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故乡,是一件奢侈的事
1
如果说“北漂”是一种为谋生而移动的方向,那“南漂”似乎就更飘忽不定了,因为连去哪个城市都不定,只知道往南走!
漂流正汹涌时,我要读大学了。父亲说,别人打工都去广州了,你不如就过去广州读书吧。确实是个极好的选择,这个城市离我的村庄并不遥远,只有500多公里,比去省会城市南昌都还近些。就这样,我就南漂到了广州,只是我其实并没怎么漂,因为从到广州读书来,我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城市,最多只是如浮萍,在一个小池塘里飘忽不定。
快要离家时,我的心早已飞到了想象中的城市去了,没有回头,没有留恋,心中却有种快乐;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大学四年,甚至是刚毕业的几年里,我都宁愿留在城市而不回去,除了城市的繁华带给人的更多的快乐外,还缘于一些非常不愉快的经历,那些经历,让我会更无奈地说,算了吧,不回也罢了。
但自从国家节假日制度有了长假,每到假期,大家都安排着自己的旅程。我的朋友们在游完省内的那些景点后,便打起了我故乡的主意,怂恿我带他们回去。我一句就回复他们:“那地方不美,没什么好玩的。”是的,这确实是我内心所想。
我有些忐忑,带着朋友踏入村里、县城和市里的时候,总感觉家乡不够美、不够好,会让朋友们失望与讨厌。但是,他们叫着嚷着,惊叹着这里的美与好时,我也开始重新发现这个我生活的二十年的从前的故乡。
对于陌生人而言,这一切都是新奇的,而这样的感觉,也会让在这个地方生活惯了见惯了的人也重新发现它的美好,也会新奇起来。美与好,其实是无时不在的,当你带着一定的情感浓度,去观察一条河流、一个村庄、一个县城,以及一个人的时候,美好的基调就已奠定了。
3
故乡是旧的,这在我经过北岭时,又重新得到确认。越过北岭,就要进入南康县城了,两边辟出的斜面,红壤发出干旱的亮光,房屋破旧,面貌不改。
这个我生活了四年的地方的人、房子、饭菜的味道,还有他们的娱乐,勾起一幅幅县城的场景:一群学生推着自行车拥挤着出校门然后四散开,只留下背景与一片铃铛声,小吃店里系着围裙忙乱的人和蒸笼升起的白气,烧煤时呛人的空气,街道上嚼过的甘蔗吐下的渣被人踩脏了,新华书店对面的粮食公司的平房倒了一堵墙,县政府招待所的那扇双合的掉漆木门和那把大黑锁……
但是,这次我却看到一个新的县城。
我一遍遍地打电话给明同学问路,我才知道我不该走北岭而有另一条新路的,不过也好,我看见路边许多高楼,当年那栋作为标志性建筑的四层邮电大楼,我竟然没找到,其实是它太矮而被忽略了。我驶过章回渠上的南康大桥已经走了几公里了,明同学还不断地提示我继续往赣州方向走。这个城市的范围早已突破了章回渠的界线,还有它在我心里的界线。
我们住在一间新开业的酒店,电梯往上,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南康城的全貌,这一次感到惊奇的是我了。我的朋友不知道老县城的样子,见惯高楼大厦的他们,眼前是熟悉的,于我却是陌生的。
在酒店只能看到章回渠的下游了,但明却和我说起一起在章回渠里游泳的事。我们越过一片杂草丛,开始往泥岸下的水面走去,明说他将来要挣很多钱,我觉得他的话跟渠里的水一样,哗哗地就流走了,因为那时我们显然并不明确未来会做什么,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而如今,我看着他功成名就的样子,突然觉得他的话当年一定是埋在了河床底下,此时才慢慢地浮出水面漂下来,让我重新听到。
故乡的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都变得让我陌生。
4
其实在变的,还有我自己,而这样的变化,让我感觉极度不适。
老朋友盛情地请我们吃饭,菜很好,酒也很好,我却有点吃不下去,喝不下支。老朋友热情地用他的筷子给我夹菜,我碗里的菜便越来越多,他以为菜不好吃,又去加菜。我敬酒时,为了表示尊重,便如在广州时一样,站起身走过去,却被他们一声叫住,他们着急地手掌向下压,让我坐下,“敬酒不起身”的新习惯让我至今也想不通。而最让我尴尬的是,他们在向外地来的朋友敬酒时,我也属被敬的对象,我在他们的眼中已是一个外地人了。
我什么时候成为外地人的?在我离开家乡的时候,还是留在广州工作的时候,还是在某一个特别的日子?没有一个人包括我自己能说得清楚。
必须有新的办法来恢复我与故乡的关系!
我开始像我外地朋友一样,重新熟悉我的故乡,带着新奇的目光,带着有浓度的情感,来观察这片土地上的人和一切。
5
集市上买回的高粱秸扫把,展现了重新发现的美!
高梁穗砍回家,高粱米脱落后,一粒粒火红的高粱米壳仍在秸上,它们没有惯常地成为灶里的柴火,而是幸运地被某个勤劳的农民斩下,捆成一束,又被篾条扎成了高梁秸扫把,被带到家里,准备开始行将打扫庭院的宿命。
他们夫妇为扫把醉红的颜色所吸引,更被扫把上粒粒像宝石的高粱壳而欣喜。他们问母亲这扫把多少钱,母亲说三元,他们便笑,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土话。
最终他们有些为难地来问我,可否买了这个扫把,请母亲下次赶集时另买。母亲对于客人这个简单的要求当然给予爽快的答应,并且说送给他们。他们坚持付了钱,便把篾条拆了,剪成长长短短地穗枝,插在一个玻璃瓶里,那些高粱穗枝,有的直挺挺地伸向空中,像一个吸收了太阳能量的汉子,露出黑红的肌肤,顶天立地;有的穗枝颗粒繁多,默默沉坠,像一位晒红了脸的母亲,安静地怀抱着仔,安详地回望大地。一把扫把,立即焕发了自然的天真,散开了捆扎,绽放自己,成为一件现代装饰品,这是我和我的乡亲们从未见过、从未想过、重新发现的美。
这一把高粱穗,我在广州他们家常见,它们在广州变幻着姿势,成为城市里最自然的美。
6
我排列着家里亲属的序列,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伯父婶婶姑姑姑父、我和哥哥姐姐及表兄弟姐妹、儿子侄子表侄……在外公外婆家、在族中、在老师同学中、在朋友中,都有一串串这样的序列,我就像编码一样被编排在了某个位置,记载在族谱、同学录中,而即使离开了这片土地,那个编码还在,让人记住,为我保留,不会有其他人代替。而我,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以怎样的心情回复原位,那些相互的位置、相互的感情都在!
自己改变了、故乡改变了,回复原位的不自信、不他信,这种不适感,使我这十几年来近乡情更怯。
我重新燃起我的热情,我重新审视这块土地,以及地上的人。
7
一切都是新的。
蔡屋小村,除了我家的老屋和一处老祠堂,没有一栋老房子了,后门对出的那个长着小竹的土堆刨平了,变成了水泥路,菜园地盖起了新房。穿过小村,一路新建屋子到底是谁的,我并不清楚,我就按照以前这地儿是谁家就说谁的,反正我的这些外地朋友也无法核实,他们只是一路慨叹,现在的农民真富起来了!
在县城,南水已经是一片新装修的住宅区,那里曾经是离学校很远的集体劳动所在地,再也找不到当年那些和我一样衣衫破旧满身泥浆的人。南山,成了著名的风景名胜区了。我想起当年爬上光突突、只有乱石横卧的山顶,我们几个同学或坐或站,或倚或靠,看着山岚雾气的远方沉默不语。如今山上满是树,生佛寺旁的那株老树,好像焕发出了更强的生命力,每一片叶子绿油油的,风吹过来,树叶哗哗地交谈着,惊扰了大雄宝殿的安静。
邓、曾、钟三位同学来了,一大桌子的同学吃饭,我感到心里羞愧,因为他们三人和吴同学都是在中学我做班长时骂过的人,我一直觉得他们是恨我的。邓和曾,是他们违反了学校纪律,偷偷地抽烟了,我在主持班会时,毫不留情地点名道姓地批评他们;钟和吴则是在晚自习时肆无忌惮地大声聊天,我感觉她们的声音是那么吵,克制了许久,终于没忍住,拳头一捶桌子骂她们:“要聊天就出去,不要影响同学!”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但吓到了她俩,也吓到了其他同学。我向他们三人道歉,请求他们别记恨我、原谅我。他们笑笑说,谁还记恨这事啊!其他同学也起哄喝酒,我先干为敬了。这杯酒,确实让人爽体通透。可惜没见到吴同学,他们便告诉我,吴同学嫁得最好了,正幸福地做月子呢!她才不会记恨班长呢!
是啊,看着他们的真诚,我决定把以前的不快都忘记了,从此以柔软面对世界,是啊,少年无知的强硬和自大,怎么也抵不过刀的锋利,抵不过友情的深厚。
在赣州,我和外地的朋友一起不断地发出惊叹,我们是回到了广州吗?这一江两岸的夜景,完全可以媲美任何一个一线城市。这个千年宋城的新形象,她的建设速度、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我们的想象速度,需要我多花一点时间再次熟悉起来。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会像候鸟一样回归,再来看看这片土地的美丽。
8
曾经我变得客气了,在故乡,对每一个人客气,彬彬有礼地问好、致敬。这种客气是从外面学来的礼仪,是远离了泥土与田间的耕作而养成的,但我的客气在故乡被一次次地受到挫折。
我很高兴,我能以另一种精神面貌来面对自己的故乡与亲人,看到了自己真诚,以真诚来面对故乡,才不会陷入浅薄的虚荣和轻浮的自傲。
二十年来,从广州回老家的高速公路,多了一条又一条,路程也缩短到了400公里多一点,回家的方便与距离的缩短也拉近了我与故乡的距离。
我在城市越来越感觉到自己比许多人富有,因为我有一个故乡,我常常和人说起我的故乡,我回忆我的故乡,写我的故乡,这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事啊!没有故乡的人,实在太可怜了!
因为“南漂”,我成为故乡的“逃离者”;因为春天,我又变成了一个“回归者”,精神的返乡,让我在故乡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9
故乡是鲜活的
街巷里生长着别家的饭香
院子里孩子追逐奔跑笑声漾漾
阳光很长
好像日子永远过不完
岁月倏地就没了背影
那些以为还能听到的笑声啊
成了离乡时匆匆的脚步
地面的卵石泛着光
印不出归返时走过的痕迹
岭南的绿是别样的绿
葱茏繁复而沉默不语
隔着时间的河流
仍看到那个奔跑的孩子
那些笑声又从遥远飘到耳边
家在哪里好像已不重要
炎炎正午的阳光和隐约的蝉鸣声里
树举出花朵糊里糊涂地开
时光无论快慢明暗
有故乡的人是幸福的