄珠玑巷。
国人难忘祖先,而广府尤盛。这有他们星罗棋布且保存完好的宗族祠堂为证,有他们家家户户都当圣经一样持有的家谱为证,有他们每年节假都要到珠玑古巷寻根祭祖的稠人广众为证。中国的三大寻根地,大槐树下批遣的先民,其后裔星散云逸,广布四方,没有形成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特定族群;黄帝陵的祭拜者,更是涵盖了所有的炎黄子孙。只有经珠玑古巷走出去的这一支,他们捧着祖先的骨殖,长途跋涉,找一合适处开村聚居,然后牢记来处,把珠玑古巷当圣殿一样供奉于心灵深处。
在珠江三角洲,名唤珠玑的街巷很多,新会市城区有一条短巷,在知政北路附近,过去就叫珠玑里。广州有珠玑路,东莞有珠玑街,南海九江有珠玑冈,广西平南县亦有珠玑街,这么多的“珠玑”地名,都是为纪念故乡南雄珠玑巷而得名。中山小榄被称为菊城,其菊花会芳名远播,追其源流,也来自珠玑胡妃教人种菊,并制菊花茶。粤语也是古老的语言。广府人是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先言,前些年关于粤语存废的讨论,甚至引发了广州“保卫粤语”的运动。
与珠三角遥相呼应,珠玑古巷则精心呵护着广府人的姓氏、祖居和祠堂。遥想当年,人们成群结队地南迁,留下为数不多的珠玑人和空空的珠玑古巷,他们仰望满天星斗,就如繁盛时期倒悬的万家灯火;留下众多的古宅祖居,门楣上镌刻着祖先的姓氏。也许是经年的颠沛流离,腥膻万里,让他们更痛切地感到生命的有限,更需要将现时己身放入历史与未来之间,放入祖先与子孙的链条之中。生命是有限的,但己身所在的链条却可以是无限的。这不仅是生命的意义,也是生命的责任。计划生育时代,广东人依然故我,照生不误,因为对人最恶毒的诅咒就是断子绝孙。
今天走进珠玑古巷,就如同走进一部泛黄的史书。巷道由古朴的鹅卵石铺就,曲折有致,宁静悠长。古楼、古塔、古榕和各姓的祖居、祠堂,构成广东仅有的宋代街道。每个祖居和祠堂里,都供奉着祖先的遗像,展示着族谱、家训以及家族故事。珠玑古巷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姓氏之都,几乎所有常见的姓氏,都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息繁衍,留下祠堂。古风熏洗的珠玑人,依然遵循着古老的礼俗和仪轨,做人做事踏实诚恳,对所有游客都亲善厚道。
这天正午我走进珠玑古巷,走进广府人的精神原乡,却感觉有一种非现实的魔幻色彩。一方面是从古代世界自然延续到今天的生活,一方面是来自珠三角以及港澳、唐人街的最时髦的游客。我就想,根是苦的,果实是甜的。广府人,无论你走多远,其实都走不出珠玑古巷,就像黄昏时分的树影,拖得再长,也离不开树的根,因为根是心甘情愿的束缚,是柔情万种的依托。
一群人在古巷的古榕下留影。古榕默立在沙水湖边,满树垂挂如帘的胡须仿佛要植入泥土,抓住根,抓住祖先与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