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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华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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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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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与哀讽


 

1

不知什么原因,我会时不时地突然想起她,她像一个幽灵,在我眼前虚构的困顿中泅游,我可以看到她夸张和惊恐的表情,然后便消失了。

这像是一场演出么,出场人物都在那一束光收敛时消散了,只留下苍白的幕布,幕布上有一个黑点,刺眼!

 

2

这是2004年夏天的事。第一批起诉名单移交给我的时候,我发现里边有一个特别土气的名字:王妞。

王妞的购房档案清楚地显示她的出生日期:1975125日。我很惊讶,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女子,可以在广州的核心商务区珠江新城买下大套的商品房!我有些羞愧,我大她几岁了,每月领着不到微薄的工资,每天苦命地做着公司的法务。

案件受理通知书才拿到手,便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她打来的,声音虽然很甜,但却是我不喜欢的,因为我感觉到里边有一股妖媚,一丝不安,一点粗鲁,并毫无牵连地想到了《西游记》里的白骨精。

她说被人起诉到法院很不吉利,可不可以不告她?我告诉她,把楼款和其他应交款交了就可以撤诉。她连自己应交哪些款项也没问,就说可以!

第二天下午,她来了我办公室,我狭小的办公室便全是浓郁的香水味,我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赶紧让财务的同事把她带去交楼款。过了半个多小时,她没敲门便又溜了进来,说可以了,交完楼款了。我说,还有滞纳金和诉讼费还没交呢!

当她终于弄明白什么叫滞纳金与诉讼费时,便开始与我讨价还价,我说抱歉,我没有权力减免这些费用。她说自己挣钱不易啊,求求你帮忙减免一些吧!我说谁都不易啊!她说她是晚上工作,比我朝九晚五辛苦多了。我问你是护士?她说是就好了!她说起自己的职业来:她在一个酒吧领舞,每天晚上七点上班,上到凌晨三点。下了班,就去吃夜宵,早上六点开始睡觉,睡到下午两三点。“你说我是不是一个颠倒黑白的人?”她问我。

其实,我对她只是有些烦,她并没有像那些否认欠款的购房人那般讨厌。那时也还没有管得那么严,所以,当我说可以为她申请减免滞纳金时,她便要请我吃晚饭,我说你不用上班吗?她说可以请假的。我便同意了。

 

3

我们就在办公室楼下的火锅店吃晚饭。她说要回去换套衣服,一会儿见。当她在包间出现的时候,她的浓妆艳抹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她的嘴唇猩红,眼线浓黑,粉底面颊,被血污渡过的脸,吊带背心,超短裙,高跟鞋,还用有点狐媚的眼睛看看我。我从来都很警惕,对这种不知好歹不知深浅的女孩,总会隐约感觉她们有一种邪恶的目的,我对她冷冷地说你回去再换套正常的衣服吧。我知道,我可以利用此时她有求于我的机会对她下命令,我体会到了一种精神的优势,这是我面对世界时暂时最珍贵的感觉。果然,她讪笑着真回去换了恤衫与牛仔裤。

她坐我对面,刚点完菜便接到一个电话,她脸上便开始绽放出肆意的笑容,我听见她说:“他妈的,她是个骗子!她说视力不好?鬼才相信!打麻将还要看……”这时候菜已经上来,我等了她一会儿,但她从打麻将讲到买衣服,从化妆品讲到舞鞋,从经理讲到领班,讲个没停,我也不管她,就先吃了起来。

吃完饭,她说要不要去她的舞厅玩玩跳个舞喝点酒,我说我不会跳舞,就跟她告别了。她跟我说:“我白请假了啊!我还想着带你去舞厅玩到凌晨呢!”我知道,她的夜晚才开始,而我已经非常困乏了!我便回她:“你可以回去上班啊!”

 

4

上午,我告诉她公司同意减免1000元滞纳金,交完滞纳金及诉讼费就可以撤诉,她有点失望地说:“才减这么点啊!”但她说她会马上叫人来交钱。

果然很快就有一个男人来交钱。这个男人叫魏京生,皮肤很白净,似乎也施了粉,身上穿着一件大摆领紫色西装,像个正等待上台演出的歌剧演员,只是显得有些瘦弱。他一口颤巍巍的普通话,让我感觉他不像北方人。在他办理交款手续时,我看到了他的身份证信息:196810月生,北京人。我交待他要补一张授权委托书过来,写明王妞授权他来办理交款之事,他说他们是夫妻也要授权吗?我笑笑说你提供结婚证给我也行啊!

下午,她打来电话质问我:“魏京生说我和他是夫妻?”

“是啊,难道不是吗?”

“谁跟他是夫妻?这个王八蛋!”

“那你俩什么关系啊?”

我真没想到,话筒里传来她毫无遮拦也毫无羞耻的咆哮:“我们只是同居!我们没有关系!”

对这个不知深浅的女孩,我一点都不好奇。

 

5

她的咆哮也没让我对他们的关系感兴趣。她的过去我知之甚少,她的未来我也不关心!但住在那一栋商品楼里的同事主动谈及了他们,说她俩是楼里的“新闻人物”,我还接收到如下信息:

她是东北人,17岁来广州,在酒吧卖酒挣了钱,因为喜欢跳舞而且跳得好,便做了领舞,结婚又离婚。魏京生北京人,结婚生有一子8岁,在北京读小学。她对他一见钟情,两人就住进了她买的商品房里。他不上班,花费不少,都由她承担,而且他每月寄给儿子的生活费也是由她负责。

同事说:“他们俩有时如胶似漆,有时又闹得满城风雨,整栋楼都知道他俩的事。有一次魏京生的老婆还找上门了,惊动了派出所,把业主们都吵到整夜不宁。”

 

6

因为赶结案,法官要求我提供调解协议才同意撤诉,我只好拿着协议到王妞家去让她签字。

我是下午去到她家的,魏京生也在。可能是在她自己家吧,她特别放松,仿佛我是她一个多日未见的老朋友,说话随意,一幅天真又莽撞的样子。

她看也没看就在协议上签了字,我便要离开,她和魏京生说坐会儿再走吧,北方人的热情此时以一种近乎强制的方式让我不得不坐下来。

她家的装饰亮亮得有些刺眼,就像一堆黄金在眼前闪耀。她开始毫无顾忌地问我工资多少结婚没有住在哪里,我都搪塞了她。

我把话题反引到她的工作上,她说她不喜欢固定的生活,喜欢无拘无束的工作,就像她爱做梦一样,什么都可以有,什么都可以按自己的想法来,自由得很,这是她一生的追逐。

“你还懂自由?”

“我怎么不懂?有钱就自由!有钱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魏京生,去盛一碗燕窝来!”果然,魏京生去盛了一碗燕窝,端到她面前,她破口大骂:“你这么笨?这么没礼貌?端给客人!”魏京生一声不吭地把燕窝给我。我赶紧说:“谢谢!我不吃!”

她说:“我是吃青春饭的,也是颠倒白天黑夜的,必须吃好的补品,必须吃燕窝。你试一下吧!”

“我吃了没用的。”

“有用!你看我,好在常吃燕窝,要不然早熬夜死了!”

她一边吃,一边告诉我她的经历:十七岁艺校毕业来广州,就在酒吧里混,在这里挣钱、谈恋爱、分手、喝酒、跳舞,昼伏夜出。

“你知道我的艺名是什么吗?”

“不知道。叫什么啊?”

Vinnie,好听吗?”

“不知道。”我心里冷笑,没文化的人还有艺名?

“我知道你说不好听,我自己也觉得不好听。不过呢,被人叫惯了,也就好听了。到后来,别人叫我王妞,我还以为叫别人呢!”

“你们的生活很有趣啊!

“哎,吃青春饭呗!过几年,老了,不如死了算了!”她说着便点了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脸上也愁淡起来,我也沉默了。我心想,一个人生无可恋了,她的生活应也是很难,连自己的姓名都忘记了,一具躯壳,已经被虚无所淹没,暴殄青春,沉迷当下,或许就是她对这个时界的无知的体察与洞见吧。

 

7


那天离开她家的时候,我听见她一边关门一边对魏京生说:“乖乖地给我呆在家里啊!你要是敢出去,我回来收拾你!”我看见她一脸的凶相。

收到法院撤诉决定书的时候,我通知她来取,并且可以退回一半的诉讼费给她,我特地提醒她要本人来。她不只是本人来,还带了几个染着黄色紫色银色头发的女孩来,她以夸张而极度喜悦的心情说办完就去天河城逛街。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那几个黄紫银色头发中的一个,我很惊讶她竟然能认出我来,而且告诉我一些关于王妞的事。

王妞很喜欢魏京生,但又对他非常失望,便把他赶出了家门。她闪电般地结婚,又闪电般地离婚,不再去酒吧跳舞,病态般地嗜睡,没有一个好朋友。但她很有孝心,她对小时候打得她要死的父亲恨之入骨,但在父亲瘫痪后,她照顾了父亲一年多,直到父亲离开人世。

我想,关于她的这些秘密,只有从别人口中才能获得,因为她一如她家乡人的特点,死要面子。因为我想起我那次去她家她向我炫耀时的神情,也想起有一次她用QQ发过一个视频给我,是她扶着她父亲去上卫生间,两个人摔倒在地,她父亲高大的身子压得她起不来,她笑得断气了。她说,父亲是她现在最乖的男友,对她言听计从,不过也有些失望,父亲老了!或许,她面对曾经厌恶的父亲,看到他委顿得像个毫无控制能力的孩子,生命的老去带给他如此沉重的打击,在她的心中涌起暖意,她原谅了父亲。

 

8

我们很少联系,主要是因为我有些讨厌她。

她说她睡不好觉,要吃眠药,时常做恶梦。我揣测在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很多的离奇,自己的身体与思想无时不刻地在相互追逐与噬咬。

而对于打过一场官司的我与她来说,我对她的一切都充满了鄙视,我对她的话充满了冷漠。或许,在她一个人的自我世界里,我是她的朋友,会对她有所理解,便放纵了自己的顾忌,完全观察不到别人对她的讨厌。

我并没想到她在办公室向我挥手告别是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见。

在一个下过雨的夜晚,天就要亮时,她发出一声尖叫,像一只蝴蝶一样在街道的拐角处飞了起来,划过一道亮光,撞上了墙,一阵脆响,生命就像树枝折断一样戛然而止了。

我想起她那句“不如死了”的话,感觉一阵悲凉,或许,她在那起飞的瞬间感觉很好,会像她在酒吧一样放纵了身体,在空中恣意地舞蹈,博取这个世界给她最后的掌声。

 

10


我怀疑是上苍打盹时造出了她,可我又是上苍什么时候打造出来的呢?我有什么理由来维持我对她的精神优势?

她对这个世界复杂的态度,让我讨厌又可怜她,就像一颗怪味豆在嘴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是个无比复杂的矛盾体,但那些都与我无关,她曾无比坚定地挽救了我,这正是我会在十几年来时时会想起她并感谢她的原因。

我重新回忆了一遍与她的交往,我有些自责与哀伤,没有人纪念她,我也不是真正的纪念,而只是对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的幽幽哀讽,还有一点点感谢。这像是一场演出么,那个叫王妞的人,在她生命的那一束光收敛、消散时,只留下苍白的幕布,幕布上有一个黑点,很刺眼!

20205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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