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方向

心的方向

一

此刻，在明亮蔚蓝的天空下，阳光像瀑布一样地坠落，我站在山坡上，一畦畦的茶树漫泻而下，清明后，一片片茶叶恣肆浓郁着，枝干中的汁液在汩汩地流淌，我像站在远航的船头，在绿浪中起伏颠簸。目光所及，远山含黛，近树葳蕤，溪水清净，山中充满了生命活力，仿佛一幅质感柔滑而饱满的剪影。

这里是高马二溪村的茶园，位于湖南省安化县，是我扶贫工作的地方。这个村号称中国黑茶第一村。

我是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又走了半个小时的山路才到达茶园的。或许，这一片景象契合了我几十年来关于家乡与自然的全部记忆，还有一种竹杖芒鞋的兴会淋漓，心底涌起一阵通透的爽快感。

眼前的这些绿叶，让我想起十多天前与我同日到达扶贫县的孙正阳，他从大连出发，去到邻县沅陵扶贫工作，但我们却分属不同的地级市。

他打电话告诉我，沅江而上的借母溪，油菜花正开得旺，漫山遍野黄灿灿的，不久，就可以吃上油菜花蜂蜜，有一股清香。很快，我就联系上了早我们前些时日到达云南的永德、西藏的洛隆和类乌齐等贫困县的扶贫干部，我探听着在那里的春天有什么样的植物，是一幅怎样的春景图。

眼前的这些植物，让我的思绪飞越，虽然我们的距离有2000公里，跨越千山万水，但我的想象，可以消弭了阻隔，无尽的距离不复存在，“一刹那间为一念”，在意念之起动之间，我已飞越天涯，他们就在我眼前。

二

远方，是对一个少年无比的诱惑！我曾经看着村中的马路，一直伸向远方，它竟然通往哪里呢？远方，一定有众多的美景与魅力，蕴含着丰沛的诗意，才会有“诗和远方”的并列，远方就和诗一样的吸引人。

当我第一次进入安化境内，我被资江两岸的美丽画廊而惊叹，蓝蓝天空，郁郁苍山，悠悠江水，红瓦白墙，金黄菜花，这不正是我心目中的远方吗？不正是我梦想的地方吗？这土地这乡村，这河流这植物，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激动，虽是初次踏足，却分明有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

很快，一首安化民歌《板栗子开花》响彻了我的心底，：

“板栗树开花一根线（罗呵罗呵呵），

去年想你到今年（罗呵呵）。

去年（那）想你犹（啊）是可，

今年（那）想你是没插田（罗呵罗呵呵），

耽搁阳春大半年（罗呵呵）”

浓重的安化乡音有点让外地人听不懂，我便和政协的罗艳群老师琢磨着，把它改成了仍是安化乡音却靠近普通话的歌词，朗朗上口又易懂的欢迎歌。在那一年的高马二溪开园节上，献给四面八方而来的茶人：

“昨夜我家灯花开啰（哟嚯哟嚯），

晓得今朝有客来（哟嚯嚯），

没有什么好招待，

敬一杯黑茶当茅台啰（哟嚯哟嚯），，

欢迎你到安化来（哟嚯嚯）”

高亢悠扬的曲调，在茶园里回荡，一遍遍地闪现，震撼云霄。我把我的向往变作了真实，陌生成为了熟悉，我准备唱着这首歌欢迎沅陵、永德、洛隆和类乌齐的同事们。

然而，向往会延伸，会扩展，远方永远存在，远方在远方之外，在东西南北的各个方向，目光尽头的地平线，心中想念的每一处，都是一个起点，歌声陪伴你出发，把信念坚持着开成一朵花，把脚步勇敢地印在大地上，一路向前。

三

扶贫工作永远没有想象的美好，风景如画的山水蒙上贫穷的阴影，就像一道税利的光，会灼伤双眼。无论我到哪一个乡镇，选取其中的一个村，眼前的贫穷会一幕幕翩然闪现。

11月1日，我到安化县马路口镇青云村走访贫困户。

我远远地看见黄家的旧木屋，倾斜得感觉它随时就会倒塌，没有挡板的二楼空空如也，黑色的木橼裸露在蓝色的天空下，以我农村生活的经历，直接便能判断这真是一个贫困户。黄家有三兄弟，我先进去的是老大的阴暗屋子，这只是一间不足十平方的小屋，放着一张床。他提着裤头下床来迎接我，他已近六十岁，明显要高我一截，脸黑瘦，胡子拉碴。但我一眼便看见他如鼓一样圆滚滚的肚子，已无法系皮带。他提着裤头，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却无法与我相握。他得的是癌症，查出已一年，他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他无法工作，这个家庭的经济一下子就坍塌了，成了今年新进的贫困户。

我正与黄老大说话时，在相连着的小破房里的老二看见了我和村干部，就立即靠了近来，右手作成一把手枪，指着我和村干部，喉咙里冲出“哦，啊”的叫声，脸上是天真灿烂的傻笑，他是聋哑的！这个不知世事艰难的可怜人，他的笑直让我心揪得痛。他没有娶妻生子，他快乐地游荡在村子里，常钻进村里那个只剩下门楣的老宅，随处窝身，并不知道这世界有着贫困。

老三的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们，眼珠没有转动过，他体弱多病，没有说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家庭的贫困，折磨得他失去了对这个世界的兴趣，才变得沉默寡言。老三没有生育，老大的小儿子便过继给了他。在屋前，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妇，不知是老大还是老三的媳妇，痉挛的左手按着一个锅，右手一圈一圈费力地刷着。

这就是黄家一家人，三个贫困户，挤住在窄小破旧的木屋里，等待着救助！我的心情极度压抑，像梗住了口鼻，就要窒息！

贫穷，在这里是一种随处可见又时时闪过，易于灼伤心灵的强光。

四

不久，我随队去到沅陵。经过两县交界的湖南坡，这地方因早期茶马古道的外地人觉得到了这里，就是湖南最险峻的山坡，便称之为湖南坡。车在狭窄的山路中就难于会车避让了，有几次不得不人下车，指挥着司机把车倒到一处稍宽处，让行后才能前行。

沅陵的扶贫模式与安化不同，它是集中帮扶一个村——借母溪村。走在借母溪的山径中，人都要醉氧而倒。但当我们走进军大坪九校时，你会为那些孩子们充满了渴望、清澈的眸眼而激动，也会为他们的贫穷而心痛。

秦松、莫韦嶙、兰岳讲述永德的故事，徐步、张登波、余贵兵讲述洛隆和类乌齐的故事，我们终于比较出五个县的面积大小，洛隆县8108平方公里，面积最大，其次是类乌齐县6355平方公里，沅陵和安化再次，分别为湖南省第一、三大的县，永德县最小，也有3200多平方公里。这些县域面积，无疑比大多数的县、区都要大得多，但这些县，却有着共同的名字——贫困县。

有时候从外地出差回来，一到安化地域，同事会跟我开玩笑说：“蔡县，回到你的地盘了！”其实我根本笑不起来，因为无论从哪一条路进入安化境内，都是跨越山峰隘口，眼见着贫穷，总让人心情不好。只有S308省道，资水旁的入口，那“神韵安化”的牌坊，见证一路的美丽与希望，才让人舒畅一些。

有时候，借助几个县的交流资料和图片，我也会把目光投向远方，我看得见它们的宽广、辽阔、苍远，看得见资水沅江怒江澜沧江的波澜壮阔和浩瀚壮丽，看得见湖边飘扬的经幡和漫山遍野的青稞，还有许多梦想着要去看见的风景，只是想象，也有一种因为美丽而对贫穷的慰藉。

这些已经去过或将去到的地方，被大自然赋予了各自的美质，又千变万化而繁复多姿，但对于我来说，他们其实是一致的：被贫穷刺得生痛的震颤！一种美，只有与它同在的人民富裕文明了，它才真正让人感动，并在感动中升起梦想。

我们从四面八方奔赴而来，在这乡村的土地上奋斗！纵使贫穷是一棵扎根在乡村的树，而又有什么能够阻拦我们将它连根拔起的决心？

五

如果说震撼、忧伤是心去往的某个方向，那感动则是它的另一个方向！让我记述一次这样的感动，因为它使我终生难忘！

2017年8月，在我走访一个乡村时，我走进了一栋老木屋，房间低矮黑暗，木板的间缝漏出一线光，照见一条乌黑的长竿下的吊锅子，还有吊锅下几块砖围住的一堆泛白的灰烬。

老奶奶的话，我并不能完全听懂，但我也能从她老泪纵横的悲伤中估摸得出来，这个家庭遭遇的不幸，旁边那个可怜的男娃，从小就失去了父亲，他的母亲外出打工就再也没有信息和抚养费寄回家。虽然他因为教育政策而免除了学费，但生活的费用仍然让奶奶无法供他上学，但她知道，这娃儿聪明、好学，不应该让他辍学，她希望尽自己的能力让他读书出路。我看着那男娃安静地坐在旁边，时不时地偷看我一眼，那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一股纯洁与光亮。

我起身要离开时，她使劲地拽着我的手，不肯松开，说着一定要我帮她的话，即使是同行的其他人也劝阻她、安慰她，她仍要跪倒在地，被我拉住了，无论怎样，我也受不住一位老人的深情一跪！我答应她想办法帮忙。

五十多岁的老许是我某个微信群加的好友，却从未谋面。他从我的朋友圈看到了求援信息，愿意支助男娃的学业，并承诺每个学期开学时给支助款。第一学期，他托我把款转给了男娃，第二学期则是在开学后一个多月才转过来。

第三个学期，我路过老许所在的城市，天气很冷，但我还是去找他。老许家让我感觉意外，我以为他毫不犹豫地支助男娃，家庭条件应是相当的好，家里住着宽敞的房子，但完全不是我想象。这是一栋平房，也只有40多平方米，家里的摆设也很简陋。我和老许聊得最多的，是他支助的那个男娃，因为这娃是我们的交往与话题纽带。

我离开老许家，去坐公交车回酒店，路上的雪有些融化，雪与水的路面颇滑。我站在车站，看着寒夜里雪的光芒映着寂寞的路灯，一股冷意袭人。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向我走来，原来是老许赶了过来，他从怀里拿出一沓钱，说是给他支助的男娃。那是一沓厚厚的纸币，有百元到一元的各种面额的钞票，他说今年特别冷，山上更冷，给些钱给孩子买棉衣棉裤穿。我看着他气喘吁吁的样子，可能因为急着赶过来，衣服还单薄的样子，真为他的细心而感动。

我离开安化的时候，是2019年的4月份，新的学期开学2个多月了，老许赶在我离开前把这学期的支助款转给了男娃。回到广州，生活改变了节奏，我也就在每日的兜转中前行。6月，老许发了条信息给我，说有些可惜，男娃放弃了读高中的机会，外出打工去了，男娃是个感恩的人，但他不需要感恩。我为男娃感到遗憾，但也为他完成阶段性的学业、支助之事划上句号而放下！

令我没有想到，8月份我收到了男娃的电话，向我要老许的住址，他要登门向老许表示感谢，感谢他的支助才令他完成的初中学业。我把当时老许留给我的地址转给了他。不久，男娃告诉我，那个地址上的平房已经被拆迁了，没有谁知道有一个叫老许的人。男娃请我帮忙找到老许。我打老许电话，已是空号，我发他微信把男娃寻他感恩之事说了，他没有回复我，他也从我当时组建的“精准教育扶贫”群里退出了。过了两天，他回了我一条微信，说不必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信息，我与他等于就断了联系。

10月，一个我与老许的共同朋友告诉我，老许的家庭这两年发生了重大变故，他病了一场，平时就靠打些零工养活自己与家人，最后再次患病而把房子也卖掉了，搬走了，也从此失去联络。我听着他跟我说的这些事，那一个个时间点，正是他逐渐自己身陷困境，但仍坚持支助男娃的时间，而他在完成了支助后，就主动断绝了男娃感恩的可能性。

我为这个老男人而落泪，我不因自己的这样而难为情，因为眼泪就是一种验证，是我和他都尚有一个情感的丰盈饱满的体现，此时此刻，它在强烈地证明着一颗灵魂的大美！

只要倾心相与，你就能听到许多如大自然一样纯朴的心跳声，感受得到丰富的色彩与感情。每一个人，无论是亲临贫困地区的战斗者，还是他们感情与地域的延伸，他们的连接便是一片大地的整体，这是一个巨大的整体，它在中国！

六

我久久凝视中国的版图，它除了从东到西的绿色到褐色，海拔高度的递增，还暗合着贫困度的递增。

从我所在的安化出发，往东南西北的各个方向，罗霄山片区、滇桂黔石漠化片区、滇西边境片区、乌蒙山片区、武陵山片区、大别山片区、秦巴片区、六盘山片区、吕梁山片区、燕山太行山片区、大兴安岭南麓片区，区带连片的贫困地区占据着广袤大地，其中我的老家南康县也在贫困片区里。

当你从富足亲近过贫困，一种情感会在心中诞生与积聚，那是一种从身体到心灵的痛苦，一种血肉与共、休戚相关的情感，有着砭骨入髓一般的尖锐与确凿。

无论在哪里，都有着凝聚着共同情感的一草一木、一峰一壑，还有流淌着相同血脉的一村一庄、一人一民，我们在他们的苦难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身影、曾经的岁月，感受到受难的人中也有自己。

因为家园所在，便与这片土地的相依想恋，无数的家园相连，家园同构，便沉淀了对它深厚的感情根基，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阳光！祖国与我，越来越紧密，这是一种幸福！

七

当我告别安化的时候，有些许不舍，有很多留恋，我没有想到，那首我改编过的《板栗子开花》成为了朋友们为我送行的歌曲，罗艳群老师和文联的许多同事们都在场。

“昨夜我家灯花开啰（哟嚯哟嚯），

晓得今朝有客来（哟嚯嚯），

没有什么好招待，

敬一杯黑茶当茅台啰（哟嚯哟嚯），，

欢迎常回安化来（哟嚯嚯）”

接任者已经来到，又有许多名字加入了扶贫干部的名单，而这样的名字或许会有更多。他们只是平凡人海中的一张普通的脸，和我一样，或许从未被提起，或者很快被遗忘，但只要一想到他们，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片温暖和光亮。

八

面对这样一群人，我不止一次地相，把他们的名字刻下，把他们的面容记下，如果在人民从贫困走向富裕的过程中，对他们的忽视，实在是一种民族精神的背叛！

我们脚步的方向，就是目光的方向，就是心的方向，无论喜悦、悲伤、感动和震撼，它们指向的，就是一种默默奉献与帮扶的精神。心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

（2020年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